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天星半坠
马车颠簸, 许观尘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时, 四周都是黑的。
手脚都戴着很沉的手镣脚铐,金属贴在手腕脚腕上,冰冷刺骨。他四肢无力, 靠在马车里,缓了一会儿,才积攒出一点儿力气, 唤了一声“萧遇之”
黑暗里, 离得很近的地方,有个人拿着帕子往他面上一捂,他身子一软, 便没了声响。
前几日他才与萧贽说起,忘记的三年, 只差一点儿就全都想起来了。
他没想到, 会在这种时候梦见三年之前。
元初四十二年的除夕,时隔一年回到金陵,老皇帝说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国公府过年,肯定不舒坦, 让五殿下萧贽带他进宫过年。
这一日,许观尘起得早, 念过经后, 便随萧贽入宫。
入宫的马车里, 萧贽对他说“你今日同本王一起来,别去找萧启。”
那时许观尘怕他怕得紧,点点头便应了。
萧启是七殿下,老皇帝属意的新皇人选。
福宁殿里,老皇帝拿了两颗红丸子,把他留下来,待他吃下之后,才对他说“朕膝下几子五皇子狠戾,六皇子羸弱。唯七皇子温良恭俭,德才出众,可王天下。望爱卿尽力辅佐。”
后来老皇帝又说“晚些时候再来,有两个人让你见,还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办。”
那两个人,许观尘后来知道了,一个是七殿下萧启的外祖父何祭酒,一个是恩宁侯府的世子爷、元初四十一年的探花郎杨寻。
那一件大事,许观尘还不知道。
老皇帝最后还说“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你可收好了。”
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与皇宫中武英殿的凑成一对儿。一面金板,一面金牌,宝藏或是军队的藏身地。
老皇帝与他说完话,他便出了福宁殿,殿外大雪漫天,一个娃娃脸的小太监借七殿下萧启的名头,请他去偏殿歇息。
其实那娃娃脸的小太监就是小成公公,他一开始就是萧贽的人。
许观尘在偏殿里念经,隔着帷帐,闭着眼睛,只听殿门一声响,有个人推门进来。
他还以为是那小太监,便温声道“你自去歇息,不用伺候,等我醒了赏你。”
那人闻言,脚步一顿,便出去了。
他关上殿门,“咔哒”一声,锁上殿门。
那是萧贽,萧贽要把他给锁起来,不让他掺和进今日的事情里。
殿中点的香,香气颇浓,许观尘打坐,坐着坐着,竟就这么睡着了。后来反应过来,挣扎着站起来,用茶水把香炉中的香料浇熄。
他推了推门,发现门被锁上了,外边隐约传来刀剑相击之声。
这是在宫里,寻常不用兵器。他直觉不太对,用肩膀撞了两下门,撞不开,便去寻其他的出路。
最后他从小阁楼的小窗子里爬出去。
此时已是下午,仍下着雪,天色阴沉沉的,阴云翻滚,仿佛就压在他的头顶。
他猫着腰站在屋顶上,看东西看得很清楚。
此处是福宁殿,正南边的宫道上,两队人马正在厮杀。一边是萧启与宫中禁军,另一边,是萧贽与裴将军,他二人领兵,硬生生的攻进宫墙高耸的宫城里,马上就要到福宁殿,是逼宫。
许观尘有些晃神,他只睡了一觉,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更何况,今日还是除夕。
他弯着腰,将拂尘别在后边腰带上,手脚并用地爬下了屋顶。
福宁殿正殿里,老皇帝身边再没有别人,应该是被小成公公给赶走了。
老皇帝被气得喘不上气,破风箱似的躺在榻上。见许观尘从窗子里爬进来,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观尘,观尘快,去帮老七。”
许观尘上前,唤了一声“陛下。”
“早晨与你说,还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办,就是这个。朕朕知道老五和他舅舅,这两个反贼要逼宫,拿到的消息,是晚上他们、他们提前了。来来不及了,福宁殿的人都叫那个小太监弄没了,但是、朕身边还有百来个亲卫,就在暗处待命,朕的私印私印给你,你拿去、拿去给老七。”老皇帝哆哆嗦嗦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小块白玉的印玺,上刻“江山主人”四字。
老皇帝明显被萧贽大逆不道的行径气得不轻,说完一大段话,倒在榻上直喘气“你快去,老七若是不好了,你也你也活不成。”
