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活罪(二)
次日拂晓,我同慧巧踩着一地夜色悄然更衣登车出府,乘着天边那抹将残的白茫茫的月色向宫里赶路。车轮辘辘作响,一路颠簸,反令我记起了去年正月里初次入宫时的心神不定惴惴不安。那时幸有致深在一旁作陪,入宫时的仪仗何等风光。如今,却是冷冷清清反是做贼受审般的心惊肉跳。
宫门开启,我们便在一位吊眼儿宽额的老嬷嬷的引领下向太后寝宫而去。她一双吊眼儿上下的打量我,似要在我脸上挖下块儿肉一般。我忙垂下头,随着她跟在一辆玉泉山来的水车后徐徐向内走。
眼见周遭宫女太监宫娥们进进出出的开始忙碌,宫里满是紧张的气息,寒风飕入脖颈,我一个寒战,慧巧轻轻的拉过我冰凉的手,紧紧握了握,似在给我打气,令我的一颗心反是坚定许多。嬷嬷引我们来到老佛爷寝宫外的廊子下,吩咐我们远远的立在那里等候,她颇是谨慎地说:“老佛爷还未起身,你们就在这里等吧。”
说罢,那位嬷嬷进得殿去忙碌自己的差事,我同慧巧就立在廊下。
过不多时,清晨的寒意袭人,那股冰寒自脚心向上,冰得一颗心都是冷冷的。我深提一口气,静静地等待,心中自有了方寸,也不在乎此刻的风刀霜剑了。
慧巧紧张地揉着指尖的帕子,低声问我:“澜儿,我的左眼皮总是跳,我怕是凶多吉少。我们不要自作主张害了爷,还是回去吧?”
我才提起的信心又被她一句话打沉,见她踟蹰进退不定,我颇有些懊恼道:“沉气,莫再言语。”
便如此又立了些时候,慧巧探头向那高悬的百鸟朝凤明黄色锦锻长帘望去,低声道:“这时分了,老佛爷早该梳洗完毕了,怕是救该去诵经礼佛了。若是那样,一等就又要一个时辰。这真是,该不是有什么变故?”她暗自叨念,神色更是紧张。
我偷声问:“那位所托的嬷嬷可是牢靠?”
慧巧欠脚向内望着低声道:“我干娘说,十拿九稳的可靠。”
又过了一阵子,那位引我们进宫来的嬷嬷过来低声道:“且在这里候着吧。老佛爷心里不大痛快呢,养的那只猫儿被炭火盆燎了爪,心疼呢。”
嬷嬷的话音未落,忽然一群太监推搡着几名哭喊求饶的太监宫娥出来到庭院里,拖翻就打。那噼里啪啦的竹板打肉的声音刺耳,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听得人心颤抖。不过是一时失误没有看守好老佛爷养的一只猫,害得那猫被火燎了爪儿,这些奴婢太监就被打得丢魂落魄。
我侧目不看,慧巧紧紧握住我的手,低声道:“老佛爷最是宝贝她养的猫儿,这些奴才也真是疏忽。”
只是我们都不忍心看这眼下惨状,皱眉担忧的样子,却见有太监从我们身边走过,有意无意的望向我们。我忙对慧巧说:“难怪她老人家心疼,毕竟是养了这些年的活物。可见老佛爷是个菩萨心肠。”待那太监走远,我才料出老佛爷怕是借题发挥的威慑我们,给我个下马威。我扯扯慧巧的衣袖调皮道,“更何况是老佛爷养了二十余载的猫儿呢。”
慧巧一怔,闻听我调侃的话却噗嗤的破涕为笑。若果然老佛爷连个猫儿都心疼,那致深同她的感情终非一日了。
恰此时,肃宁嬷嬷向我们而来。
我一眼认出了肃宁嬷嬷,不觉心头自然的生出亲近。她是致深的乳母,自幼看着致深长大,她对致深的那份关爱人所尽知的。
“等了一阵子了吧?老佛爷吩咐你们进去呢。”寒暄后,肃宁嬷嬷引了我们进殿去,一路上简单问过几句,还低声叮嘱说,“老佛爷心情不好,你们自求多福。”
我道过谢,立在帘外听着肃宁嬷嬷痛禀时,一颗心骤然揪紧。
“嗯,进来吧。”老佛爷悠悠的话语,不急不缓,依旧如那力透纸背的笔力般,话音穿帘而过。
帘子一挑,我随着肃宁嬷嬷入内。虽然深知眼前是一场刀光剑影,我须得处处小心不得错说一个字,已为致深夺得一线生机。
还不等看清老佛爷在哪里,我已随了肃宁嬷嬷和慧巧下跪叩头请安,待起身时,太后忽然咳嗽一声道,“你果然好胆量,若是替周怀铭说情,就请回吧,免得本宫动怒!”太后在温手,金盆里泛出烟岚般的热气,飘飘绕绕的,也熏着太后的面颊。她垂个头,安详的模样,似乎窗外奴才们的惨叫声丝毫没有打扰她的兴致。她一身褐色白蝶夹花袄,手在金盆上翻覆着,悠悠地说。
慧巧是个机灵的,笑容可掬的从容上前说:“奴婢们不过是思念太后,特进宫来给太后老佛爷请安。”说罢接过了小太监手中的牙梳,为梳妆台前端坐的老佛爷梳拢头发。
“嗯,巧儿的手艺还如从前一般的,可巧你今儿在,帮本宫染染发吧。”老佛爷左右照照菱花镜道。
“老佛爷就没觉得巧儿的手艺精进了吗?”慧巧笑了问。
“啐,蹬鼻子就上脸了。”老佛爷笑骂一声,又板起脸道:“若为他求情,休想!”
