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另一宝典
道路笔直地伸向前方。
尽头是雪。
荆无命跟在上官金虹身后, 一双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地盯着他的背影。
金钱帮的帮主从不肯坐马车,这也是江湖上的一庄奇闻。这只因他觉得人生着两条腿,就是要用来走的, 所以才不肯坐车。每一次他要去哪里, 都要走上很久很久。
如果你见到他,说明他至少也已准备动身, 准备了几个月。
这次也一样。他为了得到《怜花宝鉴》,其实已在两个月前出发。
他虽算准事情会在这时结束,却没算准结局。
上官金虹突然停了下来。
荆无命也立刻住了脚。
他们之间的默契已不是别人能比的,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 也不是别人可以猜明白的。
上官金虹根本用不着说,也用不着示意,他连半点暗示都不需有。
他停下, 荆无命也一定会停的。
“上官飞呢?”
荆无命道, “他跟着百晓生。”
上官金虹叹了口气,他突然发现自己竟已和儿子很生分, 他虽然还是很听话, 但到底不愿意和自己亲近了。
荆无命没有问他为什么叹气, 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雪花。
上官金虹瞧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走?”
荆无命点头。
“他的武功竟然毫无破绽,我连一丝把握都没有。”上官金虹皱眉道, “就算加上你, 也撑不了多久。”
“是。”
“更何况那里还有陆小凤和李寻欢。就算我们赢了,也还要再对付他们。”
“嗯。”
“石观音与水母阴姬的武功都不在我之下, 可她们还是死得很快。”
荆无命不知道她们的武功如何, 所以没出声。
上官金虹又开始走。
他的腿一动, 荆无命的腿也立刻动了起来,竟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两人连接起来。
“此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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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无法想象。”
沈百终搬了个凳子,坐在窗边,正在擦自己的绣春刀,抽空看了他一眼。
陆小凤皱着眉,翘着腿,将手里的油布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烤鸡来,道,“我无法想象这事情会解决得如此简单。”
上官雪儿探过半边身子,从那只烤鸡上揪下一个鸡腿来,不屑道,“那还能怎么样呢?只要你们这些男人不上当,林仙儿当然再没有半点法子。”
“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也只能骗到爱她的人。”上官雪儿继续道,“而这里并没有这种人,连半个也没有,所以她就会立刻变得很普通,普通得要命。”
陆小凤看着自己的烤鸡,突然转头道,“给钱。”
“什么钱?”
“一只鸡腿十两银子。”
“你这是什么鸡?什么鸡能卖得这样贵?”
陆小凤笑道,“这只鸡本来倒也不贵,可它现在是我的,我想怎么卖,就怎么卖。我看你年纪还小,就只好卖得便宜点。”
上官雪儿眼睛一转,也笑道,“你拿什么证明我的鸡腿是从你的烤鸡上取下来的?”
“因为它现在只有……”
“一条腿的人就有很多,一条腿的鸡为什么不能有?它一定是天生就只有一条腿的。”
这边两个人在拌嘴,那边燕十三也拿了一块布,坐在门对面的椅子上。
他擦的是自己的剑。
这把剑对他来讲还有些长,有些重,剑上的十三粒明珠也很容易招人惦记,但是他却依旧擦得很认真。
除非这剑断了,否则他绝不会轻易用别的兵器。
过了半晌,他才问道,“那本书已搜出来了么?”
沈百终道,“嗯。”
燕十三问道,“我听说林仙儿把书藏进了伊哭的身体里?”
“她用了一种很特殊的法子去做这件事。”沈百终道,“只是她没有想到伊哭的尸体并不是由她去埋,她也没有想到自己无法向上官金虹传递消息。”
燕十三道,“如果上官金虹愿意再等一等,说不定真的可以拿到秘籍。”
“他正是以为自己上了林仙儿的当,所以才那样急。”
燕十三道,“上官金虹也不过如此。他甚至不敢与你交手。”
沈百终收刀入鞘,摇摇头道,“不是这样。他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为什么?”
“他很讲求效率,也很懂得进退。”
“他虽派了很多人过来,但那些人却并没有什么用。”
“这是因为他在试探。”沈百终道,“他在试探我的态度,也在试探李园的危险程度,只要他觉得这里有一丝无法掌控的事情,他就不会来。”
燕十三不说话,已在思考。
沈百终继续道,“他一定要得到《怜花宝鉴》,可那也一定要是在他能控制的情况下得到。等他到了这里,发现自己失策时,就不惜丢掉自己的骄傲,也并不再想那本书。”
放弃有的时候并不比执着简单,对于上官金虹这样的枭雄就更难。
这说明他并没有因为地位的崇高和武功的境界而迷失自己,他还很擅长思考,而且也不怕丢脸。
“你不动手,是不是因为你担心金钱帮的势力?”燕十三问道,“你担心他们没了帮主,会做出别的事来。”
金钱帮网罗天下高手,分舵中更有数不清的江湖侠客,其中参杂有混混、杀手,专门培养的打手也有不少,一旦脱离管束,谁也不知道他们会闹出什么事来。
沈百终只是道,“要再等等。”
燕十三点点头,追问道,“荆无命怎么样?”
