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窗外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
善化不足,恶化有余。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知者减半,省者全无。
在家由父,出嫁从夫。
痴人畏妇,贤女敬夫。
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
………………”
苏老头每当讲课,都是借着酒劲,摆出摇头晃脑的样子,滔滔不绝地先背诵一大段,时不时还要调整一下因为摇头而歪了的道冠。
而他嘴上说着儒家圣贤道理,但却头顶道冠的样子总是惹得下面的学生发笑。
每当这时,苏老头总会气的吹胡子瞪眼。“笑什么笑!我喊到谁就给我站起来!把刚刚背的内容再背一遍!背不出来滚去门口站着听!”
所以,孩子们大都是强忍着笑意,看着他一脸陶醉的样子,彼此之间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当苏老头背诵时,许嘉平便会将目光透过宝瓶状的窗棂投向窗外。
窗外,便是念秋山。翻过念秋山的阴面,再沿着山路向南径直走三四里路,有一弯湖,湖名千黎。
而在波光粼粼的千黎湖,在湖岸边那棵最高最高的杉树下,藏着许嘉平的一个秘密,一个他想和人分享,又不知从何说起的秘密。
那是爹娘留给他的一枚玉佩。
玉佩上刻画着一只似鹿而非鹿的生物。
他依稀记得六岁生日那天夜晚,在桃李镇的破木屋中,第一次从苏老头手中接过木匣,拿出那枚幽绿色玉佩时内心的复杂和不解。他双手探入木匣,捧起那枚玉佩,紧紧攥住。
玉佩刚刚入手时清凉温润。但片刻之后,玉佩表面散发出耀眼如太阳般的金色光芒,瞬间变得无比滚烫,连双手都被烫出了哧哧声。
但是他仍然不愿意松开,因为握着玉佩,就好像抓住了爹娘的手,好像抓住了他的整个世界。
玉佩发光的同时,他的瞳孔突然变成了金色,但并不如何耀眼,反而幽暗如月。
他的眼前出现了两个模糊的身影,他知道那是谁,抬手想去抓住,但却无法触及……
最后,他也不知为何,晕了过去。很少生病的他,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躺在病榻之上,那个人在照
顾他的同时跟他讲了很多事,很多很多让他感到云雾缭绕、匪夷所思的事。
如那“剑仙云珉”“天师张阳”“妖圣元尹”“穹灵顶”,“无骨滩”……
这些骇人听闻的地名他闻也未闻,而诸如“剑仙”“天师”“妖圣”之类好似神仙人物的称谓,更是让他不敢置信。
但是,他不得不信。因为自打记事起,他就跟在这个人屁股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远得他不知道有多少千里或是多少万里。
那年他三岁,那个人带着他,只用双脚,如蜻蜓点水般蹚过了一条大江。
那年他四岁,在比这念秋山高不知多少的山崖之上,在云雾之中修习一种被那人说是能够强身健体的呼吸法。也正是因为这门呼吸法,他很少生病,但一旦生病,便是大病。
那年他五岁,走过了无数大山大河之后,他来到了桃李镇,来到了平乐巷的木屋之中。
在许嘉平病好之后,那人留下木匣,说:“这枚玉佩,你好留着,最好少带。”
许嘉平捧着木匣,心里面充满了疑惑,脑子里想了很多。
一年里,见了许多。
见过了孙天命刚刚出生时,孙父孙母的欣喜和邻居的庆贺;也见过隔壁同样是平乐巷的两位孤寡老人——任奶奶和任爷爷之间的偶尔斗嘴和更多时候的相守相依。见过东街李家王家府上挂着的大红灯笼;也见过自家屋顶上空悬的皎皎明月。
他最后决定把玉佩藏起来,等到自己什么时候准备好或者知道其中的因果,并且能够去面对它时,再去把它拿回来。
“许嘉平!你看什么看!窗户上有字儿?嗯?”许嘉平将目光转回来时,苏老头早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要把许嘉平给生吞了。
许嘉平尴尬地盯着他,“看我?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看书!”伴随的“啪”的一声和哄堂的大笑,许嘉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一下刚被“抚摸”过的脑袋,低头看向了手中的《增广贤文》。
苏老头冷哼一声,转身走回屋子正前方,继续讲课。今日所要学习的内容苏老头已经背诵完了。
接下来便是对每一句进行句读划分和内容的详细注解。
苏老头在讲解每一句
后,都会让孩子提出自己的疑惑和不解,或者是对自己讲解内容的疑议。
这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部分。
好像只有在这时,苏老头才回闭上那张永远不会闭上的嘴,真真正正的像一个教书匠一样,认真倾听孩子们的言语。
“先生,如‘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善化不足,恶化有余。’所说,为何对好人如此苛求,对于恶人则只是改正即可?我是个好人呀!但是难道在路边遇到一个乞丐,施舍几枚铜钱不够,还要将全身铜钱全部给他吗?我本来铜钱就不够多!还要给隔壁傻丫头刘琦买糖葫芦吃!”这节课被点名背书又站在门口的张齐提问这样提问道。
但是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小丫头咬牙切齿,涨红了脸。“张齐!你给我等着!”
哄堂大笑之后,苏老头止住笑声,但有几滴酒渍的嘴角依然挂着笑意,说道“嗯……张齐说的也是我们需要注意的。这告诉我们不能够用极端的眼光来看‘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善化不足,恶化有余。’这句话本意是:人心即使顽固得像铁一样,国法也能像火炉一样熔化它,对于本就向善者能化去他们还存在的不足之处,对于恶的则化去他们的所犯的罪恶,并且把他们其他的不好的地方也一起化去。对于善,我们要大力崇扬之,并且在善以外的其他,更深一层次的改变。这并不是改变善本身,行善并不分大小,今日我给他一文钱是善,给他黄金千两也是善。这里善的分量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施善者自身能力的不同罢了。而国法是一种约束,会对民众产生思想、行为上的影响。利用国法的强制力对国民向善者进行其他方面的改进,而非对善本身进行极致化。而对于恶,则是通过教育不能感化的话,就得通过法律来强制改造。”
“所以,你给他一文钱后,再买一串糖葫芦,这亦是善!和你把全身家当都给他的善的分量是一样的。甚至,你这样为善更加善。”苏老头含着笑说出一大串让孩子云里雾里的话,好像也并不在意这么小孩子是否能够理解透彻,又好像坚信着他们早晚有一天能够明白一样。
“行了行了,张齐,下次好好听先生背诵!坐回去。”窗边的许嘉平,看着这样的苏老头,不禁想起了当年在北街口出洋相的苏老头。
十年了,当年躲在街角的那个瘦小身影,只敢默默看着那个把自己带到桃李镇的苏老头出洋相的那个孩子,如今已经十五岁了。
此时,自然而然地运行着呼吸法的许嘉平,在阳光地照耀下,双眸金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