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宫墙城楼
许观尘再一次醒来时,是在深夜。
萧贽警觉, 他只动一动手指, 便把萧贽闹醒了。
许观尘的声音轻得听不见“要喝水。”
萧贽再抱了抱他, 然后起身,将榻前帷帐用银钩挽好, 端来一个小烛台放在榻前。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扶着许观尘,慢慢地把水喂给他。
只饮半杯, 许观尘便摇了摇头。
他轻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萧贽放下茶杯,用拇指抹去他唇角水渍“才过三更, 你再歇一会儿。”
许观尘就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还是走神。萧贽把被子拉过来,把他裹成个小圆球, 就这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
许观尘似是自言自语“梦见兄长了。”
萧贽起身, 把那柄生了锈的长刀拿进来,递到他面前。
许观尘才有些回神,颇恍惚地抬头看他,眼中才有点光亮。
“给你拿回来了。”长刀出鞘半寸,萧贽怕他伤着自己,刀刃对着自己这边。
许观尘怔怔的, 伸手抚上刀柄与刀身连接处。当时铸剑, 此处的“有怀”二字, 是他年幼时的字迹。
他顿时心口一疼, 喉头哽塞着, 说不出半句话来。眼中朦胧,将那二字都模糊了,眼眶里滑下两滴热泪,滴落在刀身铁锈上,只把那刀锈洗得更真切。
方才喝的那半杯水,这会子全被他哭出来了。
萧贽见他哭了,忙道“不该招惹你的,别哭了,别哭了。”
他想将长刀收起来,但是许观尘死死地抓着刀鞘,他便用手捂着刀刃,又道“我不拿走,你别哭了。”
许观尘收住了泪,红着眼眶,把那长刀认认真真看过两遍,抚过长刀上每一个缝隙、每一寸裂痕,还有每一点陈旧的血迹。
尚带着哭腔,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兄长。”
萧贽拥他入怀,拍着他的背哄他。
原本萧贽也不会哄人,只是许观尘每回病时,他便无师自通了。
许观尘双手抓着他的衣襟,趴在他的肩上,浑身颤抖,抽抽噎噎的。
怕他久病未愈,这会儿又哭个不停,萧贽哄不好他了,用衣袖帮他擦擦脸,捧起他的脸,狠狠地亲了他一口,佯怒道“不许哭了。”
许观尘愣愣的,然后一个没忍住,就打了个哭嗝。
萧贽捞起浸在温水里的帕子给他擦脸,许观尘冷静下来,也凑过去,趁着萧贽专心给他擦脸,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多谢。”
帮他擦好脸,萧贽一抬手,把帕子甩回盆里“做什么忽然说这种话”
“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你。”许观尘挠了挠头,低头垂眸,“从前总是躲着你,现在又总是麻烦你,好像和我一起,我的什么坏事都被你赶上了。”
萧贽还想装凶,让他别胡思乱想,快点睡觉,但是对他,却再也凶不起来了,装的也不行。
病着的人,就是娇气一些。
又默了一阵,许观尘问道“师父有过来吗”
“你睡着之后来给你诊过脉,改了药方就走了。他说事关你的性命,拦不住他,便让他走了。”
“这样,下回他再来,把我叫醒。”许观尘想了一会儿,“能不能让你的人暗中查一查师父我总觉得”
其实萧贽早已经让人暗中查玉清子了,只是不愿意叫许观尘知道,便应道“好,等会儿我吩咐下去。”
许观尘想了想,又道“上回那个地图,我拿给表兄看了,你有空问问他,看他解出来了没有。”
萧贽一一应了“好,我明日就问他。”
“元策遇刺的那件事,还有在查么”
“萧绝在管。”萧贽道,“你睡着的时候他来过一回,嚎得太大声,怕闹着你,把他赶出去了。”
许观尘还要再问问别的事情,此时,宫墙那边传来宫人打更的声音,萧贽便把他按到榻上,让他躺好“睡吧。”
“睡不着了,都睡了一天一夜”许观尘脸色忽然一变,一手推开他,一手掩着嘴。很浓重的铁锈味,许观尘一愣,却低声抱怨道,“怎么回回都吐血”
他拿开手,手心里一抹鲜红,很是刺目。
仿佛是早已习惯,许观尘拽住他的衣袖,很平静地通知他“又犯病了,热。”
萧贽见他额上朱砂又没了颜色,便也知道他是犯病了,从暗格里翻出殷红的丸药,喂给他一颗,然后给他披上外衫,抱着他往殿外走。
这回吃药吃得及时,许观尘尚有一些清醒的意识,思绪杂乱,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心道难怪,他说萧贽的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原来是这些年抱他,练出来的。
