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93 一更
林南霜按了按眉心, 知道这便是昨日纪循之他们策划的阴谋,立刻命车夫调转车头去了府衙。
府衙外许多百姓围观,十分拥挤。林南霜踮脚朝里看去, 见到一身着紫色官服的男子坐在桌案后, 应当便是众人口中的巡抚大人了,陈乐池立在下方, 他旁边跪着一蓝衣妇人。
今日这事其实并不复杂, 半年前,陈乐池审了一个案子,一男子半夜横死家中,男子的妻子道男子是喝多了酒,神志不清摔死的。
这户人家的邻居却说那晚听到了隔壁传来的争执声, 除了死者, 还听到了其他男人的声音。
经过陈乐池的一番调查,最后发现是死者的妻子余氏与郑廉私通, 当晚正好被死者撞破, 死者勃然大怒,与郑廉发生了争执,最后郑廉杀死了死者。
陈乐池按律判了郑廉流放, 余氏因没有动手, 便只判了坐牢半年。
不想余氏前几日刚从牢里出来,就跪到巡抚大人面前申冤来了。
那女子哭哭啼啼跪在堂中, “大人,民女冤枉”。
“我根本只与那郑廉打过几次照面,他们这些衙役对我用刑,逼我承认和他有私情”。
“还要我签字画押,说郑廉杀死了我丈夫, 但他明明是喝醉了摔死的”。
巡抚江决坐在桌案后,神情肃穆,“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有,当然有”,余氏说着便去撸袖子,“你看我这身上的伤疤,全是他们当时用热炭逼我画押时烫的”。
余氏手臂上的伤疤密密麻麻,黑色红色交错,十分可怖,围在外面的百姓顿时窃窃私语。
“这女子也太可怜了吧,竟被伤得那么严重”。
“那些衙役好狠的心,一个弱女子也舍得下这么狠的手”。
林南霜目光落在余氏手上的伤疤上,苦肉计果然还是有用,普通百姓天然就会倾向弱者。
江决听到外面的动静,敲了敲醒木,“肃静”。
“这并不能证明你丈夫是自己摔死的,郑廉和你都签字画押了,那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你若再拿不出其他证据来,本官就要判你一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了”。
余氏连连磕头,“青天大老爷,我这说得都是实话,陈乐池他不是东西,都是他逼我的,我没有私通……”
江决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会今日进城?是不是有人在你背后指使你污蔑朝廷命官”。
此话一出,林南霜深吸一口气,果然还是来了,江决果然早与纪循之有勾结。
林南霜朝里望去,陈乐池身着官袍立在堂下,虽然是被状告的身份,但背脊依旧挺直,如松如林。
这时余氏道:“是的,有位官爷说他手上有陈乐池作假污蔑我和郑廉的证据,叫我拦下大人申冤,他届时会出来替我举证”。
“他在何处?”
“官爷就在府衙外,只待大人宣他进来”。
此话一出,门外的百姓皆回头朝外看去,一身白袍的纪循之缓缓走来,面容清隽,姿态从容,仿佛他去的不是府衙,而是什么山水胜地。
林南霜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她还记得前几日,纪循之教她骑马,她经验不足,直接被马甩了出来,纪循之为了不让她受伤,舍身护住了她。
她毫发无伤,纪循之却擦伤了好几处。即便这样,纪循之也毫无怨言,笑着继续教她。
这样温柔的人,真的会藏了那样深的心思吗?
纪循之察觉到林南霜的目光,抬眼朝她看来,目光淡淡,并无波澜。
林南霜叹了口气,铁证如山,她还有什么好希望的。
林南霜知道纪循之一定会指证陈乐池,只能在心中祈祷陈乐池经了她的提醒,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纪循之走到堂下,立在余氏旁边,向江决行礼,自报门户。
江决一敲醒木,“你说的证据是何物,直接呈上来,若是污蔑陈大人,我一定重罚你们二人”。
纪循之道:“余氏和郑廉其实不是屈打成招,他们之所以会签字画押,是因为郑廉的弟弟郑起来了衙门作证,他们二人见无可辩驳了,才认罪了”。
“但其实郑起的供词是作假的,当日我亲眼看见了陈大人命令师爷伪造了一份供词”。
余氏听罢眼睛一亮,“对,就是陈乐池拿着一份郑起的供词吓唬我们,说我们立刻签字画押,还能宽大处理”。
江川一敲醒木,“余氏,到底怎么回事,你刚才还说是屈打成招,现在又说是见了郑起的证词才认罪的”。
余氏看了一眼纪循之,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说辞和约定的不一样,但想着大体没出问题,便替纪循之圆了过去。
