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一帘幽梦(四)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花团锦簇般进来了六姨太玉珑,丫鬟婆子们前呼后拥。玉珑一身墨绿色蜀锦衫子,满绣了蝴蝶,栩栩如生,欲从衫子上飞出一般。豆绿水绫裙子,柔垂飘逸。她怀抱着雪白的琉璃眼波斯猫,四下环顾了,眸光扫了我,又扫了五姨太慧巧倨傲地问,“我在府里受累,五姐姐却来这里躲清闲了?”
一见六姨太玉珑,我心里千愁百感纠结一处,心里那恨意,深藏的血冤,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们面前嚣张,竟然束手无策。
她悠悠地过来,看了我们针线笸箩中的丝绦和汗巾子,两只手指拈起,咋咋嘴道:“这难不成是拴老爷用的?我哥哥才送了老爷一条茜香国进贡去宫里的豆绿色汗巾子,贴身系了,冬暖夏凉,肌肤生温的。”炫耀后,忽然手一送,一条汗巾子便落进了一截在茶盏里。
“哎呀!”我惊得忙去抢出,已然湿了一大截子,这女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猛地望去她,眸光里也自含了几分愤怨。六姨太却悠悠地满不在乎地吩咐金嬷嬷说,“去,去我房里取一箱子汗巾子来,供八姨太挑选几条陪她就是。”
五姨太也觉得她过于跋扈,又不便发作说,“不过是我闲来无事打来玩儿的,妹妹也不是有意的,罢了吧。”
简直是嚣张放肆,五姨太竟然能容她,忍下这口闲气。
大约是怕我按捺不住恼了,慧巧的手按来我的手背上,将我的手按在炕桌上,笑了仰脸问六姨太:“妹妹如何也来了?这别院简陋,怕妹妹不习惯呢。”
她哼了一声得意道:“只要老爷住得惯的地方,我都是住得惯;老爷说好的,我便觉得好。”
我心下一阵厌烦,我是求个安静才来这里,偏偏遇到这个祸害来搅浑水。
傍晚,致深从府衙归来,拖着疲惫的身子,揉着腰,懒懒的踱步进来,看了六姨太提了裙襟远远地迎过来问安道:“老爷辛苦了,老爷大安。”便不由得一惊,眸光望向我,探寻般似要找答案,仿佛六姨太也是我请来搅浑水的。
我便酸酸道:“老爷总算回府了,六姐姐奉命而来,都侯了老爷许久了。等老爷等的心焦,恰是慧巧姐姐费了好些时候为老爷打的一条汗巾子惹了六姐姐不痛快,被扯了来出气了。老爷回来的正好,刚好赔五姐姐的汗巾子呢。”
六姨太撇撇嘴,蔑视地扫我一眼,一手挽了致深的腕子,娇滴滴地问:“老爷如何来这荒郊野外的地方住呀,一路行来都是马粪味道。”
晚膳摆上,都是我近来常吃的素淡的农家菜。
六姨太挽了致深的手,贴了他身边落座,拿起牙箸就要为致深布菜。她手举起,却见了盘子中满是青菜萝卜,竟没有半点油腥,露出些惊讶之色,唇角一撇奚落地一笑说:“老爷吃这些喂牲口的菜叶子,也不怕掉了身价。若是传去朝中,可不是被人笑话?”
我才欲开口说出九爷讲述的东瀛皇帝节衣缩食,全国倡导兴办教育的故事,又忽觉不妥。致深却笑了说:“大鱼大肉的腻了肠子,反不如青菜萝卜的净几日肠胃。”又打量了六姨太玉珑认真道:“玉珑的腰近日是渐粗了。”
玉珑一惊,忙低头去看自己的腰身,好不尴尬。丫鬟们都在一旁掩口窃笑。
致深认真道:“脸儿也圆了。在府里可是吃了什么大补,如何似气儿吹起来的一般,丰盈得有些‘环肥’的味道了。”
女人无人不怕自己被人说体胖,更何况是自己的男人。六姨太玉珑果然急得自顾不暇,慌得摸摸脸又摸摸腰,然后自嘲般解释道:“想必是前日吃了碗乌鸡汤养颜,身子乏又多睡了些,便是如此了。”
致深露出一脸的不屑,六姨太玉珑忙低头兀自地盛了些清汤萝卜,默默地送去唇边,不知不觉中一碗汤便喝了下去。食不甘味怕就是如此吧?我不禁一笑,不想这偷偷一笑竟然没有逃过致深的目光,余光中竟然见他含笑地打量我,不过眸光同我际遇的片刻,他竟也噗嗤地笑了。
待撤去酒菜,六姨太玉珑却如猫儿一般依靠在致深身旁,将个面颊深深埋去致深的臂弯里,怕是无人敢如此的放肆。我灵机一动,抢先问:“老爷答应了五姐姐的事儿,可是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
他微愣,望着我满眼疑惑地问:“何事?”
