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随遇而躺
哗啦啦!
水纹漾开。
一个额头奇高的男子从碎冰堆雪的冻湖里钻了出来。
其时寒风如刀天穹飞霜。举目四望是起伏不定的雪岭如长河波涌似白龙卧山。
此等美景真让人有吟诗的冲动——
如果不是钻出湖面的这个人一直在打喷嚏的话。
“哈~啾!”
一个喷嚏打出来面前瞬间腾起一团白气。
大齐武安侯口中聪明绝顶的朋友忍不住叉了叉腰顾盼自雄:“照师姐又在想——”
“哈啾哈啾哈啾!”
“看来照师姐想我想得很厉害——”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算了。
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许高额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赶紧把身上积的湖水处理干净。
再晚一会儿就该结冰了。
这鬼地方!又压神通又抑道术。
风刀霜剑却格外酷冷。
堂堂神通外楼都被冻出了伤风!
谁曾设想与照师姐的浪漫旅程竟然在洁白无瑕的雪国遭遇迎头痛击。
他们意外卷入了冬皇成道之争一桩又一桩的麻烦事接踵而至搅得他焦头烂额根本无心恋爱——好吧准确地说是照师姐无心恋爱。他总归什么境地里都能爱一下的。
本来他一个照师姐一个子舒一个三个人快乐地游历天下。他与照师姐是男才女貌你侬我侬感情一天好过一天还有“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子舒在一旁很努力地敲边鼓……大事可期!
照师姐早就能够成就神临只不过是一直在抉择道途所以才颇多蹉跎。这一次游历天下行至雪国已是下定了决心就要确立道途一举神临的。
他都做好了准备要在照师姐神临之日为其举行盛大的庆典写下动人的诗篇……然后求亲。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地推进。
可恨那冬皇蛊惑人心。
照师姐竟然为其所惑决心要走出一条全新的道途全不顾之前的诸多选择非要杂糅百家自开渊流!
这倒也罢了。
说什么“吾道不成无心私情”?
所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不先成家怎么立业?
可惜他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照师姐也不为所动。甚至被那冬皇影响举止变得粗鲁起来想要动手揍他……
他许象乾何等样人?
名门嫡传天之骄子才华横溢号称“神秀才子”是也……焉能受此冷落?
当然选择等她!
在这么冷的雪国偶尔被冷落一下也是很合理的。
但话虽如此细数时间也难免时有悲怆。
在这天碑雪岭呆了几许时日哪天才能够功成离开?
想他们三人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就来了雪国现在都道历三九二一年了。赶马山双骄里与与他平分秋色的另一骄都彼其娘之的封侯了!
他还在这个破地方明珠蒙尘、宝剑藏锋。
多么可惜。
世间无他许象乾该有多么寂寞?
