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九万里风波平
姜望身在司玉安的剑光中疾驰早已经离开了先前大战的水域也穿越了被视作无根世界界河的血河水域……前方已经看得到红尘之门。
听得这等极致混乱、极致嘈杂、极致颠倒却又表意明确的声音。
他心中生出一种“顿悟”。
但这种顿悟不是了悟人生至理不是洞明大道法则。
而是菩提树下枯坐坐到菩提也飘枯叶遍身堆积尘埃而在某一个瞬间陡然生出的寂灭心情。
顿觉万念俱灰。
所谓人生之真义——是人生无趣是生而无用是求而无得是活而无益。
此刻他非常地理解向前甚至于比向前更进一步。
他只想死。
一朝开悟心如死灰。
好在司玉安的剑光于此时轻轻一动斩开了他的死寂心情。
此身已踏上红尘之门心中惊惧犹在。
所谓红尘之门悬立在孽海上空四面皆为血河。
这扇门户乍看之下并不如何煊赫在光影之中凝聚的是一扇普通木制大门的外观门上还贴着一个倒过来的“福”字红纸的颜色都有些泛旧了。
寻常人家的喜庆愿望便是福来祸远。
以“福”镇“祸”倒也妥帖。
只是当你凝神注视这扇门的时候能够从那寻常的木质纹理中看到斑驳的岁月痕迹。若是更专注一些还能够在那门板之上看到一行行飞快变幻的刻字。
字迹稚拙。
或曰“李氏小虎家门”
或曰“符仁镇宅之家”
或曰“阿纨欠我一果”
或曰“我乃大闲人也”
总之都是些顽童呓语信手刻字涂鸦。
不见得有什么意义却是真切的人间烟火气。
稚童嬉闹老翁笑。
此门隔孽海红尘在彼端。
这一扇红尘之门立在祸水之中却并不属于祸水。它的另一半立在人间却也隔绝在人间外。
它不被空间或者时间所定义也不代表哪些人或者哪个群体它只是一扇门一扇通往人间的门。
滚滚红尘就在此门后。
但门扉紧掩不待外客。
此门不开现世生灵自过。
看起来只是小小的一扇门但是几位势如山海的真君强者通过都并不会让人感受拥挤。
一扇门如似一方天自有一界之地
若要在姜望的认知里找一个相对贴切的形容这红尘之门本身颇类于一个微缩的迷界。横亘沧海近海之间。
便在此门中姜望与司玉安回望祸水。
但见得整个无根世界波澜再起。
那种平静已然不复存在法家大宗师吴病已留下的天律地律都在瞬间被冲破。
乌云滚滚咆哮四野。
波涛如怒撞起水峰一座座撑挽高天!
孽海的局势肉眼可见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坠落。深渊绝不仅是个形容而能够等同于此刻的孽海本身。
司玉安、吴病已、陈朴这些无不是大宗师天下知名的顶级强者却也都只能暂时选择离开。
哪怕是三岁小童也该知晓事不可为。
但在这个时候搬山真人彭崇简猛地挣脱开了霍士及的手在血舟之上骤然回身。
“宗主请回!血河之前仍有界岂能无人镇守?容我在此!”
说话间已是拔下了头顶的乌簪抬手往前一抖。
此乌簪如飞剑离手尖啸着撞破了空间重重!
却见它迎风便涨一瞬间已是遮天蔽日。
那古树参天山石嶙峋是名山胜景。此山整体形如坐虎巍峨俯瞰八方……正是主峰高有八千丈、山体绵延数千里的太嶷山!
曾经夏国境内名山多少文人墨客留诗为赞。一朝被拔走至今有人为悲歌。
如今降临孽海煌煌落下其势堪比天倾。
瞧这架势彭崇简竟是要用一己之力对抗祸水的变化要以山填海……且不论可能性如何此势何极也!
不愧是曾经能够与向凤岐争锋的人物的确也锋芒独具。
太嶷山压垮了万里积云轰隆隆坠落下来好像把整个天穹都盖住了!
巨山破空的轰隆声响与那诵念菩提的声音几乎同时进行。彼此交撞又共鸣。
但就在下一刻极速坠落的巍峨巨山骤停在半空!
