第39章 生死状
谭觅想要阻止。
她伸出手:“陈道友,当年的事情早已水落石出,此事不能怪罪唐归赋,你可否通融则个……”
话没有说完,就被陈孟亭骤然冷下来的脸色给冻在了嗓子眼里。
掌门朝她使眼色。
谭觅攥着衣角,低下头。
卧床数年,她的心性愈发天真。
竟然代受害者说原谅。
真是该死。
——
陈孟亭是什么境界?
乔扶听看不出来。
通常,超过三个境界以上时,就无法看出对方的实力到底如何。
乔扶听此时已近元婴,三个境界以上,至少是合体以后。
那就是渡劫。
她抿起嘴唇,眸光幽暗。
陈孟亭显然因为谭觅的话很不高兴,讥讽道:“多年不见,昆山名气大不如前便算了,骨气也折了吗?”
唐归赋沉着道:“道友何出此言,我在此赴会。”
陈孟亭警告地扫了谭觅一眼,一甩袖:“那最好。”
唐归赋伸手指向腾龙谷:“请。”
起凤池的结界对他们来说太薄弱,腾龙谷将将足够。
大能腾云驾雾,冯虚御风,像乔扶听和关琮,则只能御剑远远追在后方。
她一路飞,一路沉思想有没有办法帮助唐归赋。
她想着想着,突然觉得一道目光若有若无飘在自己头顶。
她抬头看去。
御器飞在后方的人不止他们,还有落霞观的那三个青年。
他们穿着稍微深一些的绛色衣袍,大概是习惯了,这颜色在他们身上并不违和。
看她的那人容貌尤其出众。
他好像天生就较常人要少几分色彩,瞳色浅淡,肤色胜雪,嘴唇只两片轻红,若不是五官轮廓极深,定会被衣袍衬得女气。
这一眼情绪比他的肤色还要淡,不掺杂任何胜负或喜恶,与她正面碰上,也没有丝毫尴尬,又淡淡将目光收回了。
乔扶听有些莫名。
众人在腾龙谷降落,陈孟亭没有废话,直接对唐归赋道:“按照我们三十年前的约定,挑战的规则随我定。”
唐归赋颔首。
她看了看站在唐归赋身后的两个小辈,略过关琮,目光在乔扶听身上停下,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这个表情没有逃过乔扶听的眼睛。
她心中怪异突起。
只听陈孟亭对唐归赋道:“如今我已入渡劫,而你落在半步渡劫,若只我们比试,即使我胜了,他人也要耻笑我落霞观胜之不武——我再给你一个希望。”
她指向身后三个绛衣青年。
“这是我落霞观后人,若你输了,便让小辈们再比一场。”
“只要昆山小辈中有人能连胜他们三人,我算你赢。”
“否则,落霞观全胜,你履行诺言;平手……”她眯起眼睛:“我放你一条生路。”
她这个要求太苛刻了。
那三名弟子,分明没有人修为在结丹以下,中间那人甚至是元婴。
可就这样的条件,昆山众人却如同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绝望的神情中透出一丝光亮。
人在溺水时,只是抓住一根稻草,都会以为自己获救了。
能代表昆山出战的小辈有谁?
对手实力强横至此,还要连打三场。
乔扶听总算知道先前那人为什么看自己一眼了。
他早就清楚陈孟亭的安排。
众人的目光,犹犹豫豫,最后聚集在她身上。
你愿意出战吗?
你能打赢吗?
乔扶听怪异的感觉愈发浓厚。
似乎这一切……不仅仅是冲着唐归赋来的。
仅仅瞬间,她就猜到了是谁在后面做手脚。
除了心心念念想要抓住她的虞潇然和谭寻,还能有谁?
她可以拒绝。
没人会怪她。
她只是一个结丹,面对旗鼓相当的对手,往往一场就要力竭,何况最后还有一个元婴。
别忘了观剑会时,温琼明确说过,以她的实力,还无法打败元婴。
所有人都会理解她的选择。
退,没有损失。
进,希望渺茫。
她看了看唐归赋。
他脸上没有表情,只目光中透出些不赞同。
无用功,别去。
乔扶听垂下头。
掌门等人眼露失望。
陈孟亭唇角笑意愈加轻慢。
如今的昆山果然不是三十年前的样子。
她转身向三位落霞观弟子挥挥手:“看来今天没有你们的事,站在后面……”
一道寒凉的嗓音斩钉截铁地在她身后响起。
“我出战。”
什么?
陈孟亭霍然转头。
那片刻前还低着头的少女已经将头抬起来,与她的目光正正对上。
眼中有愤怒,有不甘,有许许多多情绪。
唯独没有退缩。
陈孟亭定定看了她半晌,突然笑了。
好……就让她看看,昆山的骨气还剩多少。
唐归赋很意外。
乔扶听不像是冲动的人,她不应该为他人的期望而改变选择。
他问:“为何?”
为何?