听了她们几句对答,我那颗高悬的心略略定了定,老佛爷并非我想象的盛怒无法进言。
我笑了近前,接过宫娥手里的香花盒子,一点点的将那花瓣洒去金盆里道:“慧巧姐姐也真是,说好了就来给老佛爷磕个头请安,如何的又提这糟心的事儿?”
“你这丫头果然的鬼,在本宫面前就不必抖机灵。”
我看了太后沉下脸,慧巧的脸色都变了,直对我挤眼。我忙嫣然一笑解围:“奴婢哪里敢?不干奴婢的事儿,也就不去过问了。奴婢同慧巧姐姐不同,奴婢已经拿了总督大人的休书,自此再同周家一无牵扯。”
“哦?”太后猛一回头,不留心挂在慧巧梳子下的头发铲断两根,慌得慧巧就要跪地谢罪,周围的太监宫娥都紧张的跪下。
老佛爷爱惜头发,这断发实属是慧巧的疏忽。我急忙看看慧巧高举的木梳上半白半黑的发,急中生智道:“恭喜老佛爷贺喜老佛爷,这半银半乌的凤发缠绕木梳而下,在扬州就预示了‘华年益寿’。”果然,那两根发是半银半乌的,老佛爷何苦去讨那份不痛快,自然就着我的吉利话笑笑道,“你个鬼丫头!”
老佛爷接过滚烫的帕子温手,又揉揉手指问我:“周怀铭这是成全你呢。他对你的那份心思呀,别当本宫在宫里,你们那些事儿就不知晓。你们去方中堂府里了?”
我一笑道:“是,一来给方师母请安拜别。此离京城,怕再无机会来京。二来,也是去请方中堂代为开导周总督,毕竟是师徒,教不严师之惰,方中堂教出了学生果然个个出色声名远播呢!”
我和话出口,忽然才自觉失言,这师徒之说,方中堂更是先皇的师傅,先皇也是纵欲乱为得了花柳病才英年早逝。我慌忙跪地谢罪,太后倒是冷笑片刻并无怪罪道:“大行皇帝走得早,养不教,父之过,我这做娘的,也有过,不都怪方太傅。只是,怀铭这孩子……”太后说得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道,“先时在宫里,我就说这个孩子是个有心思的。哪里是那个年龄孩子该有的举止做派?先帝同他最是相好,可惜娶了皇后,疏远了益友,这么的昏天黑地的弄坏了身子。”
说到这里痛心的摇摇头,闭目不语。
许久,忽然听到外面通禀方中堂到。我心里一动,如何这般的巧,还是老太后手眼通天?
方中堂进来觐见,老佛爷赐座,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不觉暗中懊恼,早不来,晚不来,如此一来,岂不是坏了我的好时机,无法给致深求情说和了。
老太后一边拥牛奶花瓣温手,一边悠然地对方中堂道:“本宫正同她们说这为师之道呢。提起了先帝啊,昔日年幼,我们孤儿寡妇的被人欺负,若非是摄政王出头灭了八大臣,怕我母子就见大行皇帝去了。”
她说罢黯然,这时外面受过杖责的宫娥太监们进来谢恩谢罪。一个个相互搀扶立足不稳,扑跪在地上哭着谢打,我看得心里紧紧揪扯,这才是伴君如伴虎。
太后倒是若无其事的擦手,然后接过肃宁嬷嬷递来的一碗奶子,吃了两口叹息道:“人说大明的皇帝残暴,把些花白胡须的大臣拖去午门扒光了裤子打光屁股,那廷杖打得血肉横飞的,惨不忍睹。如今看来,可是立威呢,若不如此,那些居功自傲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臣,指不定要把皇帝的话如何当做耳旁风,眼泪可还有了圣上?”
我的心更是紧揪,太后平白的说起明朝的廷杖又是何意?那残酷的刑罚,丢尽大臣的颜面,难怪明朝不灭亡。难道,太后她……我立时紧张,周身汗毛倒立,若是如此,怕是怀铭的性子,宁可横刀赴死也不肯受此屈辱。
不过是转念间,我扑哧一笑,抢了在太后之前,又忙告罪自己的失态。
“这丫头,笑什么?当本宫是在说笑?”太后一本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