排空巨浪散去后撑住此山的乃是一只手。
一只无法描述、不能形容的手撑起了太嶷山!
之所以说这只手无法描述、不能形容是因为当它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姜望的红妆镜之幻身直接就崩灭了。
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甚至于红妆镜向来能够洞察的方圆五十里范围也都彻底黯去不再存留于视野。
姜望以半成品的目仙人之力什么都没能看到。
只隐约感觉到那是一只手的轮廓。
它不能够被神临层次的修士所描述!
而以司玉安的修为当然能够看到“真相”那是一只骨节匀称、血肉丰满、色泽红润的手。
鲜活得像是来自于一个正常的“人”。
这种鲜活令他剑眉微蹙。
腰间茅草剑无由而鸣。
面对这只手。
连他都不能够压制自己的剑意!
而后如他这般的衍道强者便看到那只手很是随意地往上一推。
轰!
绵延数千里的太嶷山直接被推碎当场!
无论山石泥土亦或巨木高崖顷刻间全部碎灭化为数千万吨数亿万吨的细密黑沙倾天而下!
这太嶷山乃是移自夏国的名山彭崇简当年借得梁国复国之势拔断山根自养于掌化为乌簪一支随身已有数十年光景。
这数十年来每日温养不断锤炼不断。
以他当世真人之修为搬山之神通悉心经营长久雕琢。
它要比原来的太嶷山更高、更雄伟、更坚实在战斗之中也理所当然地更强大。强大得多!
经过彭崇简的炼制此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泥都自有伟力存在。
可以说这支太嶷山簪已是世间少有能够在真人层次战斗中起到作用的法器。虽然比不上洞天之宝也可算得上是人力极限。
尤其是此刻在彭崇简本人的全力催动下已经无限地接近于衍道之威。也未尝不可如向凤岐当年那般尝试着挑战真君。
可就是这样的一座太嶷山。
却被这只手轻轻一推就完全地推碎了!
从此世间不闻有太嶷。
一丁点搬山真人的力量都不复存在。
漫天黑沙入水中这在之前被几位衍道真君联手涤荡干净的水域顷刻就变得浑浊起来。太嶷山的碎沙成为了恶念的载体再一次对净水造成大面积的污染。
而彭崇简本人仰面而倒气息极速衰落洞真之躯出现了数道裂隙就像是一尊即将破裂的瓷器。
强如彭崇简这样的当世真人只是一次间接交锋就已经变成这般模样!
血河真君霍士及恰在此刻将他一推。朦朦血光笼罩着彭崇简强行弥合了他的本躯裂隙将他连同他身下的血舟直接推到了红尘之门中。
霍士及本人却是豁然回身背向血舟而直面那漫天黑色流沙以及流沙中那只鲜活的手。
司玉安抬指一道剑光已圈住那疾飞而来的血舟没有说别的话。
“霍宗主!不必如此!”同样已经站在红尘之门里的陈朴疾声喝道:“此事尚有可挽!”
霍士及独自面向那波涛汹涌的孽海面向那已经探出一只手的恐怖存在而只留给红尘之门里的众人一个血色道袍飘卷的背影。
“诸位道友!”
他的声音遍传孽海:“此事或有可挽此责不能旁任。我霍士及……骗了诸位道友!”
这话怎么说?
姜望心中惊讶抬眼看向司玉安这位剑阁阁主却是没什么表情好像早已经有所猜测。
霍士及的声音继续道:“今日之事其实是我血河宗之疏失。”
“时至此刻我必须向诸位承认。是我教内真人窥伺衍道之路于祸水中自行妄事徒有野心却失之于掌控方才激出菩提恶祖!”
“我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平息故而隐瞒不发直至衍道级恶观出现终于瞒无可瞒。”
“但我仍有侥幸之心。”
“援请诸方道友想要借诸君之力平复灾厄。而我趁机抹去相关痕迹将此事归于祸水自发的变化以此保全我血河宗之名誉。”
红尘之门里的所有人都沉默着听他讲述今日之局面的来龙去脉。许多先前不解的地方这时候一一印证。
为什么祸水忽然生变此前竟然毫无预兆。
为什么血河宗坐镇祸水这么多年竟然能够让局面劣化至此。又是为什么等到局面演变至此血河宗才肯求援。
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虽然还有一些细节上的事情没有厘清。
但霍士及特意不说清楚想来也是为了保全他教内的那个真人。
吴病已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温笃如陈朴眼中也见怒意但怒意之余又有哀意。
霍士及继续道:“因我不诚不实使诸位未能成功溯源终至局面恶化至此!”