再没有别的念头,他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在寒潭底下。
已是夏初,但因为是清晨,寒潭下冷得很。
许观尘侧卧在石床上,萧贽就坐在旁边的地上,守着他,也守着一支小小的蜡烛,幽微的烛光。
趁许观尘睡着,萧贽也闭着眼睛养神,手里拨弄着许观尘送他的念珠,时不时伸手试试他额头的温度。
许观尘垂眸看他,不知道是不是与许观尘在一起待久了,他安静下来的模样,神情气质,竟有几分与许观尘相似。
这时萧贽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觉着差不多了,便收起念珠,执着烛台,要看看他眉心朱砂是不是又变红了。
蜡烛光亮昏昏,就照在许观尘面上,也照入他眼中,亮得很。
“醒了”萧贽放下烛台,把他抱起来。
石床冰凉,许观尘睡久了,身上也有些凉,便攀着他的脖子,往他怀里缩了缩。
出了寒潭,穿过走廊。
近夏日,昼长夜短,日出的时辰越来越早。
许观尘看见将明未明的天色,双手挂在他脖子上,晃了晃双脚,半抱怨半试探道“还回去睡觉呀”
萧贽明白他的意思,又宠着他纵着他,一面往前走,一面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出去走走吧。”许观尘抿了抿唇,“再过一会儿,去宫墙城楼上走一遭,就能看见日出了。”
萧贽不语。
许观尘又道“才犯过病,最近应该都不会有事了。我总睡觉,才会有事。”
福宁殿宫人才打扫过一遍,药味与血腥味都消失不见,帐子里有浅浅淡淡的香气。
再没要人伺候,萧贽把他抱回殿中,放在榻上。
许观尘急忙推开他,抗议道“我不睡觉”
萧贽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去给他拿来茶水与柳枝。
许观尘愣了愣,然后开始洗漱。
萧贽又翻了两件冬春时候穿的干净衣裳,给他披上,怕他吹风受寒。
萧贽蹲在他面前,帮他将系带系上,抬眸看了他一眼“去宫墙城楼”
“嗯。”许观尘不自觉,伸手摸摸他的耳朵。
萧贽正帮他整理衣领“又做什么”
“我从前在雁北,一个人骑着马在大漠里,迎面走来一匹跛脚的豺狼,吓得我差点从马上跌下去。我当时心想,这不就是萧遇之么。”许观尘忍不住偷笑,“现在好像不是”
被驯化并不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但是见他笑,萧贽的心情也不错。
被驯化确实不是一件自豪的事情,但是心甘情愿的事情。
萧贽带着他登上宫禁城楼,才迈上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一轮红日从天际跃出,天光大亮,将整个金陵城都照亮。
宫中的城楼是石头筑成的,金陵城中再没有比城楼高的建筑,站在城楼上,可以将整个金陵城收入眼底。
底下就是宫门,出宫入宫,都从这里走。
正巧此时宫禁时辰过了,底下侍卫推动厚重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声音。
萧贽转头,看看身边的小道士,道“我率军攻进宫城的那个下午,就站在城楼上看。天地浩大都是我的,后来想起,还有一个小道士不在宫里”
“就想把你抢回来,和宫中那些珍奇宝物放在一起,把你同那些宝物一起锁在珍和宫里,叫你变成其中一个,我最喜欢的那个。”萧贽舔了舔后槽牙,盯猎物似的盯着他,“然后晚些时候,你自投罗网来了。”
许观尘现在全不怕他,拢着手,轻声咕哝道“说得好听,我在宫里待了三年,也没见你把我锁起来。只敢趁我不在,在房里偷偷地弄,还喊我的名字。”
“你同那些死物不一样。”
萧贽按着他的后脑,把他按进怀里。许观尘摇了摇头,挣不开,只听见萧贽很有力的心跳声。
萧贽继续道“之前已经弄丢过一次了”
他是说,用气话把许观尘气得跑去雁北一年那一次。
“失而复得,所以诚惶诚恐。”
许观尘被按在他怀里,忽然伸手拍了拍他“我憋死了。”
他抬起头,长呼一口气,却又把脑袋埋到他怀里,软和和地说了一句“我也很喜欢你。”
“宫里教我怨憎与仇恨,没有教我怎么喜欢人。”萧贽扶着他的肩,然后捧起他的脸,“小道士你教我。”
“嗯,我教你。”
许观尘顺着他的动作,稍稍抬起头。
唇贴上唇的时候,许观尘余光一瞥,看见底下守宫门的侍卫,推了萧贽两下“有人。”
没推开,忘记他手劲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