我吟吟地浅笑了说:“老爷昨夜应了五姐姐,今儿去五姐姐的屋里睡,为五姐姐驱驱阴气,壮壮胆儿的。”
他微扬下颌打量我,唇角勾出一个弧度,定定地说:“我说话作数!”
六姨太一惊,眸光里又急又恨,眼睁睁看了老爷被五姨太慧巧搀扶而去。
第二日,府里的下人将六姨太的衣食所用之物一一送来,齐齐的堆了几只大楠木箱。六姨太却也要强留在扫花别院。
到了晚间,河边一片灯火通明,嘈杂叫嚷声反躁动胜似池塘中的蛤蟆。我隔窗眺望,觉得好奇,吩咐冰绡说:“去看看,河边出了什么事儿?”
冰绡跑去,不多时一脸厌烦道:“还不六姨奶奶呀,偏是嫌弃河边的蛤蟆声吵,逼得府里这些小厮举着火把连夜的捉蛤蟆。”
这么沸反盈天的一闹,静夜里反是不得安宁,无法入睡。冰绡见我愁烦的样子忽然神秘道:“才回来时撞见了姑爷,姑爷说,劝小姐莫恼,明儿晌午,让江南大厨给小姐炒一道‘酱爆田鸡腿’吃。珍馐美味呢。”
听了这话,我反是哭笑不得。我只得强忍了不便发作,只是暗自担忧,如此下去,这扫花别院可就再无宁日了。
“这是闹得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哪里放进了这么多蛤蟆,仔细我告诉哥哥去,让你们都不得好看!”是佳丽,她终于忍不住也闹了起来。
五姨太批了衣衫出来,眉头深颦,担忧地劝道:“难得老爷近来心情舒畅,大家就权且多忍忍吧。何必扫兴呢?”
佳丽心里不服,见了那河边的火把渐渐的熄灭,小厮们灰溜溜的撤去,这才勉强作罢。
不过几日,因致深移居来扫花别院。兴州上下的官员们纷纷来扫花别院请安,一时间门前车马喧嚣,门庭若市。小厮们日日扯个喉咙报着:“惠州县令郭大人到!”
“粮场总监薛大人到!”
迎来送往,宾客盈门,更有马踩了农民的庄稼地。别院外的书馆反是乱糟糟的变做了马场。书馆前一带垂柳上拴了来往的马匹,停了车辆,小厮马夫们大声喧哗,未拴好的马闯进书馆的那畦菜地偷吃了青菜。学生无法静心读书,九爷更是眉头紧皱,颇为无奈。
我心下气恼,怕这总算如了他周怀铭的愿。千算万算,我仍是落进了他设好的套儿。如今的情形,我除去了搬回周府,停了这场无休止的乱局,怕是难还九爷和孩子们一个清静的读书之地了。
同五姨太慧巧商议后,我终于决定搬回周府去住。若我回府,致深同六姨太等人便自然会撤回周府。临行,我依依不舍地在学堂外留恋,孩子们抱住我,更是不停地问:“澜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教我们读书呀?”
我同他们一一惜别,离去时,并不见九爷的踪影,心里未免有些怅憾。登车行出一段路,冰绡扯扯我的衣袖惊了指着窗外道:“小姐你快看,九爷在山坡上呢。”
我忙掀开窗帘望去,果然,山坡上,白衣飘飘的立在那里目送我们的,可不正是九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