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三折曲
沧尧进得宣仪殿,随手将凤隐搁置在案头,然后褪下身上颇为正式的仪服,换了件宽松的白袍。
侍立在侧的小仙童讶然道:“天后寿宴尚未开始,殿下怎么把衣服换了?”
沧尧淡声道:“不去了。”
仙童更加讶然:“殿下是天后最疼爱的小儿子,您若不去,不怕她老人家失望?”
周围瞬间沉寂下来。
凤隐有些同情那小仙童,瞧他长得唇红齿白很讨喜,人却不够伶俐,不知道天后娘娘最不待见的就是么子沧尧么?
果然,沧尧轻轻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一位颇老成的仙童急得额角冒汗:“殿下,雪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您别在意,怪小的没教好。”
沧尧不知为何笑了一下,眼里有淡淡的讽意:“都下去。”
待左右仙侍退开,沧尧独坐在案后悠闲地看书,殿内一时静极,殿门处一棵高大的娑罗树遮住了耀眼的日光。
凤隐着实很疑惑,依沧尧的修为绝对可以一眼识破她的变化之术,可他把她撂在这里不闻不问的意欲何为?她心里本就因为寻不到袁檀的下落而有些烦躁,面对着自己很不待见的沧尧,心情更加烦躁。
再瞧沧尧,手里握了本闲书,挡去大半张脸容,细看却可见俊雅的眉目几不可察地皱起。
装装装,真能装!
凤隐咬了咬牙,捏诀变出原身来,两手撑在案上,瞪着沧尧。
沧尧一点也不惊讶,显然早已识破她。
两人之间着实没有虚与委蛇的必要,凤隐直言道:“你想干什么?”
沧尧自书间抬眼,道:“三公主私入文昌宫又是想干什么?”
这是责问。
凤隐冷笑:“私入文昌宫是我的不对,殿下若是真的正气凛然,为何不当场拆穿?就算是遭受责罚我也认了。可是殿下把我带到遣云宫是为何?莫不是藏了私心?”
沧尧点点头:“你说得不错,我确实藏了私心。”
凤隐后退两步,警戒地望着他。
沧尧合上书册,悠然笑道:“三公主穿白衣很好看。”
凤隐更加警戒地望着他。
沧尧弯了弯嘴角:“方才在瑶池,你说穿白衣是为我戴孝,你这么有孝心,我帮你一把,是应该的。”
他这话明褒暗贬,凤隐闻言恼火道:“同你败坏我的名声相比,我咒你的那番话着实算不上什么,你又不会真的死。”
沧尧没答话,神色冷淡,转而又自案头取了本书,翻看了几页方道:“你的咒语若管用,我怕早死了千八百次了,是不是?”
凤隐磨牙:“殿下何不先检讨检讨自己。”
“不需要检讨,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三公主是真的不宜为后宫典范。”沧尧目光仍放在书上,顿了顿,“重来一次,我还是要这么说的。”
话音方落,一双云袖自眼前拂过,将他案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沧尧端坐在一片狼籍之中,抬起头来,面沉如水地看着她。
凤隐一字一字道:“无上尊贵的沧尧殿下,区区如我不知哪里惹到您了,这般不余遗力地欺负我?”自失去袁檀后,凤隐压抑了许久,沧尧的话就像导火索,眼泪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出,可是在死对头面前掉泪只会换来奚落和嘲讽,她胡乱抹去泪痕,又是一副倔强的模样。
沧尧先是默然,而后道:“我欺负你?三公主扪心自问你真的想当太子妃?”
凤隐一愣,万分震惊道:“你怎么知道?”她跟沧尧以前毫无交集,他怎么会了解自己心中所想。
沧尧似是看出她的困惑,于是道:“有些人,我一眼就能看穿,你不想当,太子殿下也不想勉强女人,各得其所,有什么不好?”
