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基督山伯爵慷慨激昂地向自己的同党们传达皇帝陛下的问候时,在遥远的维也纳,某个庄园当中,也在兴起一场小小的风暴。
风暴只在客厅当中弥漫,外人无从得知,然而它却影响深远,足以撼动未来历史的走向。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特蕾莎踮着脚走到了书房的门口,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
她知道,父亲今天在家,而且因为最近一段时间的公务,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所以,是时候讨论一下重要的事情了。
“是谁?”里面想起了一声招呼。
“是我,爸爸……我有些话想要跟您讲一下。”特蕾莎细声细气地回答。
“哦,那进来。”父亲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特蕾莎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精神调整到了最佳的状态,然后才推门进去。
她知道,她接下来可能要面临一场精神上的战争,但是她已经无所畏惧。
在宽阔的书房中,她穿过了一列列书架,然后来到了书房的中心,而此时卡尔大公也正坐在椅子上,旁边还放着一本刚刚放下来的书。
“我的女儿,有什么事情吗?”他温和地问,然后指着旁边的座位示意女儿坐下。
他现在确实心情很不错。
自从从罗马旅行回国之后,特蕾莎明显气色好了不少,脸上的笑容也偶有浮现,这也让老父稍稍安下了心。
也许时间确实能够治愈一切创痛,特蕾莎终究还是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潜藏着的阴影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肆无忌惮地扩张,吞噬了他女儿的心——而今天,就是特蕾莎寻找好时机来跟他挑明的日子。
何等残酷的一天!而他现在还毫无所知。
特蕾莎遵照父亲的吩咐坐了下来,然后看着父亲。
接着,她以庄严的态度开口了。
“父亲……我有一桩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以及……一个请求。”
接着,在卡尔大公惊愕的视线当中,特蕾莎平静地说出了事实,“在前往罗马的旅途当中,我见到了殿下。”
“什么?!”她的第一句话,就让父亲发出了惊呼,打断了她。“他偷偷来找你了?!”
“事实上,是我主动想要去找他的,而且我幸运地找到了……”特蕾莎严正地纠正了父亲的用词错误,然后继续说了下去,“我们见了面,然后重申了对彼此的约定,也就是说,我们都认为婚约继续有效……”
“什么见鬼的话!你来这儿就为了跟我说这个?!”父亲再度打断了她的话,然后厉声追问,“你们还做了什么?”
“您真的想知道吗?”特蕾莎昂着头看着父亲,“那好,我告诉您,我们拥抱,我们相对垂泪,我们翩翩起舞,我们约定终身,我们还亲吻了,以及还有……”
“住口!你居然……你居然胆敢对我说出这些不知羞耻的话,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样说话了?”卡尔大公气得快要背过气了,他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然后四处环视书房,“我的枪在哪儿?我要去宰了他!”
在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了,自己已经气昏头了。
他强迫自己坐了下来,但是他嘴唇都在发抖,“他……他做出这种事之后,怎么敢……怎么敢再来撩拨你的心,破坏你仅剩的幸福?无耻之徒,狗杂种!”
“您不要这么骂他,如果非要骂,那我也有一份,因为这都是我满怀幸福之下做出来的。”特蕾莎毫不退让地说,“所有的责任我们各有一半,我也非常乐于承担这个责任。所以我恳求您,对我们再宽容一次,再给殿下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卡尔大公厉声反问。
“成为您女婿、并且给予我未来幸福的机会。”特蕾莎低声回答,“我们已经约定好了,过阵子我就以旅行之名再度出国去找他,然后就这样呆在一起,就像任何未婚夫妇一样。这次回国,我就是想要来征得您的同意。”
“嘿!好啊,好啊!”卡尔大公怒极反笑,反讽地大喊了出来,“原来你已经决定了一切,然后要我默认,给我一个祝福你们的机会……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
特蕾莎没有再回答,她知道父亲现在正在气头上,所以不想再刺激他了,但是她一直看着父亲,恳求他开恩一次。
“不,不行!”卡尔大公斩钉截铁地回答。“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他说谎,他失信!他严重地破坏我们国家的利益,他还让你沦为笑柄,这样的人怎么配让我再给个机会?简直可笑!更何况,他还做了更加恶劣可耻的事情!”
“什么事情?”特蕾莎惊讶地问。
卡尔大公阴沉着脸,皱了皱眉头。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罢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我就跟你说一下——”
接着,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苏菲殿下最近一直都消失于公众视野之外,官方宣称她生病疗养,但是根据我的朋友私下里传来的消息,她……她怀孕了。”
“什么?”特蕾莎惊讶得无以复加,一瞬间陷入到了失神的状态。“这……这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我的那位朋友不会有胆子拿这种事开玩笑。”卡尔大公的声音越说越低,显然他也知道这个话题绝对不安全。“这件事我得知之后并不想说出来,但是今天,为了让你醒过来,我就告诉你,希望这盆凉水能浇醒你——你仔细想想看,苏菲殿下怀孕原本应该是皇室的好消息,寓意着延续有望,可是为什么官方却如此讳莫如深……?”
