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55
五树六花原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雪。
这片地方, 本来归容仪掌控，一切与他的心情有关。他爱漂亮，爱臭美，五树六花原通常纷纷扬扬下着花瓣雨。
但容仪回来之后, 每天只是盘在床边等来信, 又或是捧着话本子看书, 饭都懒得吃, 不要说有闲情逸致来操控五树六花原的天气了。
听了容秋的话, 容仪赶紧跳起来裹着袍子往外走去。他披头散发的, 不修边幅, 一抬头就望见五树六花原门口，已经立了一个雪人。
菩提树下软雪过膝, 枝叶尽白, 地涌金莲、神姜花等五花都被雪浸没, 一片白色。
兰刑立在雪中, 垂眼闭目, 乌黑的睫毛上已经缀满了白雪，发顶、肩头, 也都盖着落雪。
本就眉目精致的一个少年郎，此刻更如同冰雕玉琢一样地静在雪中，如同睡着了一般。
容仪赶紧挥手停下雪, 五树六花原的细雪随风消散。
“你你你……”容仪憋了半天, 终于想起了兰刑的名字, 赶紧上手晃晃他，又赶紧拍拍他身上的雪, “小兰刑, 你来了为什么也不叫小龙通传一声？怎么就在这里等了四天？”
旁边的小龙们聚在了一起, 纷纷扭动着向他抗议：“是你自己不要听，不是我们不通传，之前那么多人来了，你不都要他们回去。我们也说了，让这小少年回去，可他不回去，不就只能等在这里？”
容仪气哼哼地说：“他不是……我徒弟么，你们这点规矩都不懂，不知道请他去凤凰殿休息？”
他凶狠地盯着小龙，做了一个“闭嘴”的暗示。
小龙们委委屈屈地抱住头，卷成一团。
别说他们放不放兰刑进去，神域执行人本来就是低于天界的存在，能够一跃龙门当了明行的徒弟，小龙们本来就心生不满。更不要说，容仪自己这个师父当得也完全不上心，这么久了，也没有见他主动为兰刑做过一些什么，小龙们不敢放兰刑进来，实在也不能怪它们。
兰刑睁开眼，眼睫上的雪簌簌坠落，拂过脸颊。他的视线是涣散的，聚焦了片刻后，方才定在了容仪的脸上。
如同早春发芽，枯木再生，这一瞬间，兰刑的眼神从一片朦胧的深海，瞬间点亮，如同小兽遇到了族人，瞬间发亮，天真无邪。
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师父……你来了。”
容仪一只手拍拍他的头，另一手赶紧握住他的手，冷得如同冰一样。他赶紧握着他的手往里带去。
兰刑身体晃了晃，脚步却没有跟着动，他只是微微仰头望着容仪，笑了起来：“师父这几天心情不好，今天终于出来了，是心情好了吗？”
“师父心情好了，我就安心了。”兰刑定定地凝视着他，脸上仍然挂着那样单纯恬然的笑意，“是徒弟没有用，一不知师父为何伤心，二不能分忧解难。自己也是闲事累身，如今过来见您一面，都十分困难。”
他面色苍白，呼气都是凉的，唇边没有丝毫雪色，看起来却更加柔弱精致了起来。如同一尊琉璃人，伸手就能将他打碎。
容仪第一次收徒弟，没有想到就收到这么乖这么让人心疼的一个小少年——而且还长得这么好看。
容仪爱美之心立即发作，连带着收徒的那份愧疚也一起爆发，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也没有多伤心，现在已经休息好了，你赶快跟我进来。”
远处的小龙们窃窃私语着：“又是他！总是这样一幅可怜样，骗得明行喜欢，可是为什么呢？神域执行人的地位，连我们都不如。我们好歹也是梵天自生的小龙，收集天地灵气进行修行，可为什么他总是一幅可怜样，就能让明行青睐呢？”
“是的是的，我也不喜欢他，他原先住在我们这里的时候，性情就很古怪，这么多天也不见他说一句话，像个哑巴似的，怎么见了明行就这么会说话呢？”
细碎的议论声传了过来，同时落入他们两个人的耳中。
兰刑微微一笑：“我就……不随师父，进入凤凰殿了。我卑贱之躯，不配踏足梵天这样尊贵的地方。今天能再看师父一眼，我心愿已了……”
他半句话没有说完，忽而猛地吐出一口冰凉的血来！
这一口血积压已久，带着寒气，郁结在心口，此时此刻，被容仪身上的业力一激，喷涌而出，那血已经变成了乌青色，溅落在容仪粉白的袖口。
他整个人失去了意识，直直地往前跪倒下去，倒在了容仪的怀里。
容仪花容失色：“你死了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兰刑被小龙们抬进凤凰殿后，容仪还在拍胸口，有点惊恐：“我以为他死了，要是这样的话，我会非常愧疚的。”
容秋坐在床边，伸手给兰刑诊脉，片刻后说：“不是大碍，执行人是神躯，没有那么容易死。他是先天痼疾，心脉有损，一口血气被冰冻住压不出来，刚刚被你的火属业力一激，吐血出来，反而是好事。不过他的话……倒是气血有损，应该是身上还有外伤。”
