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金紫万千谁治国
月池微微倾身?道:“有劳了。”
她前脚上楼, 张彩与刘瑾紧随其后。月池步入大堂,堂内十分阔朗,可只点了十来只蜡烛, 还没有外头的花园照得透亮。一位鬓发如银、满头珠翠的老?母端坐在榻中。寻常贵妇身?后都是丫鬟婆子, 捧着得也是蝇帚漱盂, 可这位郡主娘娘,两旁站着得竟是十多个健婢, 面上都是如寒霜一般, 手持都是刀枪剑戟。
但饶是如此, 李越、张彩与刘瑾三人?面上都无惧色, 大家都不?是傻子, 瑞和郡主要杀人?, 何必把人?叫过?来这么麻烦, 八成?只是想出?一口恶气。他们三人?上前请安。郡主见李越、张彩俱是相貌堂堂, 刘瑾也是人?模狗样,只是做出?的事, 却是如此不?地道。她一把年纪,到了快归西的时候, 还被人?逼到火上烤, 此仇若不?报, 心里怎能舒心。
郡主冷哼一声:“李御史好大的威风,只是不?知刀架在你脖子上时, 还能否神气起来。”
月池欠身?道:“郡主此言,让李越无地自?容。”
瑞和郡主冷笑一声:“如今说好话也没用?了,早做什么去了,来人?呐。”
她话音刚落,周围的健婢就一拥而上, 举刀就砍。张彩刚开始还能站着不?动,可看她们完全没用?收势的打算,终于慌了,忍不?住大叫一声拔腿就跑。月池和刘瑾也退了好几步,他们对视了一眼,眼中也闪过?惊色。刘公公以目示意:“没听说瑞和郡主是疯子啊。”
月池冲他努努嘴,示意他闭眼站好,意思是,就算是疯子,他们俩一个老?,一个病,跑也跑不?出?去了,还不?如死得体面些。
刘公公在心里骂了三四遍:“李越王八蛋,李越王八蛋……”刀终于砍到了他的身?上,的确是有些疼,不?过?还能忍,这可不?是刀的质感……他霍然睁开眼,定睛一看,这刀的外头是锡,里头竟然是蜡,不?知是何处的能工巧匠所制,竟是能以假乱真?。他们三个平日又不?舞刀弄枪,加上烛光黯淡,一时居然被唬住了。
叫得如尖叫鸡一样的张彩也及时闭住了嘴。他都已经跑到了门槛处了,也是挨了一刀
才发觉不?对。他愕然抬头,衣衫凌乱,满头大汗,喃喃道:“是假的?!”
月池的手心全是汗,全凭一腔孤勇硬撑着,待到真?相大白时,她也忍不?住在心底骂娘,真?不?愧是朱家的女儿,这股子的胡闹劲,真?是一脉相承。
瑞和郡主放声大笑,十分洪亮,一众婢女也指指点点,掩口直乐,就连碧纱橱内的锦衣绣袄者也低低笑出?了声。
张彩满面羞惭,想起刚刚仓皇逃窜的模样,就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这又给?瑞和郡主找了不?少乐子。老?太太歪在塌上,鬓边金凤口中的明珠都在颤动,她摆了摆手,仆婢才齐齐上前,几十只蜜烛点燃,厅堂顿时大亮。
郡主凝望月池和刘瑾,嘴角一翘:“二位不?愧是天子近臣。果然有几分胆色,倒教?老?身?的小?把戏落了空。只是吓坏了张郎中,不?过?想来,张郎中也不?会见怪。”
张彩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他咬着牙道:“郡主哪儿的话,是下官无状在先,郡主宽宏大量,下官十分感激。”
三人?皆是一脸郁色地落座。瑞和郡主却又冷起脸道:“适才不?过?一碟开胃小?菜。尔等强抢我家的财物,岂能轻易罢了。”
月池道:“下官此来,正是为?此事与郡主相商。下官有策,解郡主多年心病。”
闹了这么久,终于切入正题了,瑞和郡主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带三分讥诮。她道:“噢,你倒说说,老?身?心病为?何?”
