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回下 纳贤才如饥似渴 澄误会云开雾散
就连苏南雁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立即调动起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心,低声叱问:“是谁在那边藏头露尾、故弄玄虚?还不速速现身!”</p>
“小姑娘不要着急,老道腿脚不便,一路跟来方才赶到,所以没有过来见礼。”</p>
话音方落,却见黑暗之中冒出一个佝偻着腰肢的老头子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全真掌教丘处机!</p>
今天白天,柴安风狠狠地把丘处机顶撞了一番,让这位全真教主有些下不来台,兼之他是成吉思汗的上宾,这个时候忽然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好事。</p>
不过先礼后兵还是必要的。</p>
柴安风脸上挤出笑容:“丘道长来了好一会儿了吧?怎么也不出来同我们打个招呼?”</p>
丘处机中等身材,还略微有些发胖,要是脱下身上穿着的道袍,再配上一块褡裢、一支锄头,浑似路边耕种的老农。</p>
可一说起话来,却透着几分自信、几分城府:“方才小姑娘一入蒙古大营,老道便远远跟着了。一路看见小姑娘寻来了耶律先生,又离营而去。只可惜老道腿脚不便,小姑娘跑得又快,现在才将将赶来呢!爵爷跟前,岂敢避而不见?”</p>
“什么?一开始你就发现我了?不是在吹牛吧?”苏南雁嗔道。</p>
丘处机一笑:“小姑娘内功深厚、呼吸匀厚,这般功夫即便是在万军丛中,也好似鹤立鸡群,老道就是瞎了眼,也能闻得到。何况看小姑娘的内功,似乎有我全真教的底子,又似乎有红袄军杨妙真的指点。这样的内功路数,老道看来,就好比见到家里亲人一样,又有什么好吹牛的?只是小姑娘似乎练过一些吐蕃密宗的邪派武功,这种功夫有害无益,所幸已经弃若敝履了,好,好,好!”</p>
只言片语之间,丘处机竟已将苏南雁的武功传承说了个清清楚楚,这样的武功造诣着实了不起——上一个做到这一点的,还是红袄军的女头领杨妙真。而这个杨妙真单打独斗能把苏南雁按得死死的,一枝梨花枪也有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能耐,江湖上更有“武功天下第一”的美誉!</p>
要是寻常人听到有人能够点破自己的武功家底,大多是会立即拜服的,可苏南雁却不是个寻常人,脖子一梗,咧嘴道:“怎么?你想跟我比试比试?”</p>
丘处机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p>
他贵为全真掌教,执武林牛耳,江湖人士无不买他几分面子;可早年行走江湖之时,也碰到过几个想要一举击败全真弟子,从而扬名立万之徒。</p>
那时候,丘处机武功方成,又心高气傲,遇到这样不知死的,虽不至于痛下杀手,却也不吝于好好教训他们一番,让他们当众出出丑,挫一挫这些人的锐气。一来二往,丘处机就在江湖上留下了嫉恶如仇、小肚鸡肠的名声。</p>
对此,无论是他的师傅王重阳,还是师叔周伯通,都不止一次责难批评过,这才让他略有收敛。</p>
如今日月穿梭,数十年过去,丘处机的棱角早已被磨损得圆溜精滑,对于苏南雁这样的挑衅已是风轻云淡:“小姑娘武艺不凡,小小年纪就能练得这样厉害。要是老道像你这么大年纪时候,就能有这样的武功,尊师王真人,还不乐开了花?”</p>
柴安风赶紧抓过话头:“丘真人。我也听说过,你的师傅王重阳,除了是全真教的创派祖师之外,还是一位抗金义士,听说当年还同岳飞有过交往。丘真人有这样的传承,理应为大宋效力,又为何要帮金国、蒙古这样的异族呢?”</p>
“唉!”丘处机忽然沉沉叹了口气,“老道虽是方外之人,却也要受世俗约束。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终南山在金国境内,我全真教这几个老小道士,又怎么敢跟金国朝廷作对?当年恩师是何等武功卓越、一呼百应的人,又有岳元帅的鼎力支持,抗金大业依旧烟消云散。我等不肖之徒,比不上恩师万分之一,又怎敢做仗马之鸣?这点私心,不敢奢求爵爷见谅……”</p>
