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真正遁入黑暗之人
明明宛如梦境又宛如幻觉。
却来得如此真实。
一举手一投足间，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啊啊，果然是他。
格列奥乌斯这么想道。
果然是那位自己曾宣誓追随到底的那位王。
那位依鲁的王。
但由于他的过失、他的疏忽，让那位王死在堕魂肮脏的刀刃下。
还有众多的友人们。
所以他才会踏上复仇，然后逐渐迷失自己，随波逐流的道路。
本应如此。
那既然如此，那位王为什么会在这里？
会在自己面前？
;怎么？过了一段时间，连我都不认识了
那位王露出一如既往和蔼可亲的笑容。
;不……许久不见……格列奥乌斯斟酌着应该用什么语气来与他交谈。是身为依鲁骑士长的瑞曼恩斯？还是复仇者黑骑士？又或是圣殿骑士格列奥乌斯？
没有确切的答案。
;啊，不用对一个已死之人那么拘束。那位王摆了摆手。果然，他早已死去。
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如说，为什么还会出现？
无数的问题在格列奥乌斯脑海中汇集。
而他仅仅只用了一句话就击碎了这些疑问交织成的蛛网。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了，而且你要找的那位魂灵就在我这里。
他刚刚说了什么？
他说了魂灵？
等等。
他生前应该并不知晓魂灵乃至她的存在才是。
可是早在格列奥乌斯发问前，他就再次开口：;在你提出问题前，可以听我说完吗？
格列奥乌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首先。他边说边走近格列奥乌斯，然后深深低下头，;我要向你，不，向所有人道歉。还没等格列奥乌斯感到疑惑，他就说出了下一句：
;是我杀死了你，以及依鲁的人们。
这是……什么意思？
;早在那些堕魂进攻前，我就已经从圣王那里知晓了这件事情，我本可以让人们更快地离开依鲁……
;但你没有。格列奥乌斯替他补充道。
;……没错，一切都是为了你的诞生，或者说……他停顿了一下，看向空无一物的漆黑天际，;是为了魂灵契约者的诞生。
;这跟魂灵契约者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为了激起人类心中最原始、最纯粹的憎恨，让其成为唤醒魂灵的媒介。
也就是说。依鲁的无数牺牲者，都是无数虚假钥匙中的一把，然后，为了找出自己这把真正的钥匙，他们被当做实验品惨死在堕魂的侵攻下。
这是——
在开什么玩笑？
开玩笑的吧？
这是那位王会做出的事情？
;说到这里，你应该听世界尽头那个名叫莎娜的魂灵说过吧，说我的秩守者能力不详，其实不然，是她骗了你。王边说边张开双臂后退一步。
;我身为秩守者的能力，就是构建这个世界。随着他的话语，一束光芒以他为起点，向四周蔓延开来，将所有黑暗覆盖。
接着出现在格列奥乌斯眼前的，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片片大陆。
正确来说，是类似于大陆的泥土块。
在那之上可以看到无数细微的光点在活动着。
;这份能力是‘它’给我的，却不能让‘它们’发现，所以除了你我、圣王和莎娜四人之外，无人知晓。王边说边向一片泥土块招了招手，那个象征着某处的泥土块就缓缓地漂了过来。
;我管理着所有的亡灵和怨灵，并为它们创造出原本的生活环境。说完，他轻轻推了推土块，土块便慢慢漂远。
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项情报毫无意义。
格列奥乌斯的脑海中浮现这样的想法。
;然后，这个……王将漂浮在四周，明显大上一些的泥土块轻轻带了过来，;里面的灵魂，是依鲁的人们的灵魂。
格列奥乌斯仿佛可以听见自己脑海中什么东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响声。