“一开始他们如何打我我也不招供,后来他们说郑起指证我和郑廉通奸,我见没希望了,才放弃挣扎了”。
江川看向纪循之,“口说无凭,传郑起上来”。
府衙的衙役面露为难,“回大人,郑起已经去世半年多了”。
这便是这件事的蹊跷之处,郑廉和余氏因为私通被撞破,才恼羞成怒杀了余氏丈夫,是推想,并无实证。
单凭邻居听到打斗声,也不能证明当日之人便是郑廉。
但若可以证明郑廉与余氏早有首尾,且郑廉当日不在家中,那郑廉杀了余氏丈夫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陈乐池便传了郑廉的弟弟郑起前来问话,二人说了什么,外人并不知道,但第二日郑起去码头上工时,意外卷入河中溺死了。
众人一听,皆是唏嘘,这案子未免也太巧了,刚问完证词,证人就死了。
陈乐池看着纪循之,面色复杂,当日其实是纪循之和他一起审问郑起的。
郑起确实承认了郑廉与余氏私通已久,且郑廉当日直到黎明才回到郑家,整个人十分慌张,郑起当时就起了疑心。
陈乐池见审问出了重要证词,便要郑起签字画押,但恰巧府衙里的印泥用完了,天色也晚了,陈乐池便让郑起第二日再跑一趟。谁知翌日郑起就意外去世了。
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但人证却没了。陈乐池虽然审案公正,但却不迂腐,反正郑起已经招了,那便等他的尸体打捞起来了,用他的手指头再摁一下。
但这事到底不光彩,容易被人抓到错处,陈乐池便交给他最信任的学生,也就是纪循之去做了。
陈乐池面色疲惫,双手微微颤抖,他真是糊涂,为了这么个小案子,葬送了前程,最要紧的还是连累了家人,要和他一起受罪。
纪循之仿佛没有察觉到陈乐池的视线,朝江川拱了拱手,“大人,我这里有证据”。
“什么证据?”
“郑起来府衙录口供那日,真正的供词”。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皆道原来郑起并没有指证郑廉,是陈乐池为了破案,伪造的供词。
林南霜站在府衙外,看着陈乐池的背影,心急如焚,这不可能,陈乐池没必要为了这么个小案子冒险。
一定是纪循之当时就存了害人之心,故意设计陈乐池。
江决闻言,面上有了笑容,“将证词呈上来给本官看看”。
纪循之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张证词,江决接过纸张,刚开始还是镇定的神色,越往下看面色越差。
“纪循之,你这写的什么东西,故意拿上来糊弄本官?”
纪循之面色不改,“不过是揭发那等尸位素餐,罔顾律法的官员的”。
江决再也坐不住了,手里拿着那张证词,面色难看,“先退下,此案容本官看完案卷后再审”。
府衙外的百姓议论纷纷,“那纪循之不是说有铁证吗?怎么一递上去江大人反而不审了?”
“我就说陈大人清廉公正,怎么可能做这等糊涂事,一定是纪循之污蔑他”。
“那江大人也奇怪,要看案卷之前不看,审案审到一半,反而要看了”。
陈乐池也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本来他已经做好了纪循之背叛他的准备了,想要拼死搏一把,至少保住妻儿,不想事情并没他预料那般急转直下,反而是柳暗花明。
江决退堂时,冷冷地瞥了纪循之一眼,眼中似含冰刀,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
林南霜见陈乐池和纪循之一道出来,心中满是疑惑,所以纪循之这是?
三人皆知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一齐先回了陈府。
陈府前厅,陈夫人正焦灼地等着消息,看到陈乐池平安归来,用手帕按了按眼角。
“我就说循之是好孩子,不可能做那等事的”。
纪循之直接跪在陈夫人跟前,“是循之的不是,之前……”
“之前我确实与江决他们私下有往来”。
陈乐池叹气摇头,“他们和你说,是我害死的你爹?”
纪循之低下头,“学生愚昧,才会被他们蒙蔽”。
“那你今日又是为何临阵改换阵营,你该知道江决他们饶不了你”。
纪循之声音低沉,“那日和晚晚去书意阁,我便知道我这些年一直错了”。
“若老师存心害死父亲,如何会一直在书意阁的隔层里保留着父亲的手稿信件,直接一把火烧了毁尸灭迹不是更方便”。
陈乐池感慨万千,“当初你父亲把他藏手稿的地方告诉我,确实是希望我烧了它们,说他这一生的祸事,皆起于那手精湛的棋艺”。
“只是我不忍心,围棋黑白分明,又有何错,错的是贪婪的人心”。
纪循之神色激动,额间隐隐有青筋暴起,“是德亲王对吗,是他逼迫父亲不成,就痛下杀手对吗?”
