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7章 大是大非
“我曾读韩子之书,里面说,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但后面又有一句,皆非所以持国也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不顾社稷之利”
蒯彻被推攮着,跪倒在高柳城的烽燧之下,卫士旋即告退,身披白色狐裘,头戴鹖冠的扶苏坐在他面前,尽管在草原和风霜里行进多日,但他依然强打着精神,与蒯彻进行这二人间,最后的对话。
“我现在算是明白,商君、韩子,但凡法家之士,为何都不喜欢纵横言谈者了。”
扶苏指着蒯彻“你在天下安定时已密谋作乱,曾在范阳劝我叛秦,独立于海外,而后又离间父皇与黑夫,哄我勾结匈奴的打算落空后,如今又打算让两支秦军继续敌对。”
“夸大事实,离间父子君臣,毫无底线,不择手段。”
“你,才是那颗祸乱天下的荧惑星”
“召王错了。”
蒯彻却抬起头笑道
“我们纵横之辈,不是什么荧惑星。”
“纵横策士,手无持刃之利,位无千金之尊,我们之所以能成功,只因为一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那便是人性本恶”
“为婴儿也,父母养之,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尚且如此,更何况一般人之间,国与国之间他们所谓的信任,不过是利益而已。荧惑不在天上,也不由纵横之士创造,他自在人心,充斥在这天下间,每个人心中”
纵横家是剖析人心的大事,最善于利用人性里的弱点。
所以张仪说楚怀王,说什么,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於齐,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利用的是楚怀王心中的贪婪。
蓝田之战后,又游说楚怀王曰,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骗得楚怀王纳地求和,则是利用楚怀王对秦的恐惧。
而后苏秦游说齐闵王,劝其称帝灭宋,让他一步步走向众叛亲离,诸侯围攻,利用的是齐闵王的骄傲自大。
姚贾说赵王迁,利用的是他对李牧的不信与怀疑。
人心里的种种情绪,在策士眼里,都是破绽。
只要有,策士便能用言语将其放大,让盟友产生裂痕,让君臣离心离德
这是蒯彻的拿手好戏
“召王以为自己能例外你既已称王,属下的海东戍卒,辽东将士能原谅黑夫属意陈平,对辽东的荼毒”
他挑弄道
“黑夫能例外如今形势已经明了,黑夫已戮胡亥,逐群公子,杀蒙氏兄弟,独揽大权,名为秦相,实为秦贼,而尚在人世的公子扶苏,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必不容召王此番亲自北上,便是为了解决你这大患”
“的确不能。”
扶苏颔首
“陈平害辽东之事,我永远忘不了。”
整整两年啊,身在胶东的陈平给辽东带来了太多麻烦,不论是勾连燕、赵、代阻碍扶苏西进,还是不断送卫满等贼寇去拖辽东后退,让扶苏整整两年,都未能离开这一亩三分地,而为此枉死的辽东辽西人,何止上万。
扶苏无奈地笑道“我一边要应付麾下的劝进,另一面,也曾试图给黑夫传递提议,却石沉大海,他转头就宣布我已死,我难以猜出他意欲何为”
“发生这么多事情后,我与他,实在谈不上信赖如初,反倒多了许多恩恩怨怨。”
可扶苏却话音一转,掷地有声地说道“但即便如此,有些事情,是不能更易的”
“那便是大是大非”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助戎狄而攻诸夏,此为大非”
“这是十多年前,在我为监军,与李信、黑夫在贺兰山对敌匈奴人时,便明白的道理一旦做了,便是千古罪人”
蒯彻拱手“这便是召王拒绝助匈奴,甚至不远千里,将兵来击的原因。”
“这一点,是蒯彻料错了”
“但如今召王已击破匈奴,向天下表明心迹,但接下来,面对黑夫,召王当如何自处辽东、辽西、右北平三郡将如何自处”
扶苏看着蒯彻“那依你之策,该如何应对”
蒯彻指向东方“切勿再迟疑,立即调头回右北平去,辽人皆轻骑,黑夫方破匈奴,车骑疲敝,追之不及。待春日时,便带着辽东人,迁徙海东,黑夫方定中原,必不能起大军讨伐,而召王便能独立为一国之君,以待时变”