过去的记忆复苏。
在世界尽头时，见到的希雅和埃里克都不是幻觉。
而是真实存在的灵魂。
而他们的灵魂，此刻就在自己的眼前。
无数象征灵魂的光点在作为依鲁的泥土块上游曳着。格列奥乌斯的手慢慢伸向那个泥土块。但是最后还是停了下来，然后默默缩了回去。
不能再打扰他们了。
;我曾经想啊……王看着自己手中，成为另一个依鲁的泥土说道，;既然我有这种能力，那不就不用害怕死亡了吗？格列奥乌斯看向王。
发现他的脸上带着苦笑。
却显得虚无缥缈;我甚至还一心想着，要牺牲包括安洁莉娅在内的所有人……
格列奥乌斯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握紧了拳头。
;如果在依鲁里没有找到契约者，就去大陆更深处找，直到找到为止，毕竟魂灵契约者拥有拯救这个世界的力量，如果要拯救三个人不得不死去一个人的话，我不会犹豫，更何况对于我、被我庇护的灵魂来说，死亡并不是终结。
格列奥乌斯低下了头。
;即使如此，我都做好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原谅的准备了，但关键时刻，莎娜通知我，说安洁莉娅拥有秩守者的力量。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格列奥乌斯。
;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放心地放走安洁莉娅了，毕竟契约者和秩守者一个都不能少。
;然后，幸运的是，仅仅牺牲了一个依鲁，就找到了我，是吧。
格列奥乌斯以格外清晰、没有感情的话语回应。
;是啊，真是幸运。王轻轻说道，;说实话，我根本没想到会是你，如果是埃里克反而更有可能。
;这样啊。;毕竟你太普通了，不论是身为救世主，还是身为王者，都欠缺了一点，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是啊，没有魂灵，我就是个普通人。
王叹了口气：;还好当初安洁莉娅逃走了，不然在这个没有时间流动的世界实在太残酷了些。
;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
;没错……事到如今啊，一开始还以为死亡不过是另一种开始，但是我错了……王边说边向格列奥乌斯伸出手，想搭上他的肩膀。但是王的手臂在接触到格列奥乌斯的同时就化作烟雾消散。
;灵魂之间可以相互交流接触，但灵魂之外就不行了……王边说边握紧了手，;这是个停滞下来的世界，这是个虚假的世界，只能窥探生者生活的世界，哪怕我的孩子杜特森，我的孙女安洁莉娅在遭遇苦难时，我都只能默默看着，没办法提供任何帮助。格列奥乌斯没有回应。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希望我所深爱的人都能被拯救。王继续说道。
;你是个自私的人，你为了自己的幻不惜能牺牲他人。格列奥乌斯也说道。
;我希望以最小的牺牲，拯救最多的人。
;你希望以无知者的牺牲，拯救同样无知的人。格列奥乌斯停了一下，;然后，牺牲者只会在死前悲叹命运，却不知是有人害死了他。
;这是为了不被黑暗笼罩的未来。王闭着眼睛说道。
;那只是被虚假的光明，真正的黑暗交织的混沌的未来。格列奥乌斯回应。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已经发生的事没办法再重来，死去的人不会复生，破裂的灵魂不会复原。格列奥乌斯的声音很平静。
王重新睁开眼睛：;我只会为欺骗你而道歉，我只是为你指出了道路，然而继续走下去是你成为了契约者之后的决定。
;我知道。
;这么说可能会让你更加憎恨我，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履行作为救世主的职责，将这片大陆从堕魂，从‘它们’手中解救出来。
王边说边缓缓退后。然后单膝跪下，低头请求。
;跟圣王、跟秩守者、跟魂灵、跟人类一起击退那些异物吧，契约者……
