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柔情
山间笼罩着薄薄的云雾,隐约有琴声绕耳,携着青山绿水,自那高旷的山巅悠悠回荡传响。袁檀驻足聆听了会儿,沿着山间小径朝琴声行去。
山间林木葳蕤,草丛繁芜,露水湿重,他随兴地撩起过长的衣摆,散漫悠闲,兴之所致,脚步便随着琴声的韵律节奏,忽快忽慢地走着,木屐拍在地上嗒嗒的清脆声响和着箫声,恰到好处。
琴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风声呼啸入耳,吹得衣袂翻飞。
袁檀停下脚步,眉一扬,举目望去,劲风劈开浓雾,不远处一影影绰绰的身影,她周身笼罩着皎皎云雾,曼妙的身姿仿佛画中走出的仙子。
袁檀细细打量,她所着衣饰不似南朝的褒衣博带,又不似北朝的窄袖短衣,仅在袖口处以丝线绣作五色云霞,腰间用同色的丝带坠了一件小巧的白玉葫芦,稳妥地压着裙幅。
袁檀心中微动,并没有像往常那般躁进,而是负手站在三步之外道:“姑娘是何人?在下瞧姑娘有几分眼熟呢。”
山间复又奏起琴声,对面半晌无人应答。
袁檀箭步上前,陡然又是一阵狂风扫来,他忙用衣袖挡住脸。俄顷,一切复归沉寂,日光缓缓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逼退云雾,照亮山间。
袁檀自榻间抬起头来,榻上的凤隐依旧睡得香甜,他垂眸看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唇角动了动,牵起一丝笑意来。
昨日为防她半夜醒来一声不响地溜走,他便握着她的手整夜守在榻旁,后半夜有些撑不住便枕在榻沿小憩,一觉醒来,天已放亮,她却还未清醒,脸上仍残存着一丝绯红。
她如此爱酒,酒量却不高呢。
袁檀摩挲着手里的玉葫芦,让思绪沉淀下来。
方才那个梦他年幼时就常做,却自始至终没看到梦中女子的模样。奇异的是,自从遇到凤隐后,那个梦便很少造访他。若说凤隐与梦中女子的相似之处,只是压在裙间的白玉葫芦罢了。
袁檀对男女之情看得极淡,且不容易动情。袁父怕他真的如术士所说孤寡一生,便诱他喝下情药并将他与一名女子锁在屋里。可即便如此,也没能如袁父所愿地发生些什么。袁父常常望着他叹息:“莫非我儿真要孤寡一生?”
沈氏亦曾哭着对他道:“你理智冷情得令人绝望。”
他会爱上凤隐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偏偏他爱上了,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百年,凡是要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
竹屋外陡然响起人声:“公子,您昨日带回来的王姑娘说要见您。”
袁檀目光依旧放在凤隐身上,看到她睫毛微微动了一动,他漫不经心地问:“哦,她没事了吗?”
“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那派人送她回去。”
“可是……可是王姑娘说想当面跟您辞别。”
“不见。”简短的一句,不容置疑。
待仆人离开后,袁檀握了握凤隐的手,“既然醒了,怎么不睁开眼睛,不愿见我?”
凤隐闭着眼抽回手,翻身背对着。
袁檀也不急,静静守在榻旁,良久,听得她蚊子一样的细音问道:“那位王姑娘是昨日坐在你车里的女子?”
“嗯。”
“你和她……”凤隐暗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醋吃得好没道理。
袁檀轻声答道:“我的车不小心撞倒了她,自然要负责到底。
这年头老牛慢吞吞的车还能撞倒人?凤隐不可思议地转过身子,只见他一袭白色衣袍端坐在和煦晨曦里,正垂眸看着她,眼睛里敛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凤隐心神一荡,她强自抑制,奇怪道:”牛车如此缓慢怎么会撞倒她?是她自己撞上去的。”
袁檀轻轻笑了:“我的车在街上好好地走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已经躺在车下了。”
凤隐断定道:“她一定是故意的,你也知道你这张脸很能招桃花。”
袁檀不动声色地说:“哦?招桃花,我怎么没觉得。”
“……”这、这让没桃花的人情何以堪。
凤隐激动地坐起身来掰着指头一一数给他听,“沈氏,晋陵公主,王姑娘以及那些我不知道的,你好意思说你没桃花……”未竟的话止于被袁檀捉住的手指,她一呆,只听他不紧不慢道:“既然我这么能招桃花,怎么就偏偏招不来你?”