扶苏露出了笑“真是妙计啊,与当年在范阳劝我背叛父皇时,如出一辙,蒯彻,你就这么喜欢看天下分裂我若依你之策,中原就会多一个在侧之敌,局势比征海东时还糟糕,黑夫与我就此彻底反目,商贾杜绝,转而大造战船,关东百姓渴望的休养生息,便再难实现了。”
“让我来告诉你罢,如果说,勾结胡虏入侵诸夏是大非。”
“那么,让天下早日一统,百姓安乐,黔首是富,便为大是”
蒯彻愕然,想要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身后木桩上的绳子拴着。
他只能梗着脖子道“你不顾手下数万士卒,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么”
蒯彻不复最初的胸有成竹,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嘶吼道
“你忘了秦朝七百年社稷么要将秦始皇帝留下的大业,历代先君筚路蓝缕造就的邦国拱手相让”
“扶苏,你这是要做嬴姓的罪人死后有何面目去面对列祖列宗”
“罪人”
扶苏重复着这个词,却笑道“你说得没错,我曾是一个罪人。”
“不只是嬴姓的罪人,更是天下的罪人”
他看着自己两年来握剑持矛,满是老茧的双手“因为我的一念之差,将满手优势,统统葬送,最终让时局,朝最坏的方向坠落。”
“那些野心家,六国遗民,纵横说客,最希望的混乱”
“你以为,我复起于海东,带着戍卒欲平定反王,是为了要恢复江山社稷做一个英雄”
“没错,有这样一点想法,但更多是,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件事。”
他说出了自己的初衷“赎罪”
“奈何我能耐有限,又为陈平掣肘,只能稍稍平定辽东辽西,费尽浑身解数,只能勉强保住两地百姓生计安宁。说起来,扶苏真是无用啊,在这件事上,我远不如黑夫,他已扫平六国,我却还在原地打转。”
他自嘲道“到头来,我做这一切,反而显得多余了。”
扶苏摇着头“这也就罢了,如今九州即将大定,我若是听你的话,去做那个继续搅乱天下的罪人,我的复起,就真成了南辕北辙了”
蒯彻目瞪口呆。
他曾说赵歇,说彭越,说韩广,说冒顿,甚至在多年前,还设计过“亡秦者黑”的戏码,成功让秦始皇帝怀疑黑夫,离间了君臣,招致天下大乱起码蒯彻觉得是自己的功劳。
哪怕这场大棋最终失败了,蒯彻也会以此为傲,以自己的纵横游说之术得意洋洋。
但现在,蒯彻却在扶苏面前,感到了无比的挫败感
当年第一次游说扶苏失败,一来是他故意试探,二来也以为扶苏愚忠愚孝。
可现在的扶苏,见识了众叛亲离,看到了人间杀戮,起于海东,饱经风霜,行事作风,与当年大不相同,蒯彻以为,他已经变了,成了自己能够说动的人
对权势的留恋、对未来的迷惘、对敌人的恐惧、对麾下众人的担忧、对不公处境的愤怒、对故友的疑虑、还有难以低头为人臣属的骄傲这些情绪,扶苏一样不少
可蒯彻使劲浑身解数,却终究无法说动扶苏。
现在他明白了。
扶苏身上,还有某种自己根本无法撼动的信念
“我与黑夫的恩恩怨怨,尚未结成死结,我二人自当解决。”
“但绝不是靠猜忌和攻杀更不是靠你这奸士的离间”
扶苏一边说,一边往外看,似乎在等待什么。
“所以扶苏,你这是要自己去黑夫营中受戮”
蒯彻只觉得可笑之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人物
选择放弃,选择自杀的人物
“黑夫何等人也,他能杀蒙氏兄弟,便也能杀了你毫不留情”
蒯彻仰头大笑起来“我笑那秦始皇帝,何等英雄人物,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做事心狠手辣,怎会生了你这么一个心慈手软的儿子”
“没错,我是心慈,改不了。”
扶苏站起身来,招手让外面的人进来。
“但我的手,早已沾满了血,已不软了”
“尤其是对那些,唯恐天下不乱,比我罪孽更重的罪徒”
卫士拜在面前,扶苏问他们道“说了这么一会话,火烧旺了么”
“旺了。”卫士禀报。
而烽燧外面的空地上,一个巨大的陶鼎正滚开着沸腾的水,热气直往上冒
“善。”
扶苏看向冻得直哆嗦,鼻涕都凝固在脸上,已看不出面色是惧是怕的蒯彻,笑道
“蒯先生挨了好几天冻,无衣无褐,冷得不行,实在是有失体面,让他,暖暖身子罢”
面对蒯彻如此恶人,扶苏却没有歇斯底里的痛恨斥责,只有身为长公子的彬彬有礼,他朝外伸手,仿佛是邀请蒯彻去参加一场宴席。
而辽东的汉子们就没什么温柔了,拉胳膊的拉胳膊,抬大腿的抬大腿,还有人抱怨陶鼎不够大,恐怕要先剁掉这厮五肢才能塞进去
扶苏只是优雅地目送他们远去
“二三子,助蒯先生,就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