;够了。
格列奥乌斯出声打断王的话语。
;你所说的‘异物’究竟是什么。
;神灵。王肯定地回应，但也仅此而已，他没办法再告诉更多。因为他自己也只知道这么多。
;这样啊。格列奥乌斯点了点头，;说起来，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信任，崩毁；敬仰。崩毁；敬爱，崩毁；回忆，崩毁；未来——
没有那种东西了。
王看向格列奥乌斯，等待回应。
;我意识到，当初应该效忠的不是你，而是依鲁的人们。格列奥乌斯的话让王没办法回应。
他不奢望格列奥乌斯能理解自己在世界和亲人之间做出选择残酷选择的心情，他只希望自己的心情不会被白费。
;因为一个不珍惜自己性命之人的死而愧疚这么久，我还真是幼稚。格列奥乌斯在头盔下露出轻笑。
若是有人现在看着他的眼睛，就会发现在那瞳孔之中，一个空洞在无限扩大着。
;啊，为了所有人而牺牲自己什么的，这才是救世主应该有的作风啊。格列奥乌斯抱起双臂，;真是帅气啊。王渐渐听出了格列奥乌斯语气似乎有些怪异。
;瑞曼……
;我现在不是瑞曼恩斯，不，算了，叫什么都无所谓了。
对，无所谓了。
除了一件事。
格列奥乌斯无力地垂着双臂，;她在哪？
王无言地站起身，指向了某一处。
那是在这片充满光芒的环境中依旧散发着暗色光辉的阶梯。
;那边原先是保存战死的灵魂的地方，在你施展出那个禁术后，现在成为了囚禁违反法则的灵魂的牢狱……只有两个灵魂的牢狱。
;现在只有一个。格列奥乌斯看着那个阶梯喃喃自语。
当初究竟是圣王能力不足而没能一起救出她？还是故意不救她，引导格列奥乌斯按他所计划的行动？
这些都不重要了。
对，不重要了。
格列奥乌斯低下头，对王行了一个骑士礼：;感谢您为我说明了这么多，既然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我自然会履行责任——你以为我会这么说？
王看着格列奥乌斯的眼神中充满悲伤。
彼此都是如此。
;正如你所说的，我只是个普通人，所以我也会愤怒，我也会怨恨，我也会不甘，我也会自暴自弃，我不可能单凭你一句话就心甘情愿地去赴死，虽然我也是个不死不活的异类就是了。格列奥乌斯将手搭在头盔前，所有的铠甲瞬间化作雾气消散。
熟悉却变得冰冷的面孔呈现在王的面前。
;所以，关于你的请求，我的答案是——滚一边去吧。
格列奥乌斯转过身，迈向那个阶梯。他每接近阶梯一些，他的身体都会崩毁一些。
;瑞曼恩斯……即使如此，你最终还是会作为救世主而活跃，这是你这个悲惨的灵魂无法跳脱出去的命运。王看着格列奥乌斯分崩离析的背影说道。
;如果这是身为她契约者所必须的话，格列奥乌斯停下脚步，;那就不是悲惨的命运；如果我最终会作为救世主而活跃的话——他转过身，微微露出笑容。
;那就努力拯救其他人，然后培育出更多救世主；之后杀尽所有拦路者，拯救被赋予期望的世界；最后……
再由我亲手破坏。
又或者，让她们把我破坏。
格列奥乌斯重新向阶梯迈开脚步。
又是熟悉的拘束感。
仿佛四肢都被沉重的铁链锁住了一般，仿佛头顶悬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般，仿佛陷在泥潭中一般。
但即使如此，格列奥乌斯还是心无旁骛地前进着。
他的目标就在前方。
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黑暗中，那个存在一直散发着微弱的力量。
继续前进。
继续奋力前进。
继续拨开粘稠的黑暗前进。
叮。
似乎是铃铛响起的声音。
格列奥乌斯的手触碰到了那个存在。
在那一瞬间，黑暗就以他们为中心，荡起一阵涟漪。
紧接着，周围的黑暗开始具现化，化作四肢长的诡异，没有面容的怪物。
它们既是整体亦是个体，它们既是生物亦是非生物，它们不停融合着，它们不停互相吞噬着，它们觊觎着被囚禁的灵魂，它们保护着被闭锁的世界，在漫长的岁月和无趣中，它们不再是它们，它们依旧是它们。
它们气势汹汹地扑向格列奥乌斯。
本来没有任何面容的怪物脸部在接近格列奥乌斯的同时上下裂开。
一张仿佛就是虚空具现化的血盆大口朝着格列奥乌斯张开。
