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冒犯龙颜(三)
“皇上圣驾何以来此?”他草草一礼,话音颇是不恭。一身官服周正,却不来见驾行叩拜大礼。
我生怕他君前失仪,靠近他,扯扯他的袍袖,示意他见驾,生怕他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我深知他周怀铭狂悖不羁,他敢想,也敢做,不经之事,他有那份胆量。
果然,致深打量了皇上,冷冷一笑翻腕便挽住我的手,凛凛道:“臣等告退!”
”慢!”皇上忽然眉峰一挑,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煞气,适才的悲戚都被一脸怒色掩盖,正了身子喝一声:“放肆!周怀铭你不要猖狂忘形,君前无礼!你自当你是先皇驾前亲信旧臣,太后养儿,就真忘记自己姓什么,想要欺君罔上吗?”
我惊得立在原地,不想文弱的皇上竟然龙颜大怒。眼前的他再没有了在老佛爷面前的唯唯诺诺,那暗自饮泣的柔弱。更像是一个意气少年,在勉力呼喝着。
他本就面色苍白,如今急恼时,面颊双颧通红,如抹一层霞色。瞪亮的双眸含着血丝,怒不可遏如乳虎下山扑人一般。
“皇上,此言差矣。失礼的不是臣,古人云,‘君待臣以礼,臣待君以忠。’”致深淡然一笑道,一手挽起我的手,就要离去。
“致深!”我慌得要劝,奋力要甩脱他的手,要他赔罪。不论如何,惹得帝君大怒,他就是君前失仪,他如何如此胆大?致深却甩去我的手上前一步将我挡去身后,不卑不亢直迎了皇上而上,一字一顿道:“皇上好声威,只可惜若是皇上能有半分如今的龙威,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贞妃娘娘被投进井里枉死。”
“周怀铭你放肆!你信不信,朕,灭你九族!”皇上怒不可遏,如焦灼的困兽被激怒。
“致深!”我更是惊,吓得手足发凉,致深却毫无惧色,他步步紧逼,指着那山上层层陵寝道:“这里,躺着先皇同孝惠文皇后。当年,太后也曾同孝惠文皇后有嫌隙不睦,下懿旨命先皇疏远孝惠皇后。每逢太后责难,先皇总是能挡在孝惠文皇后面前,替她遮风挡雨,从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先皇也曾面临太后几番刁难重责,他为了保护孝惠皇后几曾长跪宫院,几曾鞭笞加身。直到先皇驾崩之时,他周身溃烂,却怕孝惠皇后难过,都强忍蚀骨之痛,笑对孝惠皇后。皇上,一国之君,连身边深爱的女子都无从保护,反来对臣之内眷苦苦相逼。君不直,臣不正。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彼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
他的声调徐缓,却是字字掷地有声。
我已是吓得周身冷汗,致深,他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放肆的言语,毕竟是对了一朝帝君。皇上气得额头青筋跳动,手里紧紧握拳,恨不得要将致深生吞活剥。
忽然,致深从衣袖中掏出一物,重重厝置在石桌上,那盒子上晶莹剔透转动的小人,叮叮咚咚动听的音乐,正是贞妃娘娘送我的那个八音盒。
眼见皇上颤抖着手捧起那个八音盒目光呆滞,致深已拂袖乘一袭风雨而去,在松涛万壑中飘然下山。
我满心忐忑,屈膝服礼跪安,不安地说:“皇上恕罪,周大人他……”
皇上深深抿了唇,望一眼远处群山,闭紧双眸摇头道:“周怀铭说得对,朕无德无能竟然无法保护自己身边的妃子,”他苦笑,旋即痛哭失声,捶了亭柱失态吼道:“为什么要朕当这皇帝,为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朕,却还要朕坐上龙椅,就因为圣朝只需要个傀儡吗?就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我听到此言,心下满是对眼前这少年天子的怜悯感怀。他不过一个不到弱冠的少年,却硬要被放到水深火热处撑起这家国天下,却是事事由不得自己做主。旁人看来他无限风光,又有谁知那龙椅背后的辛酸血泪。他连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勇气都没有,也不能有,只因为他是皇上,是一国之君。若不是有那样多的无奈他无力承受,又怎会有今日如孩子一般的失态?
我柔声道:“皇上,贞妃娘娘是因皇上而死,她是要证明给太后、满朝文武及世人看,假以时日,只需十年,皇上定能卧薪尝胆,重整河山。”我的话语坚定,肯定的眸光望着他时,他渐渐镇定几分,眸光却依旧含泪。
因见致深下山走远,慧巧同佳丽远远地在山道向我望,似在示意我速速离去。
我匆忙劝道:“皇上,臣妾要跪安告退了。民间有句话,一个巴掌拍不响。皇上与其自怨自艾,反不如去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如今是贞妃娘娘去了,亡羊补牢未晚。记得周大人曾说,‘太后面似严厉,待人极和善的,你诚挚对她,她绝不负人。’”
我屈膝一礼,转身而去,身后留下风声雨声夹杂那八音盒叮咚入耳的声响。
下山,我责备的目光望着致深,虽然佩服他的勇气,却不能苟同他如此狂肆的举止,君臣结怨,日后更当如何?
他翻身上马,打马跑在前面,我同慧巧对视无奈,摇头叹息。佳丽探头探脑地望望绝尘而去的马,好奇地问:“哥哥同皇帝哥哥吵架了吗?”
话音未落,她忽然跳脚喊着:“看看,哥哥回来了!”
我望去山道上,果然致深纵马而返,莫不是他想通了,后悔自己的莽撞,要去给皇上赔罪?
他马不停蹄,直奔我们而来,慌得我和慧巧一声惊叫,就觉一股风一道白影从身边闪过,忽然,他俯身一个海底捞月,轻易地将我拦腰抱起,扔去身前马上,打马扬鞭疾驰而去。我耳边听着呼呼的风声,一头乌发被风吹散凌乱扑面,夹杂着细细雨滴。我心惊胆战才稍定了神,只见他搂紧我,一路纵马疾驰狂奔。那道旁景物向身后倒去,冰凉的雨如刀割面。
他的面颊紧紧贴着我冰凉的脸,鼻息温热吞吐在我腮边,他紧紧搂住我,压抑得我几乎窒息,我感觉到他一颗心噗噗地有力搏动。他喃喃自语着,风声大,我却听不清他说些什么。恍惚间只听到几个不成句的字,似是:“你不懂,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我诧异地侧头,心下惊惶,费力喊着:“致深,停下,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