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灵云乱(上)
我出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据说我出生的那一瞬间,正逢一轮灿阳破夜而出,将周围的云彩照的如火般鲜亮。
父亲说那天的云彩充满了灵气,像是在庆贺我的降生一般,于是,他给了我一个诗一般美丽的名字,灵云。
可是父亲其实并没有猜对,那天的云真的是一种预兆,但并不是为了庆贺我的出生,而是在预言,我的一生,都将如那片云一般,围绕着破夜而出的太阳,直到,耗尽最后一滴水汽。
我的太阳,叫御流夜,他是朝云的皇,是我此生此世,都只能仰望,只能等待,只能静静守护的人。
我的体质很不好,刚刚出生,便差一点入死,一个半巫半医的游方郎中捡回了我的命,却也对着爹爹说道:“此女命中有劫,改名换姓,做男儿将养,或可多活些时日。不到十四岁,万不可回复女儿身,否则必有大劫!不过即便如此,也绝难活过二十五岁。”
活不过二十五岁,也总比现在就死要好,遥远的危险与眼前的危险比起来,总是温柔的根本就不像是危险
于是我从陆灵云,变成了陆霖云,是大名鼎鼎的陆家天才二公子。过耳不忘,过目成诵。
见到流夜的那一天,我刚满十四岁。父亲在家中预备了盛大的生辰宴,遍邀京中好友,要为我好好庆祝一番,同时宣布我的女儿身分。
被点为伴读,是意外,也是必然,谁叫我天才的名声传的如斯之远,最好的人,总要归皇家所有。
父亲当场就要回绝,那时我己机缘巧合得到匠神诸葛轩辕的妙手治疗,如果我没有阻拦父亲,也许我的人生就会换一种样子,安安静静的修养,活到三十岁甚至四十岁,然后平淡终老,也许还会嫁人生子,与其他所有的女子并无两样。
可是我的命运早在出生时就己注定,我注定要围绕在我的太阳身边,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精力。
于是我对父亲说,让我亲自去见一面吧,当面说明真相,然后请皇上和太后另择高明。如此,也显得尊敬些。
父亲同意了,而我的人生,在我十四岁遇见流夜的这一天,彻底改写。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的情景,东宫东宫的红墙金顶,绿草如茵,垂柳在风中慵懒的卖弄风情,蝉声扰扰,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垂柳之下,明黄色衣衫的少年俊美如画中之人,面上神采飞扬,下巴高抬,语气倨傲,贵气天成:“我的伴读可不好当,因为,将来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成这风林大陆上,唯一的皇!我需要能帮我的人,你做得到么?当我君临天下的那一天,你又有资格陪在我身边么?如果做不到,还是趁早回去吧!”
如果是平时,我必然会生气的,我可是出了名的天才,谁敢这样对我说话,可是那一天,莫名其妙的,我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心头仿佛刹那间被某种莫名的情绪所充满,仿佛空了许久的地方,终于等到了最适合它的形状。
我想,这就是我的宿命,我命中注定要遇到我的太阳,要围绕在他的身边。
我不傻,我知道那个少年壮志凌云的话语后面,隐藏着多大的危机,也知道如果我应了他的话,将会把自己绑在怎样的一条船上,太后,韩家,司马家,还有以父亲为首,隐隐约约的慕容家,个个都不是好惹的主。
可是我的心头居然没有一丝犹豫,好像只要望着那少年的眉眼,就会让我生出无穷的勇气!
心头忽然没来由的涌起一股意气,顿时豪气干云,挺直了胸脯:“你放心,我一定能帮你,到了那一天,我也一定有资格陪在你身边!”
当我说出句话的时候,那个黄衫的少年突然对着我笑了,笑意让我想起早晨来时看到的朝阳,金光灿灿,耀的我连眼睛都睁不开。
我们并没有再说更多的话,我就这样成了皇帝伴读,守在了我想要守的人身边。
这个决定做的如此突然,如此仓促,以至于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守,居然会守这么久。
那天下午,我回到家里,看到爹爹喜气洋洋的脸,还有娘亲早早拿到房间的一袭淡粉色春衫,放缓了声音,轻言慢语:“爹爹,我突然不想恢复女儿身了,我觉得,其实这样就很好。”
望着爹爹的一脸愕然,我心头涌起强烈的愧疚感。我终究不是个好孩子,从出生起就让爹和娘担心,一直到现在,居然还是要他们担心。
可是爹爹,真的很对不起,我只是突然遇到了一个人,我想要守着他,想要在他登临天下,傲视苍茫的时候,也依然能够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陪着他。
他不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也不知道在那天,我做出了怎样一个决定,他当然更不知道,我的心底里,居然是这样的仰慕着他,崇拜着他。
可是这没有关系,相爱是两个人的事,可是爱恋,只是一个人的事。我只要能够陪在他的身边,在旁边静静的看着他,就己经很满足。
我开始和他一起看书,一起习字,一起听先生絮絮叨叨,老生常谈。我看到他在太后面前的恭顺,在韩充和司马翎面前的昏庸,我也看得到,他藏在御桌之下用力握起的右手。
被压迫的越严重,越是平和,被欺侮的越厉害,却是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是这不仅没有让我瞧不起他,反而让我越来越着迷,越来越欣赏。因为只有我知道,在那个看似平静的胸膛之下,其实波滔汹涌,藏着一个谁都不敢想像的巨大抱负:他要做,天下唯一的皇!
而我,将是要陪伴着他,走这条注定艰难的道路的人。
我开始对每个人都笑脸相向,把自己变成一个无害的人,和稀泥的本事,朝中我敢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可是实际上,史书早己被我翻的滚瓜烂熟,我不学别的,只学怎么样才能够……霍乱人心!