因为怀里那块新制成的玉牌,实在硌骨头得很。
因为唐归赋赴约之前,还絮絮叨叨叮嘱了她和关琮一大堆事情,把冷漠疏离的人设崩得一塌糊涂。
乔扶听笑了笑。
她道:“剑阁大师姐,总得有点担当。”
——
战斗即将打响。
对面,是当今云海宗宗主,半月前踏入渡劫的陈孟亭,她身上的气息不知是暂时无法很好的控制,还是刻意为之,透出来一些。
气息之强势,直令几位小辈脸色发白。
众人退出赛场中央,在观战区坐下。
唐归赋拆开了手中一直握着的那个黑色包裹。
黑色的剑柄,银白的剑身。
一抹浸在寒潭中的月光。
月光下,生起一轮黑日。
剑身中央,黑色的裂纹蔓延成火焰的形状,像极了燃烧的太阳。
“这把剑……他修好了。”
身边,女子声音响起。
是谭觅。
此前乔扶听全部注意力放在唐归赋与陈孟亭身上,即使看到她,也没有过多关注。
此时两人坐在一起,谭觅身上的气息便清晰地传到乔扶听全部的感官中。
死气沉沉。
一直被压制在体内的九转珠,微微松动一丝。
谭觅察觉乔扶听的目光,以为她想知道唐归赋手中剑的来历。
她并不认识乔扶听,但因为乔扶听刚刚应下了几乎不可能获胜的战斗,对她印象极好。
她柔声道:“那是唐归赋从前的佩剑,三十年前便断了。”
场中两人还没有开打,乔扶听趁此机会,问:“怎么断的?”
场中传来一声风吟,是陈孟亭手中捏下法诀,将气流聚集在身侧。
谭觅将目光放在场中:“因为她。”
乔扶听一愣。
谭觅沉浸到回忆中,目光追随着场内两道身影,仿佛透过那熟悉的剑法,看到从前的故事:“三十年前,提到昆山,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柳慎言,而是唐归赋。”
“那时他已经触摸到渡劫边界,即将大乘。”
唐归赋抬起手中剑,即使三十年为挥剑,他依然姿态沉稳,隐隐气吞山海。
“他也曾扬鞭策马,快意恩仇。”
风呼啸而过,所到之处生起细碎寒霜,卷作千万道细密刀刃,割向唐归赋。
剑意自银白剑身喷涌而出,灿烂星河落入凡尘,宇宙阔大,吞没天地中风霜。
“他什么都会,所以身份很多,除了昆山最负盛名的弟子之外,还曾是残月阁的贵宾——他为残月阁做事,残月阁付给他相应的酬劳。他接手的单子从没有小的,杀了无数恶名昭彰的魔头,直令邪魔歪道闻风丧胆。”
狂风于星河中悬停,突然自中心凝出一片六瓣雪花,寒意豁然炸开,空中乌云轰鸣,蓦地降下倾盆大雨。
寒意铺天盖地,如蔓延的海潮,转瞬包裹男子。
他在海潮大雨中举剑,灰色光芒自剑心黑日射出,激起千层浪。
浪花似乎刺痛了谭觅的眼睛,她语调染上悲凉:“可那次,残月阁的情报出错了,为他们提供落霞观情报的人与落霞观有血海深仇,筹备了数十年,只为这一击。”
浪花翻滚倒逆,扑卷向绛色声音,她如漂浮在海中的一朵红莲,风雨飘摇。
“即便是残月阁,那时也没有发觉情报中的漏洞,唐归赋接下了那条悬赏。”
短短几息,唐归赋手中剑招已换数十下,银、黑二色杂糅成灰色,破开雨幕。
“当残月阁首领发觉不对时,亲身赶往落霞观——已经满门血海。”
“落霞观共七十五人,无一生还。”
陈孟亭身影飘忽之快,根本无法用双眼捕捉,数道绛色残影凝固在雨幕与灰光中,将那片天地染成深红。
像擦不掉的一抹血迹。
“只有陈孟亭,她当时云游在外。”
“她几乎发狂,三天以内,手刃仇人,废去当代残月阁首领武功——直到寻仇到唐归赋头上。”
她转瞬来到唐归赋身前,而此时,唐归赋手中剑招已尽,新招初起。
幽幽灰光亮在剑尖。
只要这一招送出,便有希望获胜!
乔扶听绷直了身子。
而谭觅闭上眼,不再看场内:“唐归赋一生,从没有做过错事,唯独欠着落霞观七十五条人命。”
唐归赋后退一步——
雨水在他脚下悄无声息地结冰,冻住他的双足。
鬼魅般的身形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胸膛上。
“嘭!”
唐归赋硬吃下这一掌,当即喉头喷出鲜血,又迅速被雨水冲刷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仿佛他的血根本不配入对手的眼。
“面对陈孟亭,他本想自杀谢罪,可陈孟亭不愿意让他这般轻易地从罪孽中逃脱——她令唐归赋自断佩剑,自废双腿,从此再不能挥剑,再无法行走。”
灰光黯淡下去。
“这个期限,到她踏入渡劫为止。”
陈孟亭双指为刃,点在唐归赋喉头。
“他们约定,一战定生死,陈孟亭胜,唐归赋死。”
雨幕渐止。
空中的乌云散了。
谭觅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场战斗的结局——
唐归赋道心有损,数十年来境界不进反退,此时更是面对无法跨越的心障,如何能胜?
她看向乔扶听。
“去吧。”
这是唐归赋最后的业果。
是他背负了三十年的罪孽。
是他放逐自己的缘由。
乔扶听握住了手中青锋剑。
她站起来,与对面三人目光遥遥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