许观尘当时不曾细想这话,拿了印玺便往外走,仍旧从窗子翻出去。
可是宫中禁军,当然比不过常年在战场上征伐的老将。
萧启一个文人皇子,也当不得萧贽那样喜欢摆弄刀剑的人。从前怎么不防备萧贽,也是因为他腿脚残疾,坐在轮椅上。
可是许观尘方才在屋顶上看,萧贽骑着马,分明是没有残疾的模样。
宫道上,鲜血浸透积雪,脚下倒满了尸体。
定国公的礼服厚重,在偏殿里又闻了不少催人昏睡的迷香,许观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还没走出两步,只听见福宁殿高处楼上,传来九声钟响。
来不及了。
许观尘回头望了一眼福宁殿。
老皇帝驾崩了,禁军所剩无几。许观尘回头看看老皇帝给他的那百来个亲卫,人实在是不多,全死了也抵不过萧贽的人马。
许观尘领着老皇帝的亲卫,一面往前,一面思索着对策。
宫道不长,他很快就看见了萧贽。
萧贽身穿盔甲,骑在马上,看见他的时候,分明有些恍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跑出来了。
那时候许观尘并不曾留意他,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便落在跪在马前的七殿下萧启身上。
萧启察觉到萧贽有些不对,便回头看去,嚅了嚅唇,唤了一声“阿尘。”
许观尘小跑上前,跪在他面前,用衣袖抹去萧启面上的血迹“殿下。”
萧启抓着他的手,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阿尘,我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还以为你倒去萧贽那边了。
老皇帝留下的亲卫上前,摆出架势,是要拼死一战的模样。
萧贽骑在高头大马上,看他二人君臣情深,气得有些疯魔,又像是杀人杀红了眼睛,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咬牙道“许观尘,我今早同你说什么,你不记得了。”
他说什么他说“你今日同本王一起来,别去找萧启。”
那时许观尘分明是点头应了的。
但他全不记得了,拉着萧启,俯身叩首。心里只想着,不论如何,先把萧启这一条命救下来吧。
萧贽翻身下马,在他面前站定,一抬脚,用沾满鲜血的长靴碰碰他的脸。
许观尘不语,按着萧启的手愈发紧了。
萧贽俯身,粗暴地将他二人的手分开,一只手捏着许观尘的下巴,叫他站起来,另一只手插进他的发间,按着他的后脑,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萧贽磨了磨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就非要跟他”
他不坐轮椅时,比许观尘高一些。
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罩在许观尘面前。许观尘忽然有些不明白了,这个萧贽,到底想要什么。
其实还有半句话,萧贽永远也不会说,那半句话是“我到底哪里比不上萧启”
不单当着众人的面他不会说,于许观尘他也永远都不会说。
事态紧急,许观尘仍旧来不及多想,又被死死地捏着下巴,没办法说话,也没办法点头,只是垂了垂眸,算是回答。
萧贽冷笑两声,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在他面上抹了抹,将指尖血迹按在他的脸上,贴近他耳边,如情人一般,低声道“你今日救他,你看他日后,会不会把你推出去挡刀。”
盔甲咯得许观尘腰上发疼,萧贽抱他抱得很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血骨之中,叫他再也无法逃脱。
只是隔着盔甲,许观尘始终看不清那一颗真心。
萧贽揽着他的腰,拖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躺在地上的死尸,胸前横插着一柄长刀,萧贽压着他,把他按到长刀前。
刀刃与许观尘贴得很近,闪着寒光,映照出他的面容。
许观尘心想,萧贽大概是要他一条命,来换萧启的命。
这时萧启在后边唤了他一声“阿尘。”
于是他伸手握住了刀柄,拔不出来,便用双手握着。
刀刃拔出时,温热的鲜血溅在面上。
他抿了抿唇,用长刀横架在脖子上。萧贽却忽然恼了,反手夺下他手中武器,狠狠地丢在地上。
萧贽问他“你会不会反悔”
许观尘定定道“我不后悔。”
“好,好得很。”萧贽冷笑道,“你就这么听萧启的话,他要是把你送给我,你听不听他的话”
