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风光
出长安,三人改走水路,买了艘小船,飘飘游于黄河水道。赵陵是个操桨的好手,划起船来十分稳当。
清晨,宽广的河面上雾气岚岚,袁檀坐在船头,凤隐十分惬意地靠坐在他怀里,姿态懒散。她的裙裾叠在他的袍衫之上,一样洁净的白色,逦迤在地,形成一副极美的画面。
凤隐突然叹了口气。
袁檀一顿:“怎么了?”
“我一直想挑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日子,好将我们上次做到一半的事完成。”凤隐皱起眉,“可是一直没碰上这样的日子。”
船上就那么大点空间,实在诸事不宜。
袁檀:“……”
这个话题有赵陵在场,不宜谈论。
凤隐调整了下坐姿:“接下来我们去哪?”
河面上有河风拂来,袁檀静静拥着她,“去洛阳。”
凤隐沉思了会儿说:“似乎从我遇到你那天起,你好像一直不务正业,那你拿什么养我?”
袁檀笑了:“我倒不至于养不起你。”他家底丰厚,够他一辈子取之不尽了。
日光穿透厚重的云层铺洒下来,浓雾褪去。袁檀忽令赵陵将船速放慢,只见他坐在船边,两腿微微垂在外面,衣角被水打湿也浑不在意,径自取来一只匏瓠。
凤隐不解:“你这是要做什么?”
袁檀从容挽起衣袖:“我在洛阳曾无意听一个老者说的酿酒方法,我闻所未闻,今日便试试。”
凤隐难抑激动之色:“什么酒?”
“昆仑觞,很不错的名字,是不是?”袁檀解开木塞,微微俯身,一手抓着匏瓠放入河里,将匏瓠嘴对着河水源头所流的方向。
这匏瓠嘴本就小,小舟载沉载浮,加上河水湍急,是以河源水流入匏瓠中极为不易,好不容易接了点,小舟突然一颠,匏瓠里的水又涌了出来。如此循环往复,这河水接得很是心酸。照这样下去,一天不过接个七八升。
凤隐怔怔地盯着袁檀的侧脸分明的轮廓,扑哧笑了:“我听说你们凡界有个习俗,夫妻成婚当天一定得喝合卺酒,就是将瓠一分为二,夫妻各用其一酌酒。是也不是?”
“是有这个规矩。”袁檀换了只手,一手撑在船板上,神色有些漫不经心,“怎么了?”
凤隐往他身边挪了挪,语声极轻:“你不想跟我成亲吗?”
袁檀好半晌才轻声答道:“那你想吗?”
“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看到你手里的匏瓠,我突然觉得成亲也不错。”凤隐笑吟吟的
袁檀顿了顿:“我以为你不想。”
凤隐看着他:“那你想吗?”
袁檀没正面答她,目光落在河面上:“待这酒酿成了,就用来做我们的合卺酒。”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待到日薄西山,他们装了满满两瓠。遂将船靠了岸。
笼在夕阳下的洛阳城看起来有些萧条破败。
洛阳原来是北魏的都城,繁胜一时,后来魏室倾颓,权臣高欢携魏帝迁都邺城,宇文泰亦不甘屈于人下,在长安又立了一个魏帝,北魏自此一分为二。
宇文泰和高欢各自认为自己拥护的皇帝才是正统,互不相让,动辄兵戈相见,而夹在中间的洛阳亦遭受池鱼之殃,被战火毁得一塌糊涂。不仅如此,高欢还征民夫十万拆取洛阳宫殿木材去修建邺城的宫殿。
所以,如今的洛阳相当残破。
大半个洛阳城转下来,处处可见佛寺,凤隐只道南朝佛寺众多,原来北朝亦不遑多让。
凡人如此崇信佛教,西天佛祖不仅脸上有光,心里也甚是安慰。
袁檀道:“旅舍鱼龙混杂,佛寺是清幽之地,不如我们投宿那里。”
凤隐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若说起历史悠久,当属白马寺,为汉明帝所立。因为战乱的缘故,寺里的香火不怎么鼎盛。
因为袁檀给白马寺添了不少香油钱,寺里的住持亲自来接待。
袁檀拈香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里,又转头同住持道:“我和内人想借宿于此,不知方便否。”
住持看了眼凤隐,犹豫了下说:“方便,施主请随我来。”
凤隐估摸着住持是不想留女客,但在这乱世里难得碰到这么大方的施主,他看在香火钱的份上硬是忍了。
***
袁檀和凤隐仍住同一间厢房,因着顾虑到这是佛门圣地,有些事不宜做,所以两人都很安份。
第二日,从黄河源接来的水经一宿变成了绛色,凤隐大为惊奇,袁檀笑看她一眼:“用这种水配上谷物酿酒,酿好了不知是何滋味?”