又打了个喷嚏。
许象乾不敢再耽误时间拎着刚刚捉住的一尾银秋鱼急匆匆往回赶。
此鱼灵性天成宝蕴神藏食之能助人悟道。但离水即死处理得若是不及时肉便不鲜……照师姐该吃得不香了。
茫茫雪地里年轻书生的身形深一脚浅一脚地远了。一根细绳穿过鱼唇漂亮的银秋鱼流动着银光。
早已无神的鱼目也随着这个书生的跋涉一晃又一晃。
……
……
这双颓然的死鱼眼掩在乱糟糟的碎发里再配上唏嘘的胡茬没有表情的表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白玉瑕的梦魇。
他白玉瑕乃越国白氏子弟从来骄傲自矜严于律己。人品道德能力皆以严求。言行举止从不允许自己失分。
当初在观河台上那么重要的黄河之会正赛名额轻飘飘地给了他他都不肯摊手去接非得要自己浴血多争一场只求一个堂堂正正。
他也有骄傲的理由。
身出名门天资卓异自来勤修未辍。三岁学剑十岁演法十六岁时已经称名天骄远近知闻。放眼全国在同辈之中也只是比之革蜚稍有不如。但革蜚比他要年长三岁这种程度的差距是可以被时间跨越的。
当然在天骄云集的黄河之会结束后见过了李一、姜望那样的人物他不敢再言无瑕。
归来曾与人言自己是井底之蛙如今方见天地之大。
他倒也未失心气。
自言虽只是白蛙一只如今既然跳出井来总该跳得更高一些才是。既然见到了那么璀璨的风景总该也往更远处走一走才是。
但是又要说但是。
对自我的严格要求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可糟糕的地方在于——自己已经不能够满足自己的严格。
那是完美主义的噩梦。苛求自己的人会把自己给逼死。
诗人写不出理想的诗句文人作不出符合预期的文章而后三尺白绫、水中求月者历史上屡见不鲜。
于白玉瑕而言首先最残酷的一件事情在于——
他与革蜚的差距被拉开了且被拉得越来越远。
他曾经那么自信笃定自己能够超过革蜚。甚至于对时间都有预期便是在神临境这个层次中。
但从山海境回来之后革蜚仿佛脱胎换骨……本就是承继革氏希望的天骄竟然百尺竿头还能更进一步。
对于神通道术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甚至把握道途甚至于以恐怖的速度拔高修为最近都要开始冲击神临。
他追得很辛苦!
却逐渐连对方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革蜚是革氏嫡传他亦是白氏之后。
革蜚师承名相高政他白玉瑕求道暮鼓书院先生也是真人虽不如高政教他却也绰绰有余。
他差在哪里?
方方面面都不输只能是差在他自己!
列国天骄争辉他不如人。如今仅在越国一国之内他也被远远地甩开了。
人们论及革蜚再不以他白玉瑕并称。
他长期处于一种“不愿意接受、却只能让自己习惯”的状态中而在这个时候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修边幅的、死鱼眼的男人登上门来。
言曰挑战要求闭门说是不欲扬名只为验证同境极限。
说是一路西来未逢一败。
他亦有心与别处的强者试手尝试着寻回一些自信——万一只是革蜚突然开窍而非他白玉瑕太过愚鲁呢?
然后他就输了。
惨败。
已经被时代淘汰的古飞剑之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无名之辈。
干脆利落地击败了他。
“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尝试这么宽慰自己。
可你白玉瑕又不是兵家。
很多次想要凝神修炼却总是想到那一战那一张唏嘘的脸那一对无神的眼睛——那么颓废的一个人是怎么爆发出那么恐怖的杀力的?
在超凡的世界里人到底应该坚守什么?坚持什么?是什么让一个人变得强大?
读过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但不知道怎么走下去。
家族责任身兼的官职人脉的维护应该读的书应该练的术……如此诸般种种他索性什么也不管。
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披一件月色窄袖长袍什么交代也没有就此离开了家门。
找了很久终于又找到了这人——其人试剑天下一路直行已经到了梁国境内甚至于梁都汴城都已是不远。
“我说你总跟着我做什么?”死鱼眼问。
尽管已经表达过很多次鬓角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白玉瑕还是认认真真地说道:“咱们再打一场。”
“不打行不行?”