唯一的亲弟弟不在身边,哥哥虽然是随身护卫,但却太过寡言,于是他只有在我面前才能够露出一点点真性情。
我看到他也会在下了朝的时候愤怒低吼司马专权,朝家混蛋,看到他偶尔忍的辛苦的时候,也会拉着我故做轻狂,举杯狂饮。
我的体质虽然病弱,但却天生的千杯不醉,于是我最喜欢和他一起喝酒,我喜欢看他喝的醉了,把我当作真正的哥们一样,毫无防备的靠在我的身上,絮絮的低语着,然后慢慢的在我肩上睡着。
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是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他。于是只好用力的斜着头颅,悄悄的打量着他。
轩直的眉,修长的眼,挺立的鼻子,薄削的唇,甚至微微突起的喉结。
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没有尽头,直到他醒来的前一秒,才匆匆忙忙往桌子上一趴,装作我也醉倒。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陆二公子病体柔弱却天生清高,凡俗女子,轻易看不上眼,如果被朝中大臣知道我居然会这样贪恋的看着一个人,恐怕惊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虽然知道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可是只要这么想一想,都会让我莫名的心情愉悦。
我曾经试着旁敲侧击,装作开玩笑的样子问他:“皇上,如果我家再有一个女子,嫁给你做妃子可好?”
他浅笑:“长相类你?”
我点头。
“个性亦类你?”
然也然也。
于是他豁然长笑:“天生知己,焉可为妃,岂不是暴殄天物?”
我陪着大笑,直道皇上有眼光,可是心底却突然痛彻到底,黯然神伤。
我的确是陪在他身边,可却己经陪的太好,陪的太久,陪到除了知己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这样的心绪,是万万不可流露出一分一毫来的,假若我想陪在他的身边,就必然要舍弃一些东西,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因为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瞬间,我就己经永远舍弃了,我女子的身份。
于是我索性不再去想这件事情,一边在众人面前维持着温文尔雅,病弱不堪的样子,一边与他一道放浪形骸,胡闹无边。
只有他知道我的放肆,也只有他,放肆着我的放肆。
东宫岁月,只有短短的两年,可是这两年,却是我一生也忘不了的日子,我总记得我们偷偷用春宫图换掉夫子的课本时太傅胡子翘起差点厥过去的样子,记得哄了小太监贴上卒车马炮当棋子,奔跑跳跃闹成一团的巨大棋盘,记得阳春三月桃花树下,无数次把酒言欢,也记得初次相见,红墙碧瓦,绿草如茵,那个明黄色衣衫的少年,仿若天下最热烈的一抹朝阳,撞进我的眼,也撞进我的心。
后来,我无数次的在梦里重现这个场景,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在梦中笑醒。也许换了别的人,会觉得这样的情感很辛苦,可是在我来说,却从来都不曾如此觉得。
默然深爱,寂静欢喜。
我爱着我所爱,并且全心全意的陪着他,帮着他,又还有什么不满足?
这样惬意的日子,从二皇子流光归来的那一天开始,而彻底结束。
赤焰三年的磨练,让那个原本有些胆怯,有些害羞,总是躲在流夜身后的男孩,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眼睛开始变的很冷,仿佛是坠入地狱之后,又爬出来的人。
我并不了解他发生了什么,可是我有种直觉,能够让一个人变成这样的,一定不是苦难或者磨砺,而是来自心灵上的,最为沉重的打击。
流夜,我,流光,在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察觉的时候,结成了一个紧密无比的团体,流夜的阳奉阴违,流光的残酷冷血和我的笑里藏刀,让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在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光杆司令,手下再无可用之人。
我一如继往的和着稀泥,维持着温文尔雅的表像,然后在背地里对早上还笑面以对的人狠命下着死手。
当我把第一个对手送上断头台,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的那一天,我回到家里,扑在霖泽,我的哥哥怀里,狠狠的哭了一场。
我知道,那个两手干干净净的陆灵云,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我不后悔,我知道,这只是我必经的过程而已。我要帮那个人,我要站在那个人的身后,就必须让鲜血成为我的洗礼。
一个又一个的对手,一场又一场的危机,我的笑越来越无懈可击,我的血,却越来越冷。
我己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和流夜一起喝酒,我甚至己经不再抱这样的希望,就算还有那样的春风那样的秋月,流夜又怎么可能再如以往那般,大醉不醒?
一腔抱负,没有施展的空间,所以才会醉,按道理,我当为他高兴才是,可是为何我的心中,总是无比怀念那时风中微醺的桃花味?
他不醉,我又怎么能醉?
连装醉,都不可得。
我的激狂我的放肆,随着流夜光芒的迸射,仿佛一点一点的被蒸发,被烤干。
我开始变的表里如一,言辞谨慎,态度温文,因为我知道,我的一言一行之失,害的不光是我自己,更有可能,连累了流夜。
我不怕自己变成怎样,可是,我却不舍得,让他受一点点伤害。
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我本就病弱的身体开始变的越来越虚弱,京都里传言,陆二公子拂风摆柳,连走步路都都仿佛要飞到天上去,如此姿容,堪称绝世。
甚至有街边柳巷特意学了我的步态,加上动作,模拟出舞步,取名留仙步。
何其讽刺,我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全身力气,到了他人眼中,竟成媚俗取悦的工具。
可是,我竟然连这些,也顾不上了。
因为就在那之后不久的某天,一阵剧烈的呛咳之后,我在那方洁白的丝帕之上,看到了殷红的血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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