沈百终道,“他算不上是一个剑客,你不必执着于他。”
燕十三已将夺命十三剑练到十二剑,自觉不久后该出门去闯荡一番,所以最近已在注意很多剑客的消息。
荆无命的名声不小,他当然也想会一会。
听到这样的评价,燕十三不免有些诧异,“为什么?难道他的剑法并不好?”
沈百终并不想对燕十三多讲这些,只是道,“他的剑法很好,但他自己却只是一件工具。”
燕十三道,“哦……”
沈百终把手放在他头上,像摸小黑那样摸了摸,温和道,“你还需要再练一练,陈绝音的剑法很好,你可以和她学。”
燕十三道,“她很冷漠。”
沈百终笑了,道,“你也很冷漠。”
燕十三淡淡道,“至少我不会让别人觉得自己欠了钱。”
就在这时,铁传甲突然敲门进来,告诉他们已将车马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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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紫禁城里下了雪,要比平时更好看些。
城墙边最不起眼的那座茅屋前,放着一个又破又烂的板凳。又破又烂的板凳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他的胡子已经很长,乱糟糟得结成一团,和脑袋上垂下来的乱发成了亲家,配上他已露出棉絮的衣服,只好像是个被人踩脏的棉花团。
他每劈完一根柴火,就抬头用混浊的眼睛看一眼别的房子,也不知是不是在羡慕别人的家庭。
西北角的屋子虽然都破,像他这样破的倒也是独一份,看到这样的房子,寻常人只怕都不敢接近,因为它看起来实在是下一刻就要坍塌。
在这一带住着的都是太监们的本家亲戚,先帝晚年时宠信宦官,那时他已不能相信任何一个官员,就连自己的儿子,他也看不顺眼,到了最后,陪在他身边的竟也都是些太监。
所以这些房子在十几年前甚至是修在城里的,新帝登基后,才不得不搬到城外来。
沈百终翻过围墙,穿过狭窄的巷子,路过几间嘈杂的茶馆、麻将铺子和脏污的饭店,一路来到这一间最破的茅屋前。
门轻轻地开,轻轻地关。
“林师傅。”
林开关睁开一只眼睛,虚虚地瞧了瞧,就又闭上,慢慢剥着手里的干玉米,把掉下来的玉米粒拢成一堆,收进碗里。
原来这个“棉花团”的名字是林开关。
“沈百终。”
沈百终躬身道,“是。”
“你有什么事?”
沈百终老老实实道,“我来放一本书。”
“又是剑法?”
沈百终道,“是一本杂学秘籍。”
林开关应了一声,“去吧。”
沈百终点点头,走进那一间破茅屋,蹲在地上,伸手抬起一块木板来,顺着台阶走进黑漆漆的洞口。
这间密室与外面全然不同,干净得多,也奢侈得多,墙壁上镶了许多夜明珠,确保明亮的同时,也不至使这里失火。
这里的地板上更是铺着光滑平整的石板,一直通到每个房间里去。每个房间里都至少有十几个书架,存放着绝大多数江湖人都愿意拿命来抢的武林绝学。
沈百终已来过这里许多次,上一次来这里的时间也并没有过去很久,就是他从神水宫回来的那一天。
萧太妃在丢了剑谱后悔恨不已,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本事去看护这一本绝世武学,所以就将它托付给了林开关。
把书从萧太妃那里拿来到这茅屋的,自然就是沈百终。
林开关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好笑,却并不是假名。因为这个名字就是林开关自己取的。
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好像是别人手里的开关,按一下就开,再按一下就得关,不关不行,不动也不行,他根本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他要拿这个名字来嘲讽自己,概括自己的生活。
因为他虽然知道自己活得很苦,却也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太监很难再有正常的生活,他早就离不开紫禁城,所以才在先帝死后出宫当一个大内看护。
沈百终还是个小孩子时,就跟着沈父来过这里,林开关的武功可能比不过他,但也绝不会相差多少。
这样的密室书馆,已由林开关看管了几十年。即使是北镇抚司,也不会比这里更安全、更隐蔽。
沈百终放下《怜花宝鉴》后,很快就从门里出来。
林开关已在用一口破锅煮粥。
锅虽然破,米却不错。这米是沈百终上个月送来的新米。
“坐下来喝粥。”
沈百终伸出去的腿立刻回来,人也坐在了一个破凳子上。
林开关那张布满了痛苦与绝望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意来。
“你这一次出去,有没有遇上什么对手?”
“没有。”
林开关点点头,盛了一碗粥递过去。
“以你现在的武学,当今世上,上官金虹之流,都算不得什么威胁。”
谈到武功,这位老者的眼睛里立刻放出锐利的光来,一字字道,“即使我是个死太监,也能觉出最近的风气不对,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记好。”
“是。”
“想打败你只有一个法子。”林开关指着自己,“我的天赋还不够,但总要有人够的。只要那人像我一样练了《葵花宝典》,他就一定是你最大的威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