月池道:“自?然是为?爵位传承。长房犹在,武定侯的爵位却落入二房之后。下官有策,让爵位重归永嘉大长公主的血脉。”
张彩和刘瑾都是心里一惊,这牛皮可吹得有点大了。瑞和郡主显然也是如此以为?,老?太太又笑出?了声:“就凭你?年轻人?,你闹出?这些事,早是必死无疑,凭什么在我这儿大放厥词。”
月池坦然道:“我自?然凭得是郡主走投无路,只能与我赌这一局。现任武定侯郭聪一脉夺得爵位,靠得是裙带关系和长房内斗。郭贵妃进谗言,让仁宗爷弃有皇室血脉的长房不?用?,反将爵位给?了二房。英宗爷二登帝位时,长房本?有
拿回爵位的机会,可惜您的两个侄儿内斗,二爷郭昭居然告大爷郭昌不?孝,郭昌下了狱,即便放了出?来,也错过?了机会,而郭昭也遭了报应,早早一命呜呼,爵位只能又回到二房头上。如今,您的侄孙郭良只是郭昌的庶子,听说身?子也很弱。这就是要身?份没身?份,要本?事没本?事。长房一家全靠您还撑着,才在郭家有几分脸面,没被二房生吞活剥。可是您,这也年事已高啊……”
这话说得,好像人?家老?太太马上就要归西了似得。郡主身?边的婢女就喝道:“大胆!你这厮……”
月池拱手一礼道:“下官说话是耿直了一些,可正是以诚相待,所以才不?想和郡主打马虎眼,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想来这些,以郡主之睿敏,早已了然于胸。”
瑞和郡主深吸一口气,老?太太到底是人?老?成?精,她嘴角甚至还浮现几分笑意:“好得紧,继续说。”
月池又安然落座,继续侃侃而谈:“试问郡主百年以后,长房何以自?处。难不?成?,要永嘉长公主的血脉世世代代屈居人?下吗?郡主不?甘心,曳氏夫人?也不?甘心,想来郭良公子也不?甘心一直做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既然如此,何不?同下官一道赌一把,若是胜了,有爵位在手,宣府的那?点财物算得了什么,若是败了,迟早都要家破人?亡,那?些身?外之物也留不?住,还不?如权做赌资。”
郡主抚掌大笑,到底是洪武爷的外孙女,即便到了耄耋之年,满头华发,笑起来亦有气吞山河之感。她的眼中闪过?寒光:“真?真?是巧舌如簧,胆色过?人?,难怪能在鞑靼人?手中全身?而退。可老?身?先前的问题,你还是没有回答。你是注定要死的人?,还只是七品官,你有何策,让一个超一品的爵位易主。即便长房处境艰难,也还没沦落到和疯子共谋的地步!”
月池莞尔一笑:“说来也很简单,关键是在大势。郭聪已然站在了圣上的对立面,您只要表明站在圣上一方,圣上又岂会不?明是非。”
瑞和郡主嗤笑一声:“傻话,郭聪何等人?,最会见风使?舵,他怎么可能……”
月池意有所指:“吃到嘴里的肉,被逼一口一口全吐出?来,换成?谁,都不?会乐意的。”
郡主似有所悟:“你是要去引他对你动手?”
说到这里,张彩和刘瑾都已然明白了。刘瑾暗道,真?他妈是个疯子,早在这个王八蛋请旨去查探盐政田赋,在乾清宫外拼死求情时,他就该想到,这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张彩则难以置信地望着月池,他藏在大袖下的手早已握成?了拳,他终于明白了她对三丫所述故事的含义,她是宁愿作为?猫死,也不?想再当老?虎活着了……
月池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轻声道:“您的机会,长房的机会,就在宣府与鞑靼这一战上。若这一战胜了,我必死无疑,可郭聪也必被问罪下狱。若这一战败了,我还必死无疑,可圣上至少会念在您献出?家财的份上,保长房平安,否则又有谁敢为?天家效死力。这对您来说,其实风险很小?,无论如何,都会有收益。”
瑞和郡主眯着眼看向月池,她道:“说得轻巧。世上谁人?不?贪生,更何况你风华正茂,年轻有为?,听说家中还有娇妻美妾,何必要去找死?若老?身?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上奏捐财物以充军费,你之后要是察觉活着的妙处,反悔不?干了,老?身?难道还能去找万岁要回家财不?成?。”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死只在转瞬之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人?活一世却很难。比起活着的苦,死也不?是那?么可怖了。下官早已不?知,活着的妙处是什么了。”
张彩深深地低下头,他的眼前似蒙上了一层水雾,可又在眨眼间?散开。
郡主明显不?信,她款款吟了一句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这是变相说她无病呻吟呢。月池笑道:“这世上的官,成?百上千,可细分来,也不?过?五等。第一等,是官中英杰。智勇双全,百折不?挠,动心忍性,以成?大业。”月池眼前浮现出?的是李东阳的身?影。
她继续道:“第二等,是官中义士。凭一腔义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不?能成?其宏图,但也可激励后人?。”她想起
了戴珊,不?由长叹一声。
“第三等,是官中常人?。善恶一体,逐利而行,不?算大奸,可也不?算大善。”张彩闻言别过?头去。
瑞和郡主饶有兴致问道:“第四等又是何种?”