柴安风将丘处机的话咀嚼了一番,不免赞同了他的说法:自己若是站在丘处机这个位置,也是不敢公然同金国做对的,毕竟身家性命要紧。就好像他现在身在南宋国内,虽然看不起当今皇帝、又同宰相史弥远不对付,可看在自己这条小命、看在崇义公府阖府老小的份上,有些时候还是不得不要低头装怂。</p>
于是柴安风赶忙拱手道歉:“原来丘真人还有这样的苦衷。我一个小辈,不识大体,今天说话有些过分了。丘真人大人海涵,还请见谅。”</p>
“岂敢岂敢。”丘处机脸上浮出笑容,“听说爵爷同那刘天雄有些瓜葛,不知是真是假?这刘天雄是我的徒孙,人品算是正直的,就是仗着学了些皮毛功夫,有时候会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有得罪爵爷之处,老道就先替刘天雄说合两句吧!”</p>
“原来如此!我还觉得奇怪呢。这个刘天雄,说是全真弟子,又投奔了漕帮,却又帮着红袄军杨妙真做事,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原因啊!”柴安风恍然大悟,“我也看出这刘天雄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前些日子已同他化干戈为玉帛了。丘真人不用在意。”</p>
“那就好,那就好。杨妙真那本全真内功,也是我交给她的。尽是我全真教武功之精髓,并无半点保留,日常修习,虽然未必能炼成绝世武功,但对修身养性却大有裨益。爵爷日理万机,大概没有闲暇修习。老道看这位小姑娘颇有天赋,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宗师,赶上杨妙真或许也并非痴人说梦呢!”丘处机又道。</p>
“什么叫痴人说梦?杨妙真就真的那么厉害?我紧赶慢赶也最多只能赶得上她,却断然无法超越她?”苏南雁有些不服气。</p>
丘处机笑着摇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姑娘这样的年纪,武功如此高强,也可谓是百年一遇的武功奇才了。可杨妙真……只要她能够一心修习武艺,大概已可同恩师并驾齐驱了。只可惜红袄军军务繁忙,她应该也没有时间闭关修炼……天下之事,有得必有失,却也免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或许也是天意吧……”</p>
话赶话说到这里,柴安风忽然灵机一动:“丘真人既然心向汉人,不愿侍奉金国,又何必跑去蒙古给成吉思汗效劳呢?”</p>
丘处机道:“也谈不上是效劳。老道不过是看成吉思汗杀伐太重,难免有损世间祥和之气,所以才去劝说两句,求他不要枉开杀端,也是为子孙后代积攒阴鸷。”</p>
耶律楚材插话道:“丘神仙所言不虚。大汗听了他的劝谏之后,以命在外领兵的诸大将、王子,要懂得爱民如子的道理。非阴谋诈降、杀我俘虏的,一律不得屠城。丘神仙‘一言止杀’,善莫大焉啊!”</p>
“我不是这个意思。”柴安风道,“我的意思是,丘真人是汉人,又有能耐、又有威信,要不跟我去大宋效力如何?也并不只丘真人一人去,全真阖派都可以去。我们只要小心谋划,再同山东红袄军会同配合,一派人马几百人,扮作百姓偷偷离开,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终南山上那些瓶瓶罐罐,都扔了也不可惜,我有些浮财,再请当今皇上、太后给你在西湖边上选块风水宝地,另造道观也容易得很呢!”</p>
丘处机摇摇头:“老道我已是风烛残年了,早已不堪驱驰,蒙古一行,早就是油尽灯枯,恐怕还没渡过江淮,就已经一命呜呼了。至于全真弟子,老道我早已发下旨意,要走的自可离开,绝不挽留。现在留在终南山上的,也都是些心如死灰之人了。”</p>
他顿了顿:“我看,耶律楚材先生,倒是可以随爵爷去南边走上一走的。”</p>
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扯上我了?</p>
耶律楚材赶忙拒绝:“丘神仙何出此言?我是大汗的臣子,不可随意背弃。”</p>
“也不好讲是随意背弃。所谓道法自然,老道还是觉得,耶律先生应当顺其自然、顺势而为……”丘处机笑道。</p>
“大汗待我如宾,言听计从。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学生尽忠辅佐,又怎么不是顺势而为了?”耶律楚材几乎是在同丘处机辩论了。</p>