陈乐池将纪循之扶了起来,“天道有轮回,德亲王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循之,放下吧”。
林南霜听着二人对话,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纪循之的父亲纪听,也就是秦焕之,原先是京城闻名的棋手,在他夺得魁首后的五年,都无人能赢他一局,名满天下,被誉为“棋圣”。
秦焕之是京城王公贵族家中的座上宾,这些人皆以能和秦焕之过招为荣,哪怕输了说出去也能自抬身价,毕竟普通人输给棋圣是常事。
这时,德亲王找上了秦焕之,希望他能在当年的棋赛上输给德亲王的幼子,让他在京城众人面前露脸。
秦焕之自是不同意,但德亲王却步步紧逼,直接以秦焕之在京城的产业要挟他。
秦焕之这时才发现问题没那么简单,若只是想让自己的幼子出风头,德亲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这背后定有更深层的目的。
秦焕之自知惹不起这些王公贵族,直接带着妻儿逃到了临州隐姓埋名,也是在这个时候,秦焕之与当时的知县陈乐池重逢了。
二人本就在京城见过,从此便成了好友,陈乐池一直在帮秦焕之掩藏他的身份。
但两年后,德亲王的人还是找来了,为了不让秦焕之被抓走,陈乐池便给他安了个冲撞衙役的罪名,把秦焕之关在了县衙大牢。
秦焕之想着,德亲王的人一日不走,他就一日不离开县衙大牢,不信他们还能劫狱。
不想二人都算错了,德亲王的人此次前来,并没想带走秦焕之,而是直接在秦焕之的饭菜里下毒,要了他的命。
陈乐池对此一直十分愧疚,便用心教导纪循之,因德亲王在朝中势力颇大,陈乐池担心纪循之替父报仇心切,反而伤己,便一直未将此事告知纪循之。
不想江决等人却私下与纪循之接触,污蔑当年是陈乐池害死了秦焕之,让纪循之投靠他们的阵营。
纪循之听完当年事情的始末,跪在地上给陈乐池连磕三个头,“是学生愚昧,竟错将恩人当作……”
“循之你起来,你这不是迷途知返,没有铸成大错吗?”陈乐池和陈夫人一起扶起了纪循之。
“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别自怨自艾了,帮我好好想想怎么对付江决,他此番来了汴州,可不会善罢甘休”。
纪循之终于冷静了下来,与陈乐池开始谈正事,林南霜和陈夫人便一齐退了出来。
陈夫人感慨万千,“幸好循之迷途知返了,否则那江决若真策反了他,你爹就是腹背受敌了”。
林南霜点头附和,“江决他们摆了那么大的阵仗,还顶着个巡抚的名头来汴州,现在只怕是难收场了”。
林南霜见陈乐池这边终于没事了,便想出门去看看齐豫的伤势,却被陈夫人叫住了。
“晚晚,沈家来人了,你随我一起过去”。
林南霜陪着陈夫人到了花厅,沈夫人已经到了,一见到林南霜走进来,立刻瞪了沈明生一眼,示意他跪下。
“陈夫人,明生这孩子实在是糊涂,那日他和他妹妹一齐去茶楼看棋赛,不小心喝多了,才会冒犯了晚晚,他绝不是有意的”。
沈明生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面色通红,“陈姑娘,对不住,上回是我失礼了,我并非有意的”。
沈明生上回被齐豫直接从茶楼二楼摔下去了,伤得不轻,今日身子终于好些了,却被沈夫人着急地拉来给林南霜赔罪。
林南霜为了不让陈夫人操心,并未将沈明生为难她的事告诉她,故陈夫人这会儿并不清楚其中细节,只能看向林南霜,问她态度。
林南霜自然是不愿意原谅沈明生,那日他出口如此恶毒,她若轻易放过他,指不定他回去还会编排她什么、
“喝多了?”
“沈夫人这时说笑吧,在茶楼如何会喝多了,和铁观音喝的?”
沈夫人讪讪一笑,说不出话来。
“想来沈公子也是大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真不担心坏了沈家在汴州的名声”。
沈夫人手捏紧手帕,面上一块红一块白,被林南霜这么个后辈敲打,实在是令人难堪。
但想到出门前,沈老爷同她说的话,沈夫人还是按下了脾气。京城有人在圣上面前一力担保陈乐池的人品才干,若陈家挺过江决的刁难,陈乐池不仅不会被贬职,还极有可能被调入京城。
沈夫人向林南霜赔着笑脸,“晚晚放心,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明生,一定让他闭紧嘴,绝不会吐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话”。
林南霜颔首,既然目的达到了,她也没必要继续为难沈明生了,“我自是相信沈夫人的,沈公子请起吧”。
“明生,还不快谢过晚晚”。
沈明生觉得十分屈辱,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快速地谢过了林南霜。
沈夫人见气氛终于缓和了,便同陈夫人说了一些家常话。
快结束时,沈夫人无意中提到,“若非明生和我说,我都不知道陈夫人您早给女儿安排好了贵婿”。
“明生也是不懂事,怎么能和齐世子抢人呢”。
林南霜扶额,这沈夫人真是不消停,早知刚才就直接送走她了。
陈夫人抬眼看了林南霜片刻,接着神色如常道:“什么抢人不抢人,都是没准的事”。
沈夫人想到日后林南霜若是嫁给了齐豫,陈家更会扶摇直上,便巴结道:“齐世子如此心诚,我看这事一定能成”。
林南霜终于听不下去了,起身道:“母亲,刚才翠竹说庄子里的管事来了,有事禀告”。
沈夫人见状,便带着沈明生离开了。
陈夫人抚过手上的佛珠,面色严肃,“晚晚,这到底怎么回事?”</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