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hapter39
疫情顺利攻克，出访舰队耽搁数日，终于也要起航。沈麟尽管写了退伍申请，但这不是单方面一张纸片就能解决的事，回国后还要经层层手续，被约谈多次，确定没什么政治问题，才能顺利退伍。
于是也要跟着舰队一起动身。
舰队返航的前一天晚上，韩实最后一次来找蒋应然。他受父亲所托，这回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妹妹带回去，然而这一向费劲了唇舌和心机，她始终不为所动。最后还是父亲电话里一句话提醒了他：“我听老吴说起一个姓沈的小子，是怎么回事？几年不肯回国，越发在外面胡来了。”
韩实清楚，老爷子心里惦念女儿，面上却摆惯了架子，怎么也不肯放松口气，又臭又硬的倔强模样和妹妹简直如出一辙。
“哦，是我在雷暴时的队友，现在还在飞行大队。”
“飞行大队的……”老爷子若有所思了一会，当即态度强硬道：“那不行。你跟丫头说，继续跟这个飞行员牵扯不清，就不要再回这个家了！”
嘿，他还威胁上了——韩实心里忍不住呜呼哀哉——老爷子，你怕是还没弄清楚情况，你宝贝丫头现在压根也没想回去！
然而毕竟不敢真和老爷子直接叫板，于是只嘴上敷衍着应了两声。韩实知道在父亲眼里，飞行员是太过危险的职业，儿子不能干这行，未来女婿肯定也不行。但顿了顿，忽然又想到什么，补了一句：“他父亲是总参防化部的沈修边。”
“沈修边？”听筒彼端老爷子明显愣了一下：“在国防大学教书的那个沈修边？”
“是，是沈教授。”韩实道。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公派的留洋博士，高能材料领域的顶尖专家，“沈修边”这三个字在总参可谓是重于千钧，当初老爷子为女儿规划的路就是进沈修边手下做事，或者最次也得去个国防大学教书、为国家做项目。
“沈修边的儿子，怎么会在飞行大队里瞎混？”老爷子沉默了一会，沉声问。在他眼里，无论是\\\\\\\"学而优\\\\\\\"，还是\\\\\\\"武而优\\\\\\\"，最终的归宿都应当是“则仕”。有沈修边这样的背景，雷暴混个几年便罢了，还耗在飞行大队里，那就只能是不务正业。
韩实没有立刻回答，撇撇嘴，苦笑了笑。父亲永远不会明白，他有多羡慕沈麟能这样“瞎混。”
半晌，方调整好情绪，又想了想，才答非所问道：“其实几天前，因为妹妹的事，沈麟已经向部队递退伍申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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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使馆安排给蒋应然的宿舍正对着一个小小的湖，夏末的晚上，清爽的风从湖面吹来，带着些微湿意。她裹着披肩坐在窗边，对着凌凌波光的湖面，想起了那个大雨滂沱、她和沈麟在湖边疾走的晚上。
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对这个人有了特殊的感觉。
正想着，忽瞥见楼下站岗的士兵身子动了动，她下意识探身望去——是有人来了，还是个级别不低的人。她不用看，也知道来的是谁。
果然没一会，身后就响起了敲门声。蒋应然应声开门：“哥。”
“呦，动作挺利索的嘛！”韩实被她让进来，四处打量了一下，老神在在地霸占了他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笑道：“还是这怪习惯，屋里连个待客的地方都没有！”蒋应然自幼不怎么和人打交道，自己的屋内永远只有一把椅子，既不愿生人打扰，又不觉得有什么事复杂到需要坐着才能说完。
“地方太小。”蒋应然浅笑，主随客意，盘腿坐到窗台上。她穿着一套轻便的运动服，整个人缩进那条宽大的灰色围巾里，原本高挑的身量一下子无影无踪，只露出运动裤深蓝色的裤边，一下子像回到了小时候。
韩实忍不住将椅子挪进，揉了揉她剪得乱七八糟的碎发，笑道：“这个点还没打包，是真不打算跟我走了？”
蒋应然没有回答她，嘴唇微微翘起，倔强地摇了摇头。
“真没良心！十来年不见，也不见你想我！我是因为身份没法儿在这破地方长待，你倒好，连回去多陪我一阵都不肯……”韩实温声说，话虽埋怨，脸上却仍挂着笑，细究起来，倒是无可奈何的宠溺居多。
但是他们又何尝不明白，回去了，就不是多陪他一阵那么简单了。
蒋应然垂下头，盯着他那袖管里探出来的一截洁白手臂发起了呆，手臂的侧腕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那是幼时为她打架，徒手挡了一块砖头留下来。好一会，才听见蚊呐般的声音从脚下传来：“想的。”
韩实微微一愕，下意识舔了舔舌头，沉吟片刻，忽然问：“应然，那你想父亲吗？”
这一回的沉默比先前更久了些，半晌，方听见她拿不确定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想吧，但我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怎么会？你打小就是个人肉照相机，过目不忘的不是？”韩实有些惊讶。
“我原本也以为是这样……”她有些犹疑地缓缓说，边说还边不确信地摇了摇头：“但是上一回在电视上看见他，觉得好像又跟记忆里的样子不太一样……”
韩实从微愕中反应过来，低头拍拍她手背，笑道：“也是，父亲这几年有些见老了。”其实，他从雷暴退下来的那一年回家也有这感觉。其实他小的时候，父亲已经三十好几了，可那时总像二十几一样，甚至后来应然出世，他仍是二十几岁的模样，没什么变化。然而一眨眼间，他像毫无过渡地窜到了五十岁，头发、皱纹、乃至言语无不显出一副摧枯拉朽的老态。