许观尘微怔,仿佛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良久,萧贽终于放开他,迈开步子,带着身后一行人往勤政殿去。
许观尘抹了抹脸,镇静下来,扶起萧启,帮他理了理头发“殿下,慢慢儿再议吧。”
百来个亲卫,护送萧启回到建王府。
回去时,许观尘在路上遇见飞扬,便也让他跟在身边。
大势已去,如今在建王府议事的,只有许观尘与何镇。何镇是何祭酒的小孙儿,何祭酒今年冬就病倒了。恩宁侯府的杨寻,去城外打点了。
萧启换了衣裳,从屏风后边绕出来,气得砸了茶盏“我早该知道,那反贼坐轮椅,一开始就是装的,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可怜父皇竟活活被他气死了,简直是大逆不道,罔顾人伦。”
听他破口大骂了一阵,许观尘给他换上新的茶盏“殿下还是想想法子,去封地吧。”
何镇亦道“是,还是想想法子,暂去封地,休养生息。”
萧启抿了一口茶水,叹道“封地山穷水恶,如何去得更何况那反贼一向心狠手辣,怎么会放我去”
许观尘亦是轻叹一声,定定道“我想想法子,我陪殿下去封地。”又把老皇帝给的私印给了萧启“这是陛下的遗物,还管着陛下的百来个亲卫。”
可萧启却想起萧贽逼宫时,并不见许观尘,当时就疑心他倒戈投了萧贽,现在便想问问他,只道“阿尘,萧贽正午时分领兵逼宫,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被他设计困住在偏殿了,从阁楼爬出来的,后来去了正殿,见了陛下一面。”
“那宫道上,他为什么、一看见你,连眼神都变了”
许观尘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那时他搂着你,同你说了什么”
“他问我后不后悔,我说我不后悔。”
“他做什么这样问你”
许观尘仍是摇头“我不知道。”
“你与他”
话还没完,外头却传来了叩门声“殿下,宫里来了人。”
萧启理了理衣襟,推门出去,在庭中见人。
是萧贽派人给他递了一张字条。
萧启看过一遍,就扯烂了字条,丢在脚底下狂踩几脚,飞脚扬起地上积雪,怒道“白日做梦,我怎么可能把阿尘送给他”
来递信儿的小成公公便笑问道“那七殿下便是不愿意去封地了”
萧启一噎,回过神来,仍厉声道“我不会用观尘与他换一条生路,观尘是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与他好得很,我不会拿他去换。你回去叫萧贽死了这龌龊心思,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他觊觎”
“七殿下再想想。”小成公公仍是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殿下喜欢小公爷,喜欢得紧。偏生小公爷对七殿下忠心,我们殿下也不愿意在小公爷眼里落个嗜血残暴的形容,所以预备放七殿下一条生路。七殿下只消把小公爷好好儿的送去,换一条去封地的路,好还是不好”
萧启想了想,拂袖转身便走,声音却弱了许多“我不换。”
可是将要进门前,他却转身,向一个亲卫要了一柄长刀,别在腰间。
再回去时,许观尘与何镇都站起来,问道“怎么了”
萧启摇头,怅然若失地在位置上坐下“没什么。”
看他这模样,没什么才怪了。
许观尘再问了一遍“殿下,到底怎么了”
“阿尘。”萧启的目光在他周身绕过两圈,低下头轻声道,“萧贽要你。”
许观尘愣愣的“什么”
萧启深吸一口气,把话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他要你,他不愿意叫你觉得他不好,所以要我直接把你送给他,换一条去封地的路。他说他喜欢你。”
“简直是”许观尘苦恼地捋了把头发,起身就要出去,“我去找他说说。”
“你别去。”萧启忙道,“他不怀好意,你别去。”
“可是”
萧启问道“你喜不喜欢他你在他府上住了这许久,从前只有你哄得住他,他只听你的话,你喜不喜欢他”
许观尘气极反笑“殿下这是疑我了”
“不是不是。”萧启忙捞住他的衣袖,“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何镇就在两人中间劝和。
萧启站在原地,双手搭在刀柄上,思忖许久,喃喃道“他不会放我去封地的。”
许观尘要劝他,他却道“阿尘,你去看看杨寻回来了没有。”
许观尘自是应了,起身便要出去,背对着他。
便是趁着许观尘背对着他的时候,萧启迅速抽刀出鞘,寒光闪过,颤抖的双手握着刀,照着他的背上劈砍下去。
