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纪

  ！

  塞外苍茫，绿地无边无际。

  转轮山巍峨高耸，大殿之中，转轮王眺望云天，某一刻缓缓收回眸光，面上浮现一抹幽暗神情。

  他不曾去王权山，但他的神意，却借体而去，见到了王权山上发生的一切。

  他神意穷索天地，都不曾发现王权道人的气机。

  他，真的走了！

  “他，终于走了。”

  转轮王似欢喜似惆怅。

  欢喜在于，这个压制了自己一甲子的大敌终于要走了，惆怅的是，自己终归是没有能与之交手。

  “上师，何故欢喜难过？”

  有僧侣看出他的心情，不由询问。

  “道友逝去，心中怅然，佛国将临，心中又自欢喜。”

  转轮王捏着佛珠，宝相庄严如在世佛陀。

  他之道不同于庞万阳，不同于沐清丰，也不同于拜月真人，他的道，不在天，而在于众生。

  众生皆入佛国，这道成。

  甲子之前，他欲要大地起刀兵，欲要诸国生混乱，奈何遇到了横空出世的安奇生，不得不偃旗息鼓。

  他心中很清楚，那王权道人不同于心唯天道的庞万阳，自己一旦行事，必遭其反噬。

  最初，他并不惧怕，因为他坐镇苍茫，一国之势，万民之气皆在其身，与他为敌，便是与这万万里草原苍天为敌，纵使曾经的庞万阳，在草原上也无法对他产生威胁。

  但那王权道人，则不同.......

  “佛国将临？”

  “那佛敌终于走了吗？”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殿中诸多僧侣皆是高诵佛号，喜极而泣。

  没有人怀疑转轮王是不是看错了，正如王权道的人不会怀疑安奇生。

  “上师！可需唤王前来觐见？”、

  一僧侣微微躬身。

  他名多吉，换做大丰语言，就是金刚，是转轮王座下大弟子，神脉之身，转轮寺的护法。

  其人干瘦矮小，通体蜡黄，却没有丝毫不健康，相反，正如其名，好似金刚铸就一般。

  他的声音，也如金铁碰撞，铿锵有音。

  “一甲子过去了，我狼国千万将士，万万信徒对于这一天，早已渴求多年了。”

  一老僧单掌竖在胸前，微微感叹。

  他名才让，其意长寿。

  事实上，他是转轮寺最为长寿之人，转轮王的师叔，已经活了两百年了。

  “善哉，善哉。”

  其余僧人也都合掌微笑。

  王权道人横压天下一甲子，喘不过气的，绝不只是大丰的门阀，江湖，诸国也已经压抑了许久。

  “阿弥陀佛。”

  大殿中诸僧侣正自言说之时，角落处，一个中年僧人长长诵念一声佛号：

  “上师，大丰已有王权道，我等进入其中，必会生出波澜，我佛慈悲，何必造此杀戮？”

  中年僧人面含慈悲。

  其余僧人闻言，却是不以为然，只是不少僧人似乎很是惧怕此人，都不曾反驳。

  “曾经的狼国战乱不休，各个部落朝不保夕，何以如今团结一致，再也不生战乱？”

  才让老僧微微摇头，道：

  “人有无穷欲望，欲望生出无尽苦难烦恼，佛，却无需这一切，王治天下，何如佛渡世人？”

  “我佛慈悲，何见天下起刀兵？”

  中年僧人长叹一声：

  “佛渡世人，可，我们，不是佛。”

  其他僧人当即色变，纷纷出言反驳，直到见得转轮王眸光垂下，这才不言。

  “洛桑！”

  转轮王看向中年僧人，缓缓道：

  “世人多苦难，唯佛度世人，天下刀兵之祸，世人苦难命运，当由本座来背。”

  “上师慈悲！我佛慈悲！”

  一众僧侣皆是合十双掌，面含崇敬。

  洛桑微微躬身，不再多言。

  “你，背不起.......”

  突然，一道轻轻叹息声，在大殿中回荡开来。

  这叹息声平缓至极，回荡的同时，却压下了整个大殿中的声音。

  一众人齐齐色变，环首四顾极目眺望，却也看不到到底发声之人在哪里，而大殿之外的无数僧侣，农奴，却似是没有听到这一声叹息一般，仍旧在做着自己的事情。

  “这，这.......”

  才让老僧面色一变，心中陡升涟漪。

  这一道声音，自心头响起，非是以虚空为介质。

  其人，尚在千里之外。

  这是真正的千里传音，这世间，能够做到的此举之人，怕是唯有一人。

  当世第一的王权道人。

  他，来了？！

  咔~

  转轮王掌中佛珠不再转动，脑后一轮如日光轮缓缓升起，挥洒光明间，双手合十，眺望远方：

  “原来，你还没有走.......”

