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0.9 暴动
倒下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四周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人们兴奋的喊叫声，根本没有人察觉其中混杂了子弹穿过头骨的闷声。
有人倒下了，站在老人身边的年轻人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似乎以为老人只是兴奋过度犯了什么病。他甚至露出了嫌恶的表情，随即又迫不及待地冲着游行队伍吹口哨、尖叫。人人都沉浸在游行制造出来的美好幻境之中，没人有兴趣关心现实世界里既陌生又丑陋的老人。拥挤的脚下，所有光源都被堵死，除了加布里埃尔和兰德尔，没有人看得见脚边还在向外扩张的血滩。
『加、加布里埃尔……』
兰德尔的声音连同身体开始颤抖起来，老人被射杀的瞬间，有两滴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
温暖又有些粘稠的鲜血，瞬间点燃了兰德尔沉睡在身体内的恐惧。他的呼吸急促，刺目的鲜血衬得脸色苍白如纸。
加布里埃尔看着他，一言不发。
事情的发展超过了他的预料，不，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他幡然醒悟自己为何会觉得怪异和不合常理的原因，与此同时也憎恨自己愚钝，察觉得太晚。
如果他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明里暗里，兰德尔的身边恐怕一个保护的人都没有。
是弃子吗？又或者是被人出卖了？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有兴趣，眼前活下来才最重要。
加布里埃尔伸出双手将眼前满脸恐惧的脸孔拉到眼前，逼着对方直视自己的双眼，动作强硬又霸道。
『你看得见我吗，兰德尔？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我、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有人死了，像只蚂蚁一样被人轻松抹杀了，甚至临终前连杀死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下一个就是你，也许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你，然而你还在这里悠哉悠哉地害怕，等着别人来射杀。你是想死吗？』
『加、加布里埃尔……你为什么会知道……』
『回答我，你想死吗？』
加布里埃尔说话的内容冷淡甚至是残酷，语调一如往昔，既不急迫，亦不严厉。
兰德尔从未见过加布里埃尔这副模样。游行队伍的五彩灯光打在加布里埃尔的脸上，也没能让这张面孔变得温暖一点。明明是一样的五官，一样的没有表情，与往日相比眼前的脸似乎是冰制的，散发的寒气直击胸腔，没有丝毫缓冲的余地。
『不，我不想死。』
他吞了吞口水，不由说出真心话。
死了，一切都会结束了不是吗？
苟且的活着比任何英雄式的死亡都要伟大，他深知其中道理。
一瞬间，加布里埃尔的表情缓和了，他松开紧抓兰德尔衣领的手，让他能够顺畅呼吸。
『跟紧我。』
平和的口气，却绝对不允许质疑。
伴随着几声尖叫，加布里埃尔冲进游行队伍之中。兰德尔紧咬下唇，翻过将人群隔开的栏杆，追了上去。
『有孩子跑过去了！』
『呀！你们是哪来的野孩子！这么没教养！不可以到游行队伍里来。』
『臭小鬼，别捣乱，快回去！』
『好漂亮的孩子，到姐姐这来，姐姐陪你跳舞。』
兰德尔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对不起，面上只得无视游行队伍和两旁人群的抗议，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他的双目紧紧锁着加布里埃尔，一刻也不敢松懈，拼尽全力追逐着那个背影。
太快了。
加布里埃尔的身体轻盈得就像戏曲演员。
好累。
不断与人擦撞，被人怒骂。还在跳舞的游行演员好奇的目光不断投在自己身上，四周的灯光和人影全都混在一起，根本无法分辨方向。
『嘭——』
又有人倒下了，三秒前和他擦肩而过的年轻女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别回头。』
耳边是加布里埃尔的声音，他抬头，眼泪模糊了视线。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变成了黑白，唯一的色彩，就只有一抹熟悉又陌生的深紫。
害怕吗？不害怕是骗人的，飞奔的身体还在颤抖，有人死了，两个人，或许会变得更多，全部都是无辜的人，全部都是因他而死，他就是罪魁祸首。
然而他却没办法停下来，他不想死。
身后的游行队伍里传来一声女性的尖叫，这声尖叫宛若一把尖刀，彻底划破眼前的和平。
片刻之后，过于喧闹的游行队伍停了下来，惊慌失措的人们的叫声如潮水般涌上来。有人被射杀了，不止一个，下面可能就轮到自己了！人们发出了『哇！』或者『啊！』等没有个性的叫声，一起蠢动了起来。
小孩子被推到在地上，妻子呼唤着丈夫的名字。人们相互推撞、挤压，并且开始彼此互抓，俨然演变成一场暴动。
『啧。别再混在人群里，你会被踩死。』
在一片混乱之中，加布里埃尔好不容易跑到兰德尔身边。他一把抓住兰德尔的手腕，开始朝着圣法路一侧的小巷巷口跑去。
在暴动开始的瞬间射杀也会结束，但是，人群不知道。人群在烛光下尖叫着，逃窜着，推搡着，突然，橙红色的光芒照耀着人们，部分市民停下脚步，愕然地抬头看向光芒的方向。
在游行队伍最前端的巨型花车喷出了火柱，不是火花。片刻之后便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花车的窗户玻璃被震碎，火焰喷射而出。这是人群在四处逃窜时，把液体泼到了花车的电线上，使配线短路所造成的，是整个电路系统崩坏的结果。
四溅的火花点燃了路边临时搭建的棚子，一条火龙顺着相连的尼龙制棚顶直窜而去。随之而来的，是全身着火的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火光，将黑夜彻底照亮。
不远处治安局的警车和消防车呼啸而来，警铃与人群的惨叫声交织，在圣法路上空盘旋。
仅仅半个小时，欢乐喜悦的歌舞游行彻底改头换面，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亡游行。
加布里埃尔拉着兰德尔跑进建筑物和建筑物之间的狭窄小巷。
两人靠在墙壁上喘气。
安全了，尽管是暂时的，加布里埃尔大口大口地呼吸，尽可能恢复和调整疲劳的身体。
他转头，面对如今赤红一片的圣法路方向，眸色沉了下去。
在和平的时候，这里的人可以毫无怨言地在车站站台大排场龙，可是，一旦失去了和平，却很容易就会陷入恐慌之中。被射杀的一共有六个人，被踩死和受伤的人具体有多少，恐怕要等隔天的新闻才清楚了。
这一次暴动，究竟会死多少人呢……他也不知道。
身旁的兰德尔和他看的是同样的方向，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脸色却依旧苍白得可怕，整个人处于一种即将崩溃的精神状态。
加布里埃尔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定要说些什么，不然这个人恐怕会疯吧。
『兰德尔，听我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他用一种极为温柔的口气说道，『不是你杀的人，也不是你造成的暴动，不要去试图背负与你无关的东西。你只要明白，你现在还活着，活下来了。你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