他接下来没有再细说了,因为他知道特蕾莎的智力显然能够自己猜得出答案。
得知这件事以后,他连自己的妻子都没有告诉,毕竟这种事情牵涉到皇族主支的秘密,以他的敏感身份,是最不应该去触碰的,他的皇兄本来就对他有所嫌忌,怎么可能允许弟弟传播自己的丑闻?
他继续看着自己的女儿,发现特蕾莎整个人都呆住了,脸色苍白如纸,原本坚定无谓的额头上突然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很抱歉,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也只能继续说下去。
“现在的问题就是孩子究竟属于谁了——虽然我不敢仔细查问,但是根据宫廷传闻,苏菲殿下和那小子的关系非常好,这个巴伐利亚人和法国人同病相怜,彼此之间几乎亲密无间,可惜我得知这事儿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好了,我的女儿,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他是何等的邪恶之徒,他又把你们坑害到了什么地步!”
特蕾莎微微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犹如哮喘病人发作一样,大口吸着气,身体都在摇晃。
这个打击是不是有点太大了?他在心中暗想。
然而,这未尝不是一剂良药,可以把父女从痛苦中都解脱出来。
父亲注视着女儿的一举一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特蕾莎终于抬起头来,重新看着父亲,而这一次,她的视线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凌厉和灵动,反而有泪光在闪耀。
“特蕾莎,别再为那家伙牵肠挂肚了,他不值得。”卡尔大公叹了口气,“就让这一切结束。”
“我恨他们。”特蕾莎突然开口了。
“是啊,所以他们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去。”卡尔大公耸了耸肩,“别再管他们了。”
“不……不会结束的!”特蕾莎大声回敬。
“嗯?”卡尔大公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这接下来的发展。
“我知道他们的事情……父亲,殿下没有瞒我,而我事前说过的,我理解他的渴求,也理解苏菲殿下对他的呵护和爱意,所以我尊重他们互相的眷恋,这是命运的作弄,谁叫他们在我出现之前就互相吸引呢?但是我没有想到,最后她居然会选择了这么决绝的方式……”特蕾莎的泪水滴落了下来,“我……我真的怨恨啊!明明结婚后他们可以结束这一切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卡尔大公已经完全震惊了,“原来你都知道……?”
“我怨恨他,但我也怨恨她……明明她可以心平气和地和那些夫人们一样,和挚爱的少年郎放浪形骸地开始自己的罗曼史,然后礼节备至地互相告别,明明有那么多办法不留下痕迹,让一切都尘封于记忆当中……结果她却偏偏为了自己的任性,搅得我的生活不得安宁,一定要让这一切延续……她何等贪婪,又何等自私!”特蕾莎咬着牙回答,眼中也闪过愤恨的光。“这一点上我是绝对不会原谅她的。”
但是片刻之后,她又微微闭上了眼睛,“但是,我也钦佩她……她忠于自己的偏执狂想,冒着失去所有的风险,做了不同寻常的事情,承受了可怕的牺牲,这也证明了她确实不是逢场作戏,而是真正地、不顾一切地投入其中,以令人骇异的无畏笑容,迎向了也许生命中仅仅盛开一次的爱情之花……她何等可敬,又何等崇高!”
特蕾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看向了自己的父亲,目光重新变得澄澈。
“我曾自认我们这个国家如同荒漠,没有真正的情感可言,可笑原来这团烈火就在我身边熊熊燃烧……好!我向她致敬,我真有点后悔和她见面的时候没有多说点话了。但如果她能够做得到,那么我……我也不会输。”
看着女儿犹如在剧场舞台上的咏叹,卡尔大公的心不由得揪紧了,兴起了一股荒谬的预感。
“喂……你不会还醒不过来?”卡尔大公颤声问。
“醒过来?您是指什么呢?”特蕾莎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我做了十几年苍白的梦,如今却投身到了令自己激动不安又兴奋不已的现实当中,我当然已经醒了。”
“能说点正常人的话吗!”卡尔大公忍不住呵斥女儿了,“你难道就不能想想,什么对自己最好?你又何必抛弃自己光辉的未来,任性地把自己践踏到污泥当中?!”
“只有我自己有权为自己定义什么叫做光辉的未来,父亲。”特蕾莎凝重地回答。“在这一点上,我是绝对自我的。而且,我认为我已经为自己找到了。”
完了,她已经入迷了,怎么说都不听。卡尔大公在心里长叹了口气。
我怎么当时就那么蠢,居然兴冲冲地带着她去了美泉宫?