“我仍怀万一之心想着退守红尘之门放弃血河之界用余生重铸万载荣光……但彭护法殊死一搏惊醒了我。”
“血河为界是我血河宗上下无数弟子以五万四千年的时光奋斗而成。也是这五万四千年来无数仁人志士于此的牺牲方有这血河之赤色!我霍士及是什么人?凭什么将它放弃?我霍士及的生死荣辱算什么难道及得上那为治祸水而死的亿万魂灵?”
“事已至此天倾难挽。此皆我霍士及一人之罪我愿一身担之!今日之事但终于此望诸君莫责我血河门人。”
“我死之后请诸君代为回护山门。血河宗五万四千载荣勋必不会消散于今日。”
“我辈且赴沙场山河自有后继。”
霍士及悬立高空背对众人血色道袍猎猎如旗。
最后连声高呼:“天罪我乎?天罪我乎?”
高声自应:“我自罪也!”
他洪声说罢这些只将身一摇顷刻化作一尊万丈高的血色巨人。其身遍布道则血纹弥显天地之理混混沌沌自有世界。他的一生修行全于此刻昭显。
他大步疾行在祸水之中直接撞进了那茫茫飞沙里!
那是漫天飞沙、浑浊祸水也遮不住的血色。
在这重新变得晦暗的无根世界里如此鲜亮明艳。
他冲到了孽海的中央。
他的拳头像山一样轰落下来正正砸在祸水中央那一只往上抬起的手掌上。
轰轰轰轰轰轰!
整个孽海不断地发出爆炸声响。
千丈高的巨浪一次次狂啸而起。
在涛声激荡之中在始终未歇的菩提佛揭里他霍士及的声音如此恢弘——
“三百三十三年一孽劫尔辈到期再来!”
轰!
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万丈高的血色巨人一下子崩塌化为滔滔血河溃于茫茫祸水间!
又自祸水中腾起!
此万丈血河如龙咆卷在这无根世界里横冲直撞扫荡诸方。
什么恶观、什么菩提恶音、什么负面无尽全都被这恐怖的力量所清扫全被镇杀!
这一刻它所昭显的恐怖力量已经完全超越了姜望的感受极限。
而万丈血河本身也以惊人的速度在削减万丈于千千丈于一倏然消失。
待得那镇彻孽海的咆哮余声尽都消去这无根世界也同时安静下来。
只见得——
茫茫黑云开。
九万里风波平。
好一片浑浊海。
茫茫血色真干净!
……
一位衍道强者当世真君站在超凡绝巅的强大存在就这样死在了孽海。
此前不曾有人想象得到!
非是劫时非有大灾。
堂堂现世顶层强者死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
来祸水之前姜望所想象的也只是一场艰难的战斗最多也就是危险涉及到洞真的层次。
生死幻灭再难有更无常似此者!
因为霍士及并不是消亡于现世所以未能引动天地同悲没有一场匹配当世真君的盛大葬礼。
但谁又能说眼前的这一幕不够盛大呢?
陈朴一声叹息转身走进了红尘之门。
吴病已依然不发一言沉默地注视着此方无根世界。
“很灿烂的你觉得呢?”许希名斜负着六尺铸犁剑这样问道。
姜望没有回话。
“走吧。”最后司玉安只是这样说。
轻轻一弹草剑便往门那边走。
在被剑光卷走之前姜望最后回看了一眼祸水。
哗哗哗。
哗哗哗~
孽海在视野中分了三层。
极远处的复杂浑浊绵延不知尽头。
稍远处的清澈洁白浩荡足有万里。
以及近处的、环红尘之门而流的血色界河浪涛随意地来回卷动。并不为谁而喜并不为谁而悲。
唯独那血色好像更艳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