也是从那一刻起，韩实发现，他再也没办法怪他了。
“我从没想过，他皱纹那么多……”蒋应然自言自语着念叨，韩实没有打断她，任由她沉浸在一种匪夷所思的情绪中，怀疑别人再自我怀疑。她说着说着，将脸埋进膝盖里。韩实探手揽过她肩，轻轻拍了两下：“应然，回家吧。我才跟老爷子通过电话。她答应不逼你进军方，你还像现在这样，进学校教书，好不好？”
蒋应然忽然抬起头，一贯迷茫的眼神少有的摄出犀利：“我不相信他。那一年他骗我回来，说的也是一样的话。他……还掐死了我的蝴蝶……”说着，她深吸一口气，将披肩裹得更紧了些。
她天生对瑰丽的东西有致命的亲近欲，幼时入这行也是因为喜欢漂亮的蝴蝶。十五岁那年，她与Spencer关系越闹越僵，正好父亲诓她回国，让她跟着国内首屈一指的生化领域的专家沈教授潜心做研究，她欣然回来。然而一回国这些保证就眨眼都成了放屁。她的确进的是沈教授的研究室，但沈教授彼时早已不做分子结构研究，主持的是军方的高能材料项目。她并不感兴趣，直截了当地告诉了父亲，父亲非但不理解，一怒之下还大斥她玩物丧志，掐死了她精心饲养的蝴蝶，将她也反锁在家中反省。
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自此，就再也未回过家。也再未见过她的父亲。
韩实看着她这个样子，忽然觉得心疼，搂着她的那只手更用力了些：\\\\\\\"小石头，那时哥不在家，不知道这些。这回哥绝对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了，你不相信爸，也该相信我对不对？从小到大，哥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的确没有。
但她却将头重新埋回膝盖里，躲避地胡乱摇了摇：\\\\\\\"我不知道。\\\\\\\"
韩实拍着她的手停了停，正好窗外响起士兵的哨声，换岗的时间到了。他原本搭在她背上的手无所适从地攥成一个松松的拳头，收回来，眼睛却随着这个动作眺望到了更远的地方去——
盛夏的傍晚，晚霞恋恋不舍地一点一点将天空交给黑暗，一如他，一点一点下着这个不那么光彩的决定。
半晌，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递给她：\\\\\\\"应然，你喜欢沈麟，是吗？\\\\\\\"
蒋应然不解其意，茫然地接过那张纸，点了点头。
\\\\\\\"你知道沈麟最喜欢什么？\\\\\\\"
蒋应然稍稍一怔，这个问题她问过沈麟，问题本身并没什么可犹疑的。她不解的是韩实为什么要这么问。然而稍作思索，她还是定定道：\\\\\\\"飞机。\\\\\\\"
\\\\\\\"没错。\\\\\\\"
韩实点点头，眼睛却不再看她，盯着窗外那道渐渐将自己交付出去的红霞发起了呆。忽然，就在下一瞬，他毫无征兆地一把夺过蒋应然才刚摊开的纸，三下两下将它撕成碎片。
她看的清楚，那张纸的信头上有五个大字——\\\\\\\"退伍申请书\\\\\\\"。
\\\\\\\"沈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我跟吴将军说过了，什么事该上报，什么事不该上报，他心里要有分寸。\\\\\\\"
蒋应然猝然抬目，眸光一紧：\\\\\\\"你的意思是……\\\\\\\"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父亲的意思。我的身份还不足以做到这些。\\\\\\\"韩实终于把自己的目光扳回来，看着她，眼底透出深深的不忍和踟躇，须臾，却终还是定定道。
\\\\\\\"……沈麟还可以继续待在部队……开飞机，对吗？\\\\\\\"蒋应然皱眉问，片刻方恍然大悟：\\\\\\\"但条件是……\\\\\\\"
\\\\\\\"你回家。\\\\\\\"
韩实话音刚落，不远处的窗外忽响起一阵轰轰的轻鸣，蒋应然也被这声音吸引，侧目望去，只见一架无人机正停在她的窗外，在和她差不多高的位置震动着翅膀。
她打开窗户，那无人机又向她跟前跃了一点，像一只大鹅，要纵身扑进她怀里。
几乎在看到她的那一瞬，无人机就开始播放音乐，是法语的《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她很熟悉这首歌，这是她电脑里，少有的、有语言的音乐，不知怎么让外人知道了。她皱起眉头，因有前车之鉴，心里顿生警惕。这其实是很私人的喜好，甚至带着些不为人知的原始记忆的痕迹——在她模糊的印象里，学法语出身的母亲似乎总唱这首歌，那年头流行歌曲太少，这类外语流行歌更是凤毛麟角。后来母亲去世，父亲仍常关着门拿那种老式的黑胶唱片机放。母亲是个地道的布尔乔其亚，父亲却是个由表及里、货真价实的大老粗——两人也不知道怎么走到了一起。
原唱是女声，但无人机放的却是男声的版本。
唱到“Je vois la vie en rose (我看见玫瑰色的人生)”那句时，尽管对方极力用假声掩盖自己真实的声音，她还是从那蹩脚的法语中听出了异样。低头向四野张望，果见不远处的草坪上垮垮站着个熟悉人影，在向她招手示意。
“不是说今晚不让下船吗？怎么还来了……”蒋应然小声咕囔了一句，脸上却转瞬挂起压抑不住的笑，无视身侧还等着她答复的韩实，立刻就要转身下楼。
那无人机却先一步传出回答，是沈麟低沉却懒洋洋的声音：“我怎么来了？”他轻轻一笑：“亲爱的茱丽叶蒋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爱的力量所能够做到的事，它都会冒险尝试……这回是你下来？还是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