凤隐一呆,袁檀竟然还会说情话?紧接着面上又红了一红。上邪也经常对她说情话,不过她向来以旁观者的姿态当成风月段子来听,听久了便有些发腻。久不闻正经的情话,乍一听心里狠狠地荡漾了一下,尤其说情话的还是她中意的男人,心里荡漾得更加厉害。
眼前这个男人,她是真的喜欢得紧呢。
凤隐心思一转,反握住他的手道:“你如此情真意切不择手段地留我,那我姑且……留几天。”
袁檀面上平静如水,不过凤隐由他骤然加大的手劲来判断,他心潮波动得厉害。
凤隐颇为感慨,袁檀这满当当的情意着实是个甜蜜的负担。
***
凤隐决定留下来只是有些放心不下袁檀。
她白日在集市上见到的黑袍仙者实在过于诡异。
天界有些口味颇重的仙者,既好男色又好女色,有时邪念一起,就去下界抓几名相貌俊美的男女来供自己淫乐,这些仙者往往会堕入魔道。
而袁檀那张脸相当惹桃花,王姑娘也是美人一枚,黑袍仙者约莫是动了邪念,想把他二人一起绑回去快活,结果还没来得及将邪念付诸行动,就被她坏了好事。
袁檀那样的性子若是受辱,后果不堪设想呢。她姑且留几天,静观其变。
凤隐这一留下来,袁檀心情格外的好。凤隐对他说:“眼下不是流行弹琴求爱吗,你弹首《凤求凰》给我听。”
袁檀转头看她,淡淡的:“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凤隐大惑:“汉朝的司马相如不就是弹了首《凤求凰》,就把卓文君拐回家的吗?”
袁檀受教地点点头,说:“那我弹琴给你听就能把你拐回家?”
凤隐:“……不能。”
袁檀道:“那就免谈。”
凤隐:“……”
话虽如此说,袁檀还是转身吩咐仆人取琴。
四周翠竹亭亭玉立,一片幽深绿意。袁檀席地而坐,将琴架在腿上,一边调试琴弦一边漫不经心问:“我袁府虽比不上九重宫门,但也是戒备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凤隐:“……我爬墙进来的。”
“爬墙?”袁檀指下一顿,看了看她长长的裙裾,唇角似笑非笑。
凤隐一本正经解释道:“我会传说中的飞檐走壁。”
袁檀淡淡地“哦”了声,又露出了那种莫测高深的目光。
凤隐隐约觉得他知道了些什么,但他不点破,她也乐得装傻。
袁檀低声一笑,修长的指划过七弦琴,刚做了个起势,煞风景的沈氏领着两个小婢出现。
沈氏素颜素服,发上毫无缀饰,一张脸寡淡得几近惨白,她这副模样好似要为谁送葬似的。
沈氏看到女装扮相的凤隐面皮连动都没动上一动。
风隐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倘若在平日,沈氏见到身为男子的她都要醋上一醋的,今日她恢复女儿身与袁檀一起风花雪月,她竟然如此平静。难道在沈氏眼中男子比女子还具有威胁性?瞧沈氏欲言又止,凤隐估摸着是因自己在场不便说话。她还是比较识趣的,找了个借口朝远处走去。
袁檀面对沈氏一贯的表情就是毫无表情。他微微抬眉,不露声色道:“你这是?”
沈氏惨然一笑:“红尘凡世间已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都已逝去,这世上大概只有佛祖会收留我。此生余愿,长伴青灯古佛。”
袁檀淡淡道:“这样也好。”
半晌,沈氏望着远处信步悠然的倩影,轻声道:“方才那位姑娘是你的心上人?”
袁檀只道:“你既已决定皈依佛门,红尘俗世之事要看得开一些。”
沈氏闭上眼:“是我逾越了。”
沈氏走后,凤隐踱回来在袁檀身侧坐下,疑惑道:“我一直在想情杀这种事也不算少见。可你继母安安分分地在你身边呆了六年,万万不会因一时兴起想毒死你,定是有什么刺激她的事发生。她今天这副形容,令我觉得自己真是料事如神。”
袁檀沉默了会儿道:“去年冬,陛下遣侄子贞阳侯北伐东魏,结果败得一塌糊涂。我继母的弟弟当时是贞阳侯手下的一员武将,兵败后下落不明。众人只道他已死,后来才得知他投降了东魏,陛下大怒,又有小人进谗言,陛下便灭了沈氏一门。”
凤隐更加疑惑了:“那你继母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袁檀脸上浮现淡淡的讽意:“我继母素有忠贞之名,堪为天下女子的表率。陛下还曾嘉奖过她。况且我祖父为梁室股肱之臣,陛下念及旧情,便没有赶尽杀绝。”
凤隐叹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袁檀一手按在琴弦上,定定地望着她。
凤隐蹙眉说:“怎么了,继续啊。”
袁檀慢条斯理地将琴放下,声音淡淡的:“不想弹了。”
凤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