容仪赶紧说：“快看看。”
小龙们凑上前去，手脚麻利地扒开兰刑的衣服。
少年人素白的躯体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所有人都沉默了起来。
兰刑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有些已经颇有年月，愈合后成为淡白色的痕迹。却还有几道伤痕是新的，暗红的蔓延在他的手腕、腰腹上。
容仪皱起眉：“哪里来的这么多伤？执行人的任务都这么艰险吗？”
他很快察觉出不对来。
他自己就是明行，是天运代表，虽然没怎么去过神域，但是当然知道天运的任务，大多数是怎么样的。这些任务分降祸和祈福消灾几种，也就是常人定义的好或者坏。
好的任务，大多都是用法力安产、消灾之类的，利于凡人崇拜，接受供奉。而坏的任务，多半都是降下天灾、意外、邪恶诅咒等等事情，这一类是受不到凡人的供奉与崇拜的，哪怕受，多半也是来自恶人的供奉，孽力难以抵消。
“我记得他，他当初在青月镇降雨雾，都要借助法器，这个小少年法力十分低微，总不至于接到那些降妖除魔的大事，怎么会这么多伤呢？”
正在说着，兰刑被数条小龙施了治愈术，呼吸渐渐松缓。
他乌黑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似乎神志还未清醒——他睁开眼，忽而神色有些痛苦地往后退去，嘶哑地叫喊出声：“不要打我——不要碰我，不要，不要……”
他似乎受到了极强的刺激，强撑着想要坐起来，行动撕扯伤口，伤口很快崩裂出血，他闷哼一声，脸色再度转白。
凤凰殿里一片寂静。小龙们面面相觑。
容秋微笑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容仪却紧张起来，把他按下去：“你别怕，是我——是为师，咳咳。你别怕，这是在凤凰殿，不会有人打你——你告诉我，是谁打你？谁欺负你？没有人敢欺负你，我明行座下的徒弟，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你？”
兰刑的眼神渐渐清明，片刻过后，他终于认出了容仪，整个人冷静了下来，神色变得有些迷惘：“我……”
他看了一眼容仪，安慰他：“我没事。”
容仪严肃起来，他仔细想了一下如果是孔雀，这个时候会怎么做。他鼓励道：“没关系，你说，你是不是在哪里被欺负了？我……为师，去给你出头，给你评评理。”
初次带徒弟的责任感油然而生，而且他的小徒弟还这样脆弱凄惨，容仪义不容辞。
兰刑笑了笑：“……不重要了。我天生带病，是执行人的耻辱，又走了好运，能够忝居您的徒弟……别人看不惯我，也是正常的事情。而且，我也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决意不再受这样的气，也请师父不要为此担忧。”
他还是强撑着爬了起来，低低地喘了几口气：“给师父丢脸了。感谢……”他的视线往容秋的脸上望去，顿了顿，“上神的医治，我现在好了。”
他接着刚刚晕倒过去之前的话，接着说道：“离开之前，能再看师父一眼，我心愿已了。师父上次送给我的储物戒，我现在送还。”
另一边的容秋注视着他，暗紫色的眼底意味不明。他没有说话，忽而起身离去了。
剩下小龙们窃窃私语道：“怎么听着像遗言？”“他要干什么？去哪里？”
容仪更慌了，他没有带过徒弟，更没有带过小孩，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我有很多个储物戒，你不用还我。你说你已经离开了执行人神域，那你现在要去哪里？”
“四海为家，逍遥自在，如同春草，随风生灭。”兰刑抬起眼，说道。“去人间，去鬼界，都走走，总比留在神域挨打要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如同一个真正解脱的人。
容仪皱了皱眉，片刻之后，抓住了关键：“你会法术吗？”
兰刑没有说话。
容仪问道：“你有钱吗？”
兰刑也不吭声。
“这样不行，你没有法术也没有钱财，这样到处乱走，是会死掉的。”
容仪灵机一动，右手握拳在手掌上一拍，豪气干云，“你不要再多说了，你就留在这里养伤，我的凤凰殿，多你一个不多。正好我最近没有什么事情做，佛子也嫌弃我一天天的太闲，我就来教你，一定会把你培养成一个出色的神仙，以后什么苦都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