凤隐吞了吞口水。
可在佛门之地酿酒会不会很缺德?不管这些,凤隐自集市上买了些谷物和一个大酒瓮偷偷渡进了白马寺。
忙碌了半天,终于大功告成。可是谷物发酵须得等上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四处游历,带着这酒瓮实在是累赘。凤隐想了想,忽然福至心灵,抱起酒瓮冲出厢房。
袁檀不明所以地跟了出去。
厢房前的庭院里植了一棵老槐树,白色的槐花被风拂落,几乎铺满了一方庭院。
凤隐亲自动手,将那瓮待发酵的酒埋在那棵老槐树下。最后一层土覆上,她起身将土踩平,微微仰起头说:“等下次我们游历到洛阳时,再把它挖出来。届时我们就成婚。”
成串的槐花扑簌簌地往下坠落,袁檀抬手一一为她拂去,满头青丝在他掌心下随风舞动,眉目如诗如画,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好。”
***
这日闲来无事,凤隐拉着袁檀的手出了白马寺,瞧见街道上散落着几处士兵打扮的人,这些士兵无一例外的手里都抓着一个女人,既粗鲁又蛮横,女人挣扎着又哭又叫,最后被半拖半拽地拉走。
凤隐以为又是士兵强抢民女的把戏,大凡生在乱世,这种情况屡见不鲜,虽悲酸凄惨,倒也不稀奇。
袁檀皱眉道:“这洛阳城也不太平。”说完,拉起凤隐的手正想避开,眼前突然一阵眼花缭乱,三个士兵涌至跟前,生生将两人隔开。
凤隐一时不察,被人攫住了她的手腕。而袁檀也被两个士兵逼到了死角。
凤隐垂眸看着死死握住自己手腕的黝黑手掌,当街强抢民女很正常,强抢神仙……这士兵真是胆大得很,勇气可嘉,应该予以表彰。
心随意动,凤隐立即抽回手,甩了对方两巴掌以示表彰。
这两巴掌甩得十分用力,那士兵在原地转了个圈,不敢置信地捂着脸道:“大胆,君命你也敢违抗!”
凤隐凉凉地:“君命,什么君命,君命让你们强抢民女?”
怪不得抢人抢得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那士兵冷笑一声:“陛下有令,在山东之地择寡妇两千六百人配给军士,你胆敢不从?”
凤隐摸了摸脸说:“我长得像寡妇么?”
真是新鲜,英明有为的君主都是极为相似的,昏庸无能的君主却各有各的昏庸法,譬如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周幽王,再譬如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贯彻到底的汉成帝刘骜。北齐的皇帝昏庸的很特别。
那士兵轻浮笑道:“老子说你是寡妇你就是寡妇。”言罢挥了挥手,另两个士兵很配合地将一把刀架在袁檀的脖子上。他洋洋得意地逼近凤隐:“小美人,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话未完,感觉脖子上一凉,他颤颤巍巍地回头,袁檀手里握着刀柄,冷冷地看着他,一向从容尔雅的笑里透出一丝杀气。
那士兵当即软了膝盖。
袁檀竟然会两下子,凤隐惊讶地望着他。
“我以前时学过剑术,不过没什么兴趣便弃了。”袁檀眼风里扫见十数个士兵赶过来,果断地掷了长刀,拉起凤隐的手,“我们走。”
本想在洛阳多玩几天的,却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依旧是走水路,袁檀生长在鱼水之乡,深谙水性,而凤隐在海里长大,在水里更是如履平地。而那群生长在北方的士兵个个是旱鸭子,纵然追上来,顷刻间让他们变成汤鸭子。
凤隐站在船头,漫不经心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北齐的士兵不仅有薪饷可以领,找不到媳妇的皇帝还给找。”
“北齐皇帝热衷于修筑长城,征集寡妇是为了安抚那些修筑长城的士兵,不过诏令下来,下面执行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有丈夫而被抓走的大有人在。”袁檀缓缓说来,神色木然,他周游数年,走遍大江南北,眼前这场景和他的所见所闻比起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世道丧乱,人人皆为利而活,哪讲什么礼仪廉耻,又怎么会被道德良心所束缚?
这世道真是可悲。凤隐暗叹了声,将目光移向水面。
但见洛水浩淼,波光粼粼,静静地流淌着。洛水之神是个女子,比较温婉含蓄,连弄个水波都这么柔。她忽然想起凡人有个叫曹植的写了篇《洛神赋》,辞藻甚是华丽,排比铺张,什么“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读完这首辞赋,活生生的洛神便跃然于眼前了,洛神看了以后估计兴奋得三天没睡觉。
凤隐很是羡慕,怂恿袁檀道:“宋玉著《神女赋》,曹植作《洛神赋》,皆是赞美神仙的典范之作,你也给我作一篇赋。”
连题目她都想好了,呃,就叫《龙女赋》。
袁檀正待点头,河面上陡然翻起丈高的浪花来,拍打在船上,船身狠狠地晃了一晃。
凤隐施法稳住船身,极目望去,只见十数条花里胡哨的身影凌空飞来,转瞬掠至眼前,在河面上呈一条直线排开,脸上均是气势汹汹,看这架势是来找茬的。
一、二、三、四、五、六……很好,一共一十二只狐狸,打退了两只,竟然又引来了十二只。
袁檀和狐狸的缘份真不是一般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