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父与子
傍晚时分，老旧的小区，未开灯的房间里，饭菜已经热了好几回了。
;哎，罗瘸子，快点上去，你儿子今天回来了！
楼下突然传来小卖部大爷爽朗的笑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加快的声音。
小区建造多年，隔音效果基本没有，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罗修静静的坐在桌子前，盯着门口，试图用黑暗来掩饰内心中的紧张。
;咔，咔……咔哒。
钥匙插了好几次终于插入锁孔，门外的人却没有立即转动锁芯，而是犹豫了许久，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几个深呼吸后，他终是鼓起勇气，推门而入。
一对父子在黑暗互相凝视了良久……
;回……回来了？罗志国一瘸一拐的走进来，嗓子沙哑，看不清表情。
罗修起身，重重的点点头，;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罗志国欲言又止，顿了顿望着桌上的酒菜说道：;都准备好了？来，咱爷俩今天晚上好好喝一杯！
罗修想说些什么，想了想又什么都没说，只是倒满了酒，相顾无言。
永远都是这样，明明有很多话想跟对方说，可到了嘴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中间，最终总是随着辛辣的酒又重新咽回去。
一杯杯酒下肚，罗志国很快就醉了。
他的酒量本不该如此，只是今天太高兴了，太久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陪他喝酒，听他讲那些记忆深处的，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提起的故事……
;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你妹妹一直问我，现在终于可以回答她了……咱罗家人再也不当兵了，谁都不准去！当个医生，当个律师，当个老师，有什么不好？！
;二十几条命都上交给国家了，我兄弟、我老婆全都交上去了……哈哈哈哈，我罗志国的儿子命硬，他们没收走……我孙子不能再交上去了……
;你许叔叔、曾叔叔、麻子叔叔……还，还有张红军那个龟儿子，这些年全都……全特么都走啦，当年从山下活着下来的就特么剩老子一个人了……来，再喝！
;这么多年，你怎么也不来个消息啊？！我特么还以为连你也死了呢……你说你要死了我怎么向你妈交代啊……啊！怎么向你亲生爸妈交代啊……
;你个小兔崽子，知道我脸皮薄，不会主动打听，就不能给家里带个消息啊……是，当年逼你去部队是我的不对，可还有你妹妹，你好歹给她说一声啊……
;你妹妹也让我操心，学什么不好偏要去学表演，我好歹混了这么多年，圈里面多乱呐，她一个女孩子混什么娱乐圈……满，给我满上，我告诉你，我……
;你……你是好样的，没有丢我罗家的人！
;……
罗志国醉了，醉的语无伦次，心里憋了八年的话终于肆无忌惮的说了出来。
这一刻，他不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不必端着父亲的架子，在他心中，活着回来的罗修已经不是八年前的那个孩子了，而是和他一样的……军人！
;你爸如果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他一定会很高兴，一定特别高兴……
罗志国端着酒，望着窗外，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回到了纷飞的战火中，回到了那段曾经试图忘记却随着时间推移愈加清晰的记忆里。
罗修静静的坐在对面，每当罗志国的酒杯空了，就默默为他倒满，无论听到什么，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偶尔自己也会跟着喝上一杯，看着就像和白开水一样简单。
如果有的选择，罗修其实也想喝醉，也想借着酒精说出想说的话。
可某些专家的特殊训练实在太特么有效了，以至于让他无法像普通人一样喝醉，让他无论何时都能保持绝对清醒的头脑，可是……人有时候需要糊涂。
两瓶二锅头很快空了，罗志国说着说着，一头栽倒在了桌子上。
罗修怔怔望着他愣了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借着月色，罗修将他扶到了床上，脱掉鞋子，取掉假肢，盖上被子，放一杯水在床头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罗修就学会了这一系列的动作。
那时候罗志国经常喝酒，喝醉了还喜欢打人。
当时只有七八岁的罗修总是护着妹妹，不让她挨打。等罗志国打累了，还要拖着受伤的幼小身躯把他扶到床上，脱掉鞋子、取掉假肢、盖上被子、倒一杯水……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罗志国接受了301专家组的心理干预，才得以结束。
因此罗修也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罗志国和他的战友均患有严重的战后心理综合症……
漆黑的房间里，罗修拿着毛巾，认真地、仔细地擦拭着假肢。
他知道，这截假肢背后是一段壮烈的、伟大的历史。
……
次日，精准到秒的生物钟准时叫醒了罗修，他想接着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就像上满的发条无法轻易地停止运行。
等跑完步再上来，罗志国也醒了。
;出来吃饭。
;好。
;……
两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餐桌上，话也少得可怜。
;回来准备好干什么了吗？
;还没有，准备找。
;你要愿意，可以来剧组帮忙。
;也行，什么时候？
;等会就走吧，正好缺人。
;好，我准备一下。
;……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两人不像八年未见的父子，更像是陌生人，不，陌生人之间话都比他们多，只有提到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才有点像一家人。
;你妹妹还不知道你回来了，要去看看她吗？罗志国问道。
罗修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几分宠溺的笑容，;不了，还没有给她准备礼物呢。
;行。罗志国也跟着笑了笑，;我替你保密。
;那个死丫头，现在都快把我给忘了吧？
;怎么会，每次从学校回来，第一个问的就是你。
;算她有点良心，准备什么礼物好呢……
;……
这么多年，经历了无数的磨难、痛苦、孤独，罗修还是没有改掉;妹控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