可丘处机却毫不动气,又笑道:“耶律先生这哪叫‘顺势而为’啊?分明是叫随波逐流。就好像一条长江,一马平川、浩浩荡荡之处有之,激流浅滩、暗流旋涡也有之。会行船之人,遇到平坦舒缓之处,自然可以顺水而下,可遇到惊险之处依旧听之任之,那船不就是要被撞毁了吗?耶律先生精通儒、释、道三家经典,这点浅薄的道理,不会不懂吧?”</p>
这话颇有几分深意,耶律楚材既不敢说不懂,也不敢说懂了,只得拱手道:“还请丘神仙赐教。”</p>
丘处机一指柴安风道:“这就好比这位柴爵爷,做事别出心裁、不合时宜,似乎时时刻刻都在逆流而动。可焉知他不是看清了水下的暗流涌动,所以早作打算,才是真正的顺势而为呢?”</p>
这几句夸奖,说得柴安风这样的厚脸皮都有些难为情了。</p>
没错,看过几本历史教科书的柴安风,对中国历史、世界历史浩浩洪流的大方向还是有把握的,可看清楚这里一处逆流、那里一处礁石的本事,他却是没有的。否则,他也不用处心积虑地想要将耶律楚材这个大人才笼络在自己身边了。</p>
于是柴安风挠挠头:“丘真人这话说的,我哪有这样的本事?”</p>
丘处机摆摆手:“柴爵爷过谦了。你暗中已将耶律先生的兄弟一家秘密送往大宋,还不是为了让耶律先生也一同过去?有了这样完全周到的安排,老道看,耶律先生怕也是很难拒绝了吧?”</p>
耶律楚材闻言一惊,忙问:“还有这等事?我兄长一家已经去南边了?”</p>
“这事紧急,事先没同耶律先生商量几句,那是我的错。”柴安风先道了个歉,又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我打听到了。金国皇帝完颜守绪因嫉妒先生的才华,却又慑于成吉思汗的威势,不敢为难先生,却要拿耶律辨才一家开刀。我看事情紧急,就派手下孟银屏,买通了许州城内的官兵,已将他们一家全部送出了许州城,现在已连夜兼程往南边去了。”</p>
耶律楚材眉头一皱:“金主完颜守绪气量虽然不大,似乎也不是这样小家子气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p>
耶律楚材不愧是柴安风看上的人,眼光果然毒辣到了几点,一句话就差点把柴安风吹的牛皮点破了。</p>
于是这位自诩聪明的崇义公爵爷赶忙找补两句:“这也不奇怪嘛!金国和蒙古是世仇,眼下虽然没有大的征伐,可迟早会有一场恶战。狗逼急了会跳墙,人逼急了,连墙都给你拆了。完颜守绪也是人,发起火来,什么事情做不出来。”</p>
耶律楚材点点头:“兄长也真是的。我在蒙古也算是有些地位的,他要辟祸,应当北上去蒙古草原,怎么会想到去南边?”</p>
这个问题好回答,把锅扣自己头上就行了。</p>
“这倒是我的提议。耶律辨才先生年纪大了,家里老老小小那么多人,又经过了一场瘟疫,实在是折腾不起了。北边蒙古都是戈壁草原,苦寒之地,让他们现在去,未免太难了些。况且蒙古那边我不认识人,可宋国那里却是我的地盘。襄樊也好、临安也好,或者随便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置一下,都很容易嘛!”</p>
“原来如此。”耶律楚材舒了口气,似乎是接受了柴安风的解释,“爵爷为我耶律家思虑如此周全。学生耶律楚材替我阖族上下,谢过爵爷了!”说着,他便拱起手深深作了个揖。</p>
柴安风赶忙回了个礼:“那么说,耶律先生是愿意跟我去南边了?”</p>
“唉!”耶律楚材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是要将身体里全部的郁闷之前统统吐尽,“或许天不容我做忠臣吧?”</p>
“好!那就好。”柴安风心头一喜,“那我们就别耽搁了,蒙古大营也不用回去了,耶律先生这就跟我走吧。”</p>
耶律楚材眼光一闪,道:“不。不告而别毕竟不合礼数,不是我耶律楚材所为,要走,也要走得光明正大。待明日我同两位王子商量一下,若他们肯放我离开,我自会前来追随爵爷的。”</p>
“要是他们不肯放人呢?察合台、拖雷可不像是好说话的人啊!”</p>
“那就只能顺势而为、顺流而下、顺其自然了……”</p>
“所谓尽人事、听天意……不外如是了吧……”丘处机在这时候突然插了句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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