“不行。”
死鱼眼转身就走刚才那两个问题好像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以至于他走路的时候都恹恹的没精神。
白玉瑕不是没有试过强行挑起战斗比如突然刺他一剑。
但这厮根本不闪不避总是一副有种你就杀了我的样子甚至会突然停下来找个地方晒太阳睡午觉。
他发现自己甚至是被当做卫兵来用因为这厮睡得实在是太放松。
复盘先前在越国境内的那一战有太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因为被革蜚压制出了阴影精神状态并非巅峰未能完美发挥自己……
说是给自己找理由也好说是无法面对失败也罢白玉瑕真的很想再打一场。
但这人怎么都不同意了。
你挑战我我应了。我挑战你你不理?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白玉瑕紧跟其后、亦步亦趋:“请接受我的挑战。”
死鱼眼头都懒得摇只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看了一下天色便转道往林中去了。
白玉瑕知道他又要找地方睡觉。
虽然这时候正是黄昏夕阳犹有几分余烈没有几个人会在这时候入睡。但死鱼眼是绝不会辛苦自己多赶一点路的。
跟了这么些天白玉瑕对这厮的风格也算是有些熟悉了。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若是给他一块木板一条河他能直接漂到汴城去。
果不其然。
随意地绕了几绕死鱼眼就找到了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飞身上去躺在了横叉上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别看这厮这般漫不经心你若真的仔细观察会发现附近没有哪个树杈比这处更合适、更舒服。
白玉瑕飞身飘在空中静静地看着他的睡容。
未几。
胡子拉碴的男人忍不住睁开了死鱼眼:“这位兄台要不然你也休息一下?”
白玉瑕执着地道:“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跟我打?”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放过我?”
“怎么说都不行必须要答应我再打一场。”白玉瑕很严谨:“但是我希望你实话实说。”
死鱼眼又闭上了死鱼眼。
白玉瑕也不做别的事情就双手抱怀悬立在旁边盯着。
死鱼眼深吸一口气:“什么爱好啊?你们怎么都喜欢盯着睡觉的人?”
“我们?”白玉瑕不解。
死鱼眼很是心累的样子仍然保持着睡觉的姿态只恹恹地道:“麻烦。”
“什么?”白玉瑕更迷惑了。
死鱼眼道:“你不是问我真正的原因么?原因就是这个。麻烦。”
“……你去越国挑战我的时候怎么不嫌麻烦?”白玉瑕有些生气:“而且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是要去挑战黄肃吧?你怎么不嫌麻烦?”
死鱼眼有气无力地道:“赢一次就够了……”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直至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却是就这么睡熟了。
白玉瑕默默地盯了一阵只好去旁边打坐。实在没想到这厮能这么快就习惯被注视——还真是抵抗不了就享受啊。说起来他还真羡慕这份随遇而躺的本事。
……
“向前。向前?向前!”
那声音熟悉而又遥远。
不曾模糊永远深刻。
“……又来?”向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醒了过来。
此时夜色已深。
明月高悬。
月光穿过林隙落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真是麻烦的旧梦。他恹恹地想。
还未从那种怅然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忽而微风轻动。
那个肤色白得有些耀眼的年轻男子又悬在了旁边。
很认真地看过来不知第几次重复:“请接受我的挑战。”
这种“奋斗人”向前见得多了清楚地知道赢他一次两次根本没有用。这种人只会不断地找出自己的问题、不断地修正、不断地进步然后不断地挑战。
他才不会上当。
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你躺着也是躺着为什么不起来跟我打一场呢?”白玉瑕很不理解:“我虽然输给了你但总归也能给你补充一点战斗经验吧?哪怕只是当成你挑战黄肃之前的热身你也不吃亏何乐而不为呢?”
“我躺着也是躺着那我为什么不躺着呢?”向前反问。
“这……”白玉瑕一时无言以对。
向前又叹了一口气他总是接二连三地叹气。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永远不会被改变永远不会放弃永远努力。这种人叫姜望。还有一种人永远不愿意努力永远想放弃随便这个乌烟瘴气的世界怎么改变这种人叫向前。”
“你喜欢挑战的话应该去找前者他一天揍你八百遍都不带重样的甚至可以在你身上试验他所有的道术构想他的创意无穷热情无尽。你来找我我只能说恕不奉陪。咱们只有打一次架的缘分。”
“你知道一个压根不爱努力的人被责任或者承诺什么之类的鬼东西逼得要努力会有多累吗?”
“练剑已经消耗了我的全部心力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应付别的事情了。”
“包括你的心情。”
向前最后咕哝了一句侧了个身又复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