月池想到众多在政治倾轧中折损的言官:“第四等,是官中庸才。只邀忠烈之名,不?辨天下大义,徒惹事端,徒害性命。”
“至于第五等。”月池斜睨了刘瑾一眼,“是官中奸邪。损人?利己是小?奸,损国利己是大邪。如今是清者少,浊者多,做事者少,牟利者多。”
郡主似笑非笑道:“李御史如是说来,是以官中义士自?居了?”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李越只是一常人?罢了。是这世道暗无天日,让常人?都做不?得人?。军士因军屯被占,衣食无着;私役繁多,疲于奔命;外敌来犯,要以命拒敌,不?幸牺牲,尸首还要拿去冒功请赏。骨头渣子里的油,只怕都要被榨尽了。而外头,鞑靼小?王子,统一蒙古,正在虎视眈眈。郡主也是洪武爷的血脉,难道他当年起兵抗元,为?建得就是这么一个朗朗乾坤吗?”
瑞和郡主被戳中痛处,她喝道:“大胆!”
月池道:“您心知肚明,大胆的从来另有其人?。我这个外人?尚且痛心至此,您是帝裔宗枝,血脉高贵,难道真?的忍心,袖手旁观吗。还是说,您已然年老?气弱,连赌一把的勇气都无了?”
瑞和郡主嘴唇发白,面色如土。双方正缄默间?,碧纱橱后一个面容苍白的男子突然奔了出?来。此人?正是郭良,他听到月池说他无本?事无身?份时,就已按捺不?住了,若非他的嫡母曳氏相拦,早就叫嚷出?来。如今,他又听月池话中隐有指责他们之义,终于忍不?住了。
他指着月池道:“李越,休得危言耸听!朝野上下谁不?是如此,你怎么就拿仁义礼教?来要挟我姑祖母。我们就是不?与你合作,你又能如何?难不?成?郭聪还敢下杀手吗?来人?呐,快把他们给?我赶出?去?”
月池听他说话的口吻,就知是郭良,她失笑道:“造化之钟灵毓秀,只钟于女儿,却不?钟于须眉浊物。”
郭良听罢怒
气更甚,他正待上前拉扯间?,曳夫人?却快步出?来,她骂道:“蠢才,还不?快停下,你还要丢人?现眼到什么时候!”
郭良满脸委屈:“母亲,是他不?知轻重,出?言要胁。孩儿也是为?了您和姑祖母啊。”
曳夫人?气不?打一处来:“真?为?我们,就该多动些脑子!他公然抢财物,就是为?了逼我们做抉择。咱们把他们赶出?去容易,可之后呢?!若我们不?动声色,朝中贵戚只会以为?我们和他一伙,待他死后,焉有我们好果子吃?”
郭良道:“咱们可以上奏弹劾他啊!”
曳夫人?斥道:“弹劾他,就是与新政作对,与文?臣作对,与皇上作对,皇上又为?何要选一个与他作对的人?做武定侯呢!你想过?没有!”
郭良如遭雷击,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月池:“这么说……咱们只能给?他了……”
月池起身?面向瑞和郡主道:“当然,给?多给?少,是您可以选择的。下官大老?远跑这一趟,自?然是希望,您能给?多一点。”
郡主终于缓了过?来,她面上又现笑颜:“老?身?当然会多给?。郭家在九边一带所有财产,老?身?都可以做主给?你,只是,就看你有没有胆子要了。”
月池吃了一惊,她被结结实实反将一军,心中却没有怒色,她道:“您敢给?,我就敢收。反正下官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仇人?多了不?发愁。”
郡主闻言放声大笑,月池也是笑声朗朗,四目相对之间?,都有欣赏之色。郡主半是揶揄,半是玩笑道:“可惜啊,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如你李越早生几十年,入赘我们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郭良看着她们就像看着两个怪物,月池在这种事上是一点儿都不?害臊,她道:“如郡主乐意,如今也不?算晚呐。”
刘瑾:“……噗。”对着九十岁的老?郡主肯自?荐枕席,对着十八岁的皇帝却宁死不?屈。幸好某人?不?在这里,否则还不?活活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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