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痘疹(二)
次日一早,冰绡已揉着泪眼为我打理好行装,依依不舍的哽咽难言。
因冰绡从未得过痘疹,五姨太慧巧不许她随行,另行为我精挑细选了几名曾患过痘疹的丫鬟婆子伺候我去别院养病。我勉强吃了几口薄粥,却如同嚼蜡一般,吃力地推开粥碗,满心惴惴不安,尽是对那来势汹汹的痘疹的惧意。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履声从窗外传来,伴随脚步声杂沓,想必是接我去扫花别院的婆子小厮们到了。冰绡忙迎出去看,我勉强抬起酸软无力的手去拭泪。
“六奶奶请留步。我们家小姐身患痘疹,老爷吩咐她闭门谢客呢。”冰绡有意扬高了声音,似在向我报信。我闻听一惊,六姨太玉珑如何来了?
“老爷的话,不过是约束那些不曾患过痘疹的人的。如今连患了痘疹的宝儿少爷都交给了我,可见我是例外的。”那娇滴滴的话语透了几分刁钻,渐渐向我屋内而来。
我不想见她,却无力驱逐她。
一阵盈盈的香气扑鼻,夹杂着门外的秋意阑珊,隔了纱幕便见珠翠环绕衣衫华丽的一群人相继进来,簇拥着居中那翠碧雀金孔雀裙衫的女子招摇而来,正是六姨太玉珑。冰绡忙伶俐地紧随其行,劝阻道:“六奶奶还是请回吧,我家小姐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的,才吐过,怕是味道腌臜污秽了六奶奶。”
她却似未听到,移步到我床边,沉吟片晌,似在打量我。我倦怠虚弱的眼皮微微睁开一线,戚然一笑问:“六姐姐如何来了?”
我强人了辛酸病痛,勉强扮出笑容,不过一句话,微弱的鼻息中却不免娇喘连连。
她却听若未闻一般,四下闲然的巡视一周,慨叹的样子,摇摇手中的纨扇道:“路过水心斋,听说妹妹要出府,我就过来坐坐,有几句体己的话儿要对八妹妹嘱咐。”她拉长声音,悠悠道,瞟一眼冰绡,冷冷的。
冰绡迟疑不肯动身,我对她略略颔首,示意她退下。邪不胜正,我是不必惧怕她老六的。众人衣衫摩挲的细细轻响渐渐退去,四下里静寂无声。
她望我,唇角挑起得意的笑,不止是那种幸灾乐祸,冷笑中更有旗开得胜的得意。旋即她长长叹息一声道:“看来美人如花之说还真是最贴切不过的。香消玉殒,也不过在刹那间。早知如此,又何必去自寻烦恼,巴巴地沾染了一身的瘟病,害人害己呢。”说罢,咯咯咯一阵轻笑,手中纨扇掩面笑得得意。
我面容惨白憔悴,自是闭目不去理她,任由她去说。怕是无人看她唱戏,自己无趣,她便罢了这些无理取闹。
她眉头一挑,眸光里露出一丝诡笑问我:“妹妹可知这天花痘疹最可怖的不是能否保全性命,而是侥幸活命后,那张比鬼还丑陋的天花暗坑脸。呵呵……呵呵呵……”
我尚且强扮的一丝雍容的笑容立时消散,仿佛被她一语惊醒三春梦,将我一脚踢去无尽绝望悲伤的深渊。我如今痘疹积蓄体内未发,所有周身高热不退。若是过个三五日退了高热,满头满脸都会发出那令人恐怖的疱疹,渐渐的流出脓浆,结痂落疤,终身不散的毁容。头脑嗡嗡嗡嗡一阵轰鸣,眩晕,我只觉眼前金星四射,极力想令自己镇静却是不能。惊诧错愕,仿佛措手不及被一刀猛戳进心窝,痛彻心扉的疼痛漫天匝地的席卷而来,悲伤绝望满眼,目光无比空洞。似跌入深潭的人尚未爬起,又被横空一棒狠狠地闷回深潭。我紧紧闭目,不让泪水惊惧绝望的涌出。
“噗嗤,”她巧然一笑,小巧玲珑的下巴微微扬扬,丹凤眼眯做一线,蔑视般的自上而下俯视我,牙关里挤出一句悠悠的话:“天下最可怜的,莫过于死了都不知自己是因何死的。不过无论如何,我还要谢过妹妹的美意,替姐姐惦记这子嗣大事,若非如此,姐姐如何能得了宝儿呢?”