凤隐默然。
“我当初一时失言,虽则败坏了你的名声,但也是替你推了一桩不容你拒绝的婚事,就当扯平了。以后更不相干,三公主请便。”
沧尧越过地上那片狼藉,而后迈入深殿之中,重重锦帐次第落下,只瞧得见一个模糊修长的轮廓。
凤隐满腹心事地出了遣云宫,觉得沧尧简直满口胡言,诚然,她不愿做什么太子妃,但沧尧的话却使她名誉受损,得不偿失。
寻找袁檀的两条路都被切断,凤隐逼不得已只好使出大海捞针的法子,先是找画师绘了一副袁檀的画像,然后在下界广贴寻人启事,重金悬赏,并且派了几个虾兵守在凡界,一有消息马上通知她。
奈何凤隐所贴的寻人启事上并没有官府的印记,但凡是个人都敢给她揭下来,这就造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因纸张在下界算是比较珍贵的东西,少不得有一些穷酸的读书人把她贴的东西一张张撕下来,然后拿回家订成本子来用,也有一些过路人顺手撕下来擦屁股用。
所以不出几天,凤隐所贴的寻人启事几乎被撕得精光。
小虾兵哭丧着脸前来禀告时,凤隐几乎有些泄气,北海兵力毕竟有限,凡界那么大,他们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她恍了恍神,强打起精神道:“你们就在洛阳长安建康这些繁华的城里守着,实在不行,我再想想办法。”
时光如匆匆流水滑过,下界几番兴衰,战乱了三百余年的凡界终于有由杨氏一族统一,万千生灵不必再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这着实是个可喜可贺的消息。
可是袁檀的下落却一直没有眉目,凤隐一时觉得心如死灰,也许她该亲自去看看。念头一起,她立马同师父说了声,匆匆奔往凡界。
不想竟在沧海岛的入口处遇到了一个神仙。
凤隐远远瞧着他从蓊郁的树林深处走来,修长的身形,玄色的衣袍,步履十分的悠闲。
霎时间,凤隐几乎以为看到了袁檀,可袁檀从来只穿白衣。
隔着千株万棵,交乱杂错的丹青树,实在很难看清对方的面貌。凤隐等了会儿,那人渐渐走近,看到凤隐一愣,随即又是从容悠闲的姿态:“令师可在?”
凤隐板起脸:“他不在,殿下请回。”
沧尧拂开挡住视线的绿枝,“当真不在么?”
凤隐哼了一声:“你找家师做什么?”
沧尧不以为意道:“据说拈花神君的园圃里植了不少奇花异草,我想移植几株,三公主能否带路?”
凤隐笑讽:“难得无所不能的沧尧殿下也有求人的时候。”顿了顿,突然灵机一动道,“几株花草而已,送给殿下本也没什么,不过我师父的那些花花草草都是他千辛万苦寻来的,殿下白白受之不觉得不安么?”
沧尧目光沉静:“所以……”
凤隐道:“拿人手短,我有个忙想请殿下帮一下。”
沧尧缓声:“什么?”
“我想借司命的命格簿看上一看。”
“三公主私入文昌宫就是为了这个?”沧尧想也不想回绝,“不行。”
“我就是想……寻找一个凡人的下落,不会泄漏天机的。”她举手发誓。
沧尧了然:“三公主莫不是爱上了凡人?要知道,神仙和凡人在一起通常都是没有好结果的。”
“我只想知道他转生在哪里,于殿下没什么害处的。”
沧尧一字一字冷静道:“过了奈何桥,喝了忘川水,早就没了前生记忆,他不会记得你的,三公主。”
凤隐微微动了怒:“你到底肯不肯帮忙?若不帮忙,花草的事就免谈。”
“我可以找令师谈。”沧尧抬脚朝园圃走去。
凤隐横臂挡住他的去路:“你不帮忙那就别进去。”
沧尧望她一眼:“三公主认为你能挡得住我吗?”
“不能,但是也要拦。”凤隐语气坚决,话落陡然发现自己有多么不自量力,顷刻之间竟被沧尧施了定身咒。
沧尧越过她,继续前行。
凤隐浑身动弹不得,听着沧尧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她颤声道:“我只远远地看他几眼也不行么?”
沧尧脚步顿了顿:“不行。”
***
拈花神君面色祥和地坐在石凳上,望了眼沧尧:“老夫以为你喜欢我的乖徒儿,特意不现身,让你二人独处一会儿,结果……唉,世事怎能尽如人意。”
沧尧不动声色道:“神君这里可有夜魂草?”
拈花神君面露诧异:“夜魂草是天地混沌初开时孕育出来的一种奇草,只生长在魔界的白石山上,早已绝迹数万年,年轻一辈的神仙大都没有