他不由得恨上了梅特涅,恨上了路易莎,也恨上了去年那个愚蠢的自己。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说什么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你……你不能再任性下去了。”片刻之后,卡尔大公嘶声对女儿说,“作为父亲,我有权利决定你的生活,并且决定你的婚姻大事。”
“您不是已经决定过一次了吗?”特蕾莎反问,“我认为这个决定很好,我接受了——您不是也很喜欢他吗?”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卡尔大公暴怒者打断了女儿的话,“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我改变了决定,这不怪我而怪他自己,现在我收回我的决定,我要重新为你寻找夫婿,世上总会有更好的人选。”
“我恳求您不要这么做……”特蕾莎不由得带上了哭腔,“我……我已经做了决定了,我爱他!”
“爱?模糊又可笑的词,没有它,人类也可以活得很好。”卡尔大公摇了摇头,“生活会改变一个人的,也许过得十年二十年之后,你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您尽可以这么做,因为这是您的权利,我对您绝不会有任何怨言,因为您是我的父亲,我挚爱的父亲——但相应的,我也有我的权利,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
特蕾莎眼睛带着泪花,但仍旧昂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既然您不答应我,那接下来我会一改我的习惯,我会出席每一场我原本不胜其烦的宴会,以波拿巴夫人的名义;我还会给我所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写信,倾诉我的抉择,用同样的落款!这不是我妄自宣称,而是我应有的头衔,我满怀骄傲地用上,我不信谁还会迎娶一个这样的女子……而那时候世人就会知道了,奥地利不仅曾经拘禁了罗马王十几年,还小肚鸡肠地打算继续拘禁他的妻子,无情地让一个家庭破碎,只因为一些早就该随着时光烟消云散的怨念!”
“住口!!!”无比的愤怒,让卡尔大公大声喊了出来。
这位亲王眼下已经再也看不到平常的从容,连血管都已经凸出来了,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想要揍女儿一耳光,但是特蕾莎却依然无惧,昂着头看着父亲的眼睛。
卡尔大公的耳光终究还是没有扇下来,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这位指挥过千军万马的统帅,此刻却如同中枪了一样,心痛得动弹不得。
“你……疯了!你已经疯了!”父亲不知道第多少次这样骂了出来。
“也许我确实疯了,但这也是我的抉择,一个人应该正视自己抉择的分量,哪怕做一个疯子也比做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丑强。换言之,如果没有这样的觉悟,我也不会这样站在您的面前。”特蕾莎小声但庄重地回答,“父亲,我是您的女儿,所以我了解您,但是您应该也同样了解我,我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再为他人所动,因为我珍视自己,不肯轻易损毁自己灵魂的成色,而您也不能逼迫我这么做,因为您是世界上最应该尊重我的人呀!”
特蕾莎的话,在卡尔大公耳边嗡嗡作响,让他头疼欲裂。
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曾经一直文静温顺、一直引以为傲的女儿,为什么变成一个他已经认不出来的人?
她到底是在何时练就出这一副伶牙俐齿,又到底是在何时锻造出这样一颗钢铁般的心?
他不知道答案,但是他已经看出来了,自己真的已经无法以语言来说服她了。
让女儿看那么多书真的值得骄傲吗?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养育孩子的方式感到了怀疑。
怎么办?如果接下来放任不管,特蕾莎是真的干得出来她说的事,丢尽自家和皇室的脸面,让哈布斯堡成为世人眼中的笑柄——这是他和皇帝陛下无论如何也不可容忍的。
所以,是该把她无限期关押直到她回心转意为止,还是……
如果是皇帝陛下,恐怕会选择前者,但是卡尔大公扪心自问,自己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这么做,他怎么忍心看见女儿在生命中最鲜艳的年纪就枯萎凋零?
所以,这个狡猾的女儿,利用着父亲的慈爱和不忍,有恃无恐地威胁着我……
他思绪繁多,但是好像又什么都没去想。
最后他只能长叹了一口气,“特蕾莎,真的不再考虑了吗?哪怕父亲恳求你?”
特蕾莎泫然欲泣,但是却强忍着泪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今天都在气头上,我们先都冷静下。”卡尔大公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准备离开。“过阵子我们再谈这个问题。”
接着,他消失在了门口。
“对不起,爸爸……”在父亲的背影终于消失之后,特蕾莎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悲伤和痛苦。
她从来都不喜欢以这种语气对父亲说话,可是她知道,眼下她必须展现出最强硬的姿态,也只有这样,才能够有希望让事态以自己最希望的方式得到解决。
如果因为胆怯而畏缩,那最后只能是所有人都痛苦,而且她永远无法得到解脱。
一时的心痛和永久的心痛,她别无选择。
只希望以后有机会回报父亲,赎回自己不孝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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