  他眸光之中，气机流转，光影勾勒，似是循着一道莫名的气机，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大草原。

  无云穹天在上，无垠草地在下。

  苍茫天地间，一个白衣白发的苍老身影，徐徐自远方走来。

  在转轮王眺望的同时，白衣人影缓缓抬头，淡淡的眸光似是同样看到了千里之外，大殿宝座之上的转轮王。

  转轮王坐镇转轮山，其心神无穷高大，似是与这茫茫无际的大地气机混同，巍峨宛如在世神佛。

  “你不该来。”

  看出安奇生如今状态，转轮王眸光泛起涟漪，微微一叹：

  “一世无敌，不该葬送贫僧手中.......”

  他在转轮山上已经做了一百年，整个转轮山就是他的道场，无边大草原就是他的佛国。

  以他如今状态，来此，如何是他的对手？

  “大好天地，临走之前不仔细看一看，如何舍得？”

  安奇生眸光平淡，一如其话语淡若云烟。

  他的身躯苍老不堪，精气神早已尽数凝聚在王权剑中，此时，好似肉体凡胎，气息不会强过路旁草木，地上沙石。

  人心本弱，因一切外在，力量，武功，体魄，权势，财富而强。

  武功决定者，气吞天下，横行万有，心志坚定，富甲天下之辈，钱财能通神，任何场合都是万众瞩目，心性强大，权势在手，一朝令下万里缟素，千里哀悼，同样有生杀予夺之心志。

  然而，失去了这一些呢？

  又有多少人能心智强大不逊之前？

  心境，是会倒转的。

  而此时，安奇生的心境已经不会倒转，任何遭遇，任何事情，对他的心意都不会有任何影响了。

  遥隔千里，两人心心相印。

  感受到了安奇生的心意，转轮王眸光泛起深深的涟漪。

  这一刹那，他有种错觉，这失去了一切的老道士，反而更加强大。

  立于天地间，好似菩萨，佛陀。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人之无敌，不在体魄，不在武功，而在于，一颗心！”

  安奇生眸光淡漠：

  “你看不透这一点，终难成大界常驻！”

  “大界常驻！你不通佛法，竟能修成？”

  转轮王面色终于动容。

  摩天转轮法中，有‘见人’‘见我’‘见众生’‘见天地’‘我通天地’‘大界常驻’六重境界。

  然而，纵使百年修持，见过众生，通得天地，超过一切前人，甚至于转轮法的创始人大摩天，他仍是无法窥视那大界常驻的至高境界。

  这王权道人，莫非修成了？

  “诸道相通，佛道儒本无区别，唯有贯彻自身的心意，方才能成就大自在！”

  安奇生缓缓抬眉：

  “某位先贤称之为，知行合一！”

  “大自在？”

  转轮王眸光为之一凝。

  这四个字平平淡淡，其中却似乎能看到自己的一生。

  我欲世间开佛国，何尝不是知行合一？

  嗡~

  他双掌一合，脑后光轮大放光明，如日般照耀整个转轮山，洞穿数十里云层。

  光影勾勒之间，天地间似是出现了一尊大佛之影！

  大佛盘坐山巅，其身如山岳，其佛首高耸入云，巍峨无穷，佛光普照大地。

  一时之间，转轮山，乃至于附近无数部落，金狼王庭之中，无数信众纷纷跪倒在地，无限虔诚的叩拜诵念。

  “贫僧此生，唯愿天下归佛，道友，你既已要走，何必阻我？”

  转轮王发出宏大佛音，其神意合之以苍天气机，垂落似苍天之手，无所不至。

  佛音到处，更引发无数信众更为虔诚的膜拜。

  “精神修持至此，大摩天在世都要跪在你身前，不愧是大草原上前所未有之天骄.......”

  安奇生目视云海，不由点头：

  “可惜，越是如此，你便越是不能留世.......”

  庞万阳，沐清丰，转轮王，韩尝宫这般人物，皆是世间绝顶，兵主持天人神兵或能胜过他们，但单纯的心意，才情，却未必及得上他们。

  转轮王相比于庞万阳，似乎有些逊色。

  但能整合一国，政教一体，比起赤云国的教皇还要更加彻底，是真正的盖世人物。

  王权道底蕴不深，姜婷婷等人未能成长起来，纵使持王权剑可以胜过，天下间，也必然刀兵四起，一甲子辛苦都将付之东流。

  他固然要走，却不会留一个烂摊子，美其名曰历练弟子。

  以天下众生历练弟子，他的脸，没有那么大。

  “如此......”

  云海之间，佛首垂下，发出叹息之声：

  “道友的大界何在？”

  “我心所在，我身所在，即使道场，即是佛国，即是洞天，即是福地.......”