从右边肩上到左边腰上,因为双手还发抖,砍得并不十分利落。
背上伤口鲜血淋漓,许观尘口吐鲜血,扶着门扇,慢慢地跪倒在地上,疼得长舒了一口气。
何镇惊道“殿下”
萧启下意识想上前看看他的伤势,却丢开长刀,往后退了半步,对何镇道“他与萧贽那反贼勾结,方才他二人在宫道上搂搂抱抱,我就知道是他。”
一时之间,何镇也手足无措“殿下”
萧启又道“方才萧贽派人来说,要许观尘。只要他得了许观尘,他就会放我去封地。”
“可是许观尘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日后起事,不能留这一个人在萧贽身边。不能留在他身边,我没有的,也不能留在他身边。”
萧启怔怔道“我、我只砍了他一下,我没想砍得这么厉害,是死是活,听天由命,我也算是给他留了一条生路,不能怨我,不能怨我。”
“可是殿下”
“好了,去找轿子”萧启忽然发怒,指着许观尘道,“把他送去给萧贽,给他送去”
许观尘强忍着背上剧痛,喘着粗气,额头抵在门上,苦笑了两声。还真让萧贽给说中了“你看他日后,会不会把你推出去挡刀。”
是他自作自受。
萧启只随手拿了点金疮药,给许观尘撒上,又扯了点细布,粗粗地包住他的伤口。血渐渐止住了,就给他套上衣裳,披上银白狐裘,好掩住血淋淋的伤口。
何镇出去找了顶不怎么起眼的蓝轿子,就停在房门前。
萧启把他抱出去,送上轿子,再不看他一眼。整顿人马,收拾东西,趁着还没关城门,马上就要出城,怕萧贽因为许观尘的伤要找他算账。
许观尘缩在轿子里,额上直冒冷汗,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
飞扬原本守在外边,见许观尘出来,便连忙跟上去。他小孩子心性,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一心跟着许观尘,跟在轿子后边。
轿子颠簸,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了。
而轿子也到了宫城前,城门大开,四个轿夫却不敢把轿子抬进去,把轿子往雪地上一丢,便散了。
萧贽就站在城楼上,也知道那里边是许观尘,却不知道许观尘是被砍了一刀才送来的。见那轿子没有动静,只以为是许观尘不愿意见他,因为许观尘那一句“我不后悔”,心下也正生气,因此只是站在城楼上。
许观尘坐在轿子里,伤口感染,发起热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颠簸之中,伤口裂开,血腥味渐浓,身边只有一个飞扬陪着。飞扬闻见气味,觉得不对,可是掀开帘子,轿中昏暗,也看不清楚。
飞扬唤了一声“哥哥。”
许观尘已然没什么反应,没听见他说话。
飞扬有些急了,环顾四周,周围没有别人,只有萧贽站在城楼上。
许观尘回金陵之后,就一直住在萧贽府上,飞扬跟着他,也认得萧贽。
于是他跑进宫门,脚尖点着,径直飞上城楼。
裴将军拦住他,摇摇头“肥羊,还是算了。小公爷要是不愿意下来,就不要强求了。”
飞扬猛地推开他,上前去拉萧贽的手臂,一个劲儿地催他,急得快要哭了“求求你,快点,快点。”
萧贽虽然心中恼火许观尘执迷不悟,却也随他下了城楼,站在蓝顶小轿前。
身边的小成公公请了一声“小公爷”
轿子里的人没有做声,侍卫将轿子倾斜,请他下轿,仍旧没有动静。
飞扬急了,直接拉着萧贽上前,掀开轿帘。
轿子一歪,许观尘便从里边扑出来,没有知觉地倒在萧贽脚下。
渗出鲜血染红萧贽脚下的积雪。
许观尘无意识地勾了勾手指,正碰了碰萧贽的衣角。只这一下,萧贽多少嫉妒怨恨,全都消散在这一下当中。
萧贽把他抱起来,摸见他背上血淋淋的一片,不敢再碰他的伤口,抱着他回了宫,刻意放轻了语气,唤他一声“观尘”
他很少当着许观尘的面这样喊他。每回萧启这样喊他的时候,他很嫉妒。
许观尘倒认出他来了,因为发热,嗓子沙哑,苦笑道“叫你给说中了。”
“你”这傻乎乎的、不懂得保留的小道士终于尝到苦头了,萧贽原本应该高兴的,应该刺他两句,让他以后不要再犯。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许观尘又道“你赢了。”
萧贽只是摸摸他的脑袋。
天星半坠。
萧贽抱着他走在宫道上,许观尘的呼吸极轻极缓,应该是昏过去了。
他转头问“萧启呢”
裴将军回道“连夜出城去了。原本咱们说只要小公爷,小公爷来了,也就没有拦他。”
“派人去追,一个不放。”
“可是才答应他”
“我反悔了。”
这是三年之前,元初四十二年的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