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夺魂(三)
我步出求缺斋,金风扑面,透背的寒意,道旁高高低低的丹枫、黄栌树叶扑簌簌洒落在菊花圃内,如挥洒在花海中的美人红泪。菊花正盛,开得冷艳,静静地立在道边,守着那份孤芳自赏的清寒。
行在我前面的六姨太玉珑忽然停步在菊仆便,信守折了一朵名品“紫天娇”,捧去鼻边深深的一嗅,又端详了片刻,随后悠悠地说:“呀,有些人,自己太不小心,害人害己。”
她徐徐回眸,细长的丹凤眼里满是冷笑,小巧精致的下巴微扬,樱唇勾起一丝得意。如此玲珑小巧的一个美人儿,竟看不出她手段如此狠辣。
“离地三尺有神灵,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我也含笑微微地扬起下颌,迎了她的眸光而上,似是对峙,然后缓声细语道,“你杀你的狗,还不必脏我的手,自是仔细冤魂索命才是真的。”
我摇摇手中的团扇,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她却横过一步挡去我面前,彼此就这么几乎贴着鼻尖对视,我毫不瞬目的迎战她的眸光,她的眸光阴冷,深深抿了唇,手微微托起那朵“紫天娇”,忽然一松手,那朵菊花便落在尘埃。她面上含笑,银红色绣鞋头上珠花穗子一颤一颤的,狠狠将那朵“紫天娇”碾作芳尘。伸手掠了鬓发去耳后,侧头挑衅般问我,“怎么不告了,去告呀,看看老爷信不信你?”
她说罢咯咯的一阵放肆的笑,旋即敛住笑声,冷笑道:“想和我斗,你还太青嫩。”
“六奶奶,就别在这里耽误时候了。舅爷大老远从京城送来的那些名贵的补品,还待六奶奶去清点呢。”金嬷嬷在一旁幸灾乐祸般地催促。
“可不是吗,咱们去炖个当归乌鸡眼汤,给老爷补补气。”六姨太瞟我一眼得意着说。金嬷嬷噗嗤一笑说:“那是当归乌鸡汤,哪里来的当归乌鸡‘眼’汤?”
“哦?眼前不正是有一只吗?”六姨太笑罢瞟我一眼,摇着纨扇,娉娉婷婷地扭出几步,忽然回眸笑望我提醒说:“天真得可爱,还当你身边的都是好人,若无人通风报信,我如何能稳操胜券呢?”一阵冷嘲热讽后,她招摇而去。
“小姐,她也太霸道了!”冰绡义愤填膺,我却冷静地止住她,“不急,她越是如此步步紧逼,反是显示她的心虚。”
回到水心斋,丫鬟们人人神色惶然。隋嬷嬷平日为人和气,突然没了,而且死得诡异,难免议论纷纷。
“八奶奶,都说是水心斋里有四姨太的冤魂,来索命呢。”尺素慌得哭告着。
我宽慰说:“即便是四姨太回来索命,也定是去寻那些害她之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丫鬟们这才稍微平静了四下散去。
不多时,五姨太慧巧赶来,脚步疾而不匆,进得门就吩咐丫鬟婆子们去外面候着,直挽着我的手进了堂屋。不等我开口,她便微蹙了眉头问:“这是怎么了?可是走露了风声?”
我深吸一口气,同六姨太的交锋,毕竟我铩羽而归。只是忽然间,我凝视她,记起她本是要同我一道去求缺斋的,只是,她并未如约践言。
想至此,我不由得记起玉珑那句幸灾乐祸的话:“天真得可爱,还当你身边的都是好人,若无人通风报信,我如何能稳操胜券呢?”
我寻味片刻,打量她的眸光,我身边的内奸,更有何人呢?
她却继续叹气说:“我才抬脚出了蘅芳苑,你水心斋的丫鬟们就丢了魂儿的来禀告,说是隋嬷嬷溺死在你院子里了。我一听就知事情有变,忙赶来水心斋时,你已先行了一步。我吩咐他们看守了尸体封禁了跨院的门,就赶去追你……”她满眼凄然,惊惧未定,摇头道,“好歹毒的手段,调虎离山,连我的眼都瞒过了。”
我思忖片刻,也觉得不妥。慧巧她如今同我应该是同仇敌忾,她必也是希望我扳倒六姨太这祸害的。六姨太的手段毒辣,专横跋扈,怕是府里的小妾们对她都忍无可忍,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只是,六姨太“好心”提醒我的话,怕就是想挑起我和五姨太慧巧的内斗吧?更或许,她的话意并不在于此。
“姐姐,怕是你我身边还是有内鬼。”我凝视着她的眸光,想从中看出丝毫的惊惶迟疑,但是没有。她眉头深颦点头,更是有些凄然道:“妹妹的顾虑极是。我正欲问妹妹呢,小环回兴州的事儿,妹妹可曾透露给何人?”
她话音中多少有些责怪,似在疑我,我摇头,除去我身边的丫鬟,更无人知道的。
一阵不祥的预感,我忙问:“小环如何了?”
“失足跌下山崖……”她摇头闭目,哽咽难言,“我不该赎她出妓院,我害死了她……”
我的心噗通一声沉落,身子如从万丈悬崖急坠而下,身子一沉跌坐回榻上,目光呆滞。不过是豪门内斗,竟然一场乱战死伤无数,更不知日后还有多少冤魂不散。
“五奶奶可在房吗?”外面传来婆子的声音,我忙提起精神,五姨太也直起身,吩咐着:“是万嬷嬷吧?快快请进。”
万嬷嬷进来请安,颇有些犹豫地说:“大太太吩咐老奴来,是有一桩事儿要五奶奶定夺呢。”
看她为难的样子,五姨太慧巧大方道:“什么要紧的事儿?大太太传我过去问话就是,还劳嬷嬷亲自跑来么?”
“哎,还不是六姨太……”万嬷嬷万般无奈地摇头,“说是府里有邪魔才频频死人,要请道士挂符做法,在鬼气盛的地方泼鸡血,挂血骷髅,才能把鬼赶走。她还说是这邪气是从……”她讪讪望我一眼讪讪说,“说是那邪气是从水心斋……”
我一惊,这玉珑贱人果然是步步紧逼,无所不用其极了。
“这如何使得?”五姨太慧巧虽然话音平静,却是掩饰不住恼意。
“钱都花了,先斩后奏,还有什么使得不使得?五奶奶是不知呢。六姨太私自去账房支取了二百两银子去做法事,都没有支会大太太一声。是管家为难来禀告,大太太这才去问她,她却说,‘鬼又不是我招来的,做道场还不是替府里消灾除患吗?’大太太寻思着,这笔钱不大不小,可总该按规矩才是。只是眼下里六姨太如此行事……大太太说这府里的钥匙是五奶奶管的,还是请五奶奶定夺。”
大太太分明是将烫手的热栗子扔给了慧巧手里,我都替慧巧憋屈。
慧巧端起桌上一盏凉茶,捧在手里沉吟了片晌,才淡淡地说:“这银子也不必从帐上出,就去我房里找凌霄,在我体己银子里支取吧。只是我的体己银子也有限,若是再有下次,就只得从六姨太的分例银子里去扣了。”
我一听,更觉气恼,慧巧便如此纵容了她不成?
六姨太先斩后奏且不说,还如此嚣张欺人,若此事事姑息,日后她更要得寸进尺?
我哪里肯服,一边摆置棋枰做出一副要同慧巧下棋的闲然样子,一边冷言冷语道:“可不必拿我水心斋说事扎筏子。我这院子里鬼气足,我已请了法师来驱邪避妖,倒不必劳她费心了。可惜她晚了一步,府中各房各院画符作法消灾除祸都已作妥了。六姨太若是还去请什么道士,那也是她一厢情愿的事儿,那银子,自然也该从她的分例银子里扣才是。”
“澜儿!”慧巧打量我的眼神又气又笑,颇是无可奈何,叮嘱一句:“破财求和气,你这是何苦呢?”
她一面打发了万嬷嬷去她房里取银子,直待了万嬷嬷退下,她才对我语重心长道:“咱们凡事还是隐忍为上吧。眼下朝局混乱,派系林立,老爷也正是用到六姨太的哥哥金侍郎的时候。”
她纤长的玉指在棋罐中轻轻拈起一黑子,落在棋枰,虽然声音极其细微,我却心头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