  安奇生缓缓伸出手掌。

  嗡~

  随着安奇生缓缓抬手，一道莫可形容的淡淡嗡鸣之声响彻转轮山。

  无数心性修持颇高之人，便心有所感，心中油然生出大恐惧，反倒是心性修持一般的，却毫无所觉。

  “嗯？！”

  而心性修持到一个极高境界的转轮王，更是感受前所未有的巨大！

  身临其境！

  这一瞬间，安奇生所感受到的一切，统统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血气跌落，真气消失，气脉萎靡，筋骨酥软，精神跌落........

  似乎只是刹那，他已经被斩落了一切，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凡人！

  恐怖！

  大恐怖！

  人世间，最恐怖的不是不可得，而是得而复失！

  一国王侯沦落为乞丐，天下绝顶成为废人，巨富沦为为与狗抢食！

  这是世间最恐怖！

  转轮王心性修持强大，恐惧浮现刹那已经被他斩杀。

  他知晓，这一切都是幻想，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若是他的心境被打破，这一切，就会成为真的！

  心灵交锋，就是如此凶险！

  “阿！

  弥！

  陀！

  佛！”

  转轮王长诵佛号，脑后光轮转动间，似有朵朵金莲绽放，佛音禅唱之声为之大作。

  隐隐间，似有一尊尊僧侣，罗汉，菩萨在他周身浮现。

  云海似成了佛国！

  转轮山外，无数对转轮王的神威根深蒂固的信徒，农奴为之顶礼膜拜，叩首不已。

  突然，云海间阴影垂流，似有根根巨柱通天彻地，贯穿云海穹天，遮盖了佛土，佛国。

  一道平平淡淡的声音盖压了漫天的佛音禅唱：

  “来！”

  无数信徒尽皆骇然，那根根巨柱分明是一根根手指，那遮盖了佛土，捏住了佛陀的，赫然是一只无穷大的手掌！

  轰！

  似有千万雷霆同时炸响间，五指捏合，一切为之消失。

  无数人扬天看去，只觉天地间空空荡荡，云海仍旧，微风徐徐，哪里有什么佛国，巨掌，一切似乎只是虚幻。

  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一时间，无数人为之恍惚，不知真假。

  “上师！”

  “上师！”

  转轮大殿之中，转轮王周身金光尽数消失，脑后的光轮黯然失色，跌落在地，诸多僧侣骇然，悲痛惊呼。

  “阿弥陀佛。”

  一片悲痛声中，转轮王勉力睁开眼，干枯的手指点向角落处的洛桑：

  “吾归来之前，你掌转轮印，为转轮王.......”

  一句话未说完，他已闭上双眼，气息与金光一同跌落谷底，好似消失不见。

  呼呼~

  大草原上，安奇生缓缓握掌，指掌间似乎传出道道禅唱。

  我心所在，即使道场，道场可以是手指，可以是内脏，可以是任何一处所在，不是非要以山川河岳为载体。

  他背负双手，佝偻着身子，徐徐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什么是物质，什么又是空间？

  人居天地间，天地是空间，人体之中，尚有无数微生物存活，人，是不是空间？

  万物相互依存，正如阴中有阳，阳中有阴。

  空间为空，物质为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真真假假，空空色色，如此而已。

  转轮王尚且在意一山一地，一国一家。

  而他，却连天地都不在意了。

  ........

  三十三个月，不是一个很长的时间。

  对于许多人来说，连走出一州，尚且不足，而对于有些人来说，却已经足够走遍大江南北，海外诸国了。

  金狼国，他与转轮王论道，大炎国，他与国君国师对弈，赤云国，他与教皇对坐饮茶，谈天论地........

  海楼国，定国，万国，大漠无边，无尽海域.......等等地方，也皆留下了他的足迹。

  姜婷婷，张昊昊，燕开宇，六明乃至于历代王权道弟子都在寻找安奇生的下落。

  可惜终究无所得，再无法寻到安奇生的下落。

  时光如箭，岁月如梭，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三千年........

  三千年，一晃便过去了。

  历朝历代，皆有人言之凿凿的说自己遇到了传说中的王权道人可惜，多是谣传，但纵使如此，每每有王权道人的消息，天下仍要风起云涌，引动无数人前去寻找。

  三千年里，随着‘灵米’的流传，以及王权道传播的一些功法，江湖武学代代更迭，无数天骄豪杰层出不穷，新人更胜旧人。

  八柄王权剑，更是成为了天下无数武林人士追逐的目标，而每隔一百年，八柄王权剑便会流入天下，寻最为惊才绝艳的弟子，以继承，并推演完善功法。

  因此，王权道始终屹立不倒，威临江湖天下三千年。

  三千年里，纵使天骄人杰层出不穷，龙蛇起陆，却无一人能称帝。

  三千三百年后，大庆国，炎化州，剑南府的某处城镇，通家生下一个名为正阳的孩童，同年，王权大殿中，巽剑嗡嗡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