我一凛,她此话是何意?莫不是我这痘疹之疾,是拜她所赐?
我费力地睁开酸痛地眼望着她,骨子里却一阵阵的冰寒发抖。她冷冷笑得得意,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鼓掌间肆意把弄。震惊愤慨令我周身的汗毛立起,而此刻孱弱无力的我,竟然连抄起个枕头砸她的气力都不能有。一股腥粘的热血涌来胸口,我猛然咳嗽不止。冰绡闻声赶来,六姨太玉珑面颊上曳着一抹阴冷的笑意离去。
马车行在山路上颠簸不定,秋风飒飒,山涛连绵如海声,无尽萧瑟凄冷。我乏力瘫软在车中,仿佛这身子都不属于自己。
行至半路,忽然天下淅淅沥沥地飘落雨点,雨意又急又密,噼噼啪啪的砸在轿厢上。车夫和小厮们都叫嚷着:“下雨了,快赶路呀。”
清脆的一声马鞭抽裂风声,“啪”的一声脆响,銮铃声踏碎满地,身子颠颠簸簸的被抛起坠下。朦胧中,那马蹄声颠簸声却唤起我的噩梦。我依约回到初来兴州那个夏日,惊魂夺魄的一幕,马车飞驰,我同冰绡吓得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头,却无法摆脱那夺命而来的劫匪。
“喀嚓”一声,我身子被重重的一颠,险些跌出车去,惊魂未定时,就听身边伺候我的小丫鬟墨玉和泥金吓得大哭起来。帘子外马夫唉声叹气道:“八姨奶奶这车,车辐断了。”
大雨穿过轿帘斜入车中,一阵阵湿寒。又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只觉得裹在身上的被衾已是冰冷似铁,冻僵的手指,麻木难抬,我强自挣扎着不让自己睡去。荒郊野外,雨地风凉,若是睡去了,怕就真的去了。
天色渐渐放暗,远处的深山中似有野兽的嚎叫声,骇人心惊胆颤。泥金慌得呜呜的哭出来,哀哀地哭求着马夫:“我要回府去。”
雨打伞盖的声音,轿帘子一挑,米郎中顶了大雨跻身进了轿厢,一边为我把脉,一边摇头。黑暗中只能看到他温和沉静的眸光,听到他徐徐的话语声吩咐着:“速速扶八姨太上我的马车赶路,先行回别院。我在此等候。”
这如何使得,周身虚弱无力,我还是费力地坚持着,让他先行去别院寻九爷套车来接我们。
“八姨太这病症耽误不得了。若有个闪失,大帅定会怪罪,速速换了车轿!”米郎中年迈,却是话音有力。我周身冰冷得发抖,虚弱得无力睁眼,依约中一阵杂乱的声响,仿佛冥冥中一些虚幻的声音从深深的水底泛出,似是雨声,水声,更有轻轻呼唤我:“漪澜,漪澜~”
再醒来时,眼前是灼目的烛光,头依旧沉重难抬。呜咽的哭声响在四周,耳边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废物一群!天黑路滑,马车坠崖摔死一名郎中,就寻不到旁的郎中了吗?八姨太都病成这步田地了,快去请呀!”
听声音,是佳丽小姐,声音清亮却依旧刁蛮。
“快去呀,打马回府去请!若是八姨太有个好歹,仔细哥哥把你们一个个的砍头!”
“佳丽!大雨山路滑,树木倒塌断路,此刻无法回城了。”是九爷怀铄的声音,声音不高,依旧虚弱,可是听来如雪中的炭火一般温暖。
灯影中,我看清了他的身影,依旧那么清癯、瘦弱,苍白的面颊似蒙了一层薄霜,乌亮的眸子里,目光却依旧沉稳。
“澜姐姐醒来了!”佳丽一声惊喜的呼唤,床头人影攒动。不错,这里是扫花别院,一切还依稀熟悉。身边隐隐的啜泣声,墨玉和泥金揉了泪眼,满脸泪痕。可是,她们说什么郎中坠崖,这是怎么一回事?神智缓缓清醒些,朦胧中看见依稀的灯影,一张张神色黯淡疲惫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