;别碍事。格列奥乌斯回过身，双手一上一下地抓住那怪物的上下颚。
呲啦。
仿佛布匹被撕裂的声音。
那怪物的上下颚被蛮力分离，然后无力地倒下，重新化作黑暗。
其他的怪物往后缩了一下，但还是重整旗鼓冲向格列奥乌斯。
格列奥乌斯将它们一个个掐死、踏碎、虐杀。
就像在进行一项单调的工程一样。
纵使本就支离破碎的灵魂在它们的攻击下变得更加残破也无所谓。
只要专心杀死它们就好。
在它们吞噬自己之前，杀死它们就好。
那个存在静静地漂浮在虚空中。
格列奥乌斯围绕在那个存在的周围，持续着单调的作业。
最后，一切终于宣告结束。
格列奥乌斯把残留在手中，宛如粘液一般的黑暗甩净，重新靠近那个存在。
拨开围绕在它周围的黑雾，出现的是一颗红色的菱形水晶。
那是他最开始见到她时的样子。
不，严格来说可能不算，毕竟那时候她还没苏醒。
那么——
格列奥乌斯将手放上红色水晶，开始找寻自己身体中属于她的魔力。
然后全部凝聚。
接着一点不剩地全部传递给水晶。
但是这还不够。
是太过虚弱吗？还是魔力有损耗？
不管怎么样，格列奥乌斯已经决定好了。
魔力不够？那就加上自己的魔力。
还不够。
那就献上自己的鲜血。
不够。
那就奉上自己的灵魂。
为了现在还在自己身边的唯一的——
唯一的什么？
意识开始模糊。
自我变得稀薄。
原本就残破不堪的灵魂此刻已经宛如破布般向后倒去。
但是，也是同一刻。
红色的菱形水晶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一面棺盾在格列奥乌斯的身后出现，支撑住他的身躯。
然后水晶往前漂浮，穿过格列奥乌斯的身体，轻抚过他的灵魂，然后镶嵌在棺盾的正中央。
一边是她的灵魂。
一边是她的意识。
被分离的两部分重新融合。
叮。
又是熟悉的铃铛声。
但这次听起来悦耳动听。
因为在这声铃铛之后。
;我回来了，主人。
许久未听见的声音响起。
格列奥乌斯从朦胧中抬起头，看见的是身着白色连衣裙的美丽少女向自己张开双臂。
就像最开始相见的那样。
;……欢迎回来，玉。
格列奥乌斯稳稳地接下玉娇小柔软的身子。
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感受那触感。
玉紧紧抱着格列奥乌斯因为残破而变得消瘦的灵魂，呼吸着格列奥乌斯周围的空气。
比原来更加忧伤深邃了。
玉这么想着，将埋在格列奥乌斯胸膛中的头抬起。
;我不会问您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希望您能知道，不论到哪，我都会与您一起。
格列奥乌斯只是无言地淡淡笑着。
啊啊，主人，究竟是什么让您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究竟是什么让您不再愿意去感受悲伤？
她感觉自己不存在的心脏揪成一团，她感觉全身的血液变得冰冷，然后因为愤怒和无力而转为炽热，她感觉无数的疼痛游走在自己的意识全域。
玉难过地皱起眉头。
然后将格列奥乌斯的头温柔地抱住。
;没事的主人，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会，我会帮您打点好一切的。
感受着格列奥乌斯温暖的魔力在自己体内游走，玉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她抱着格列奥乌斯慢慢坐了下来。
然而，周围的黑暗又开始蠢动起来，再次汇聚成怪物的模样，悄悄从两人的身后接近。
玉摸着逐渐在自己膝上陷入沉睡的深爱着的、敬爱着的主人的头发，双色图腾从她的左右臂向全身延伸。
玉以极小的动作转过身，将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
下一刻。
怪物们从体内迸发出光芒，灰飞烟灭。
玉重新将视线投向格列奥乌斯的侧脸，然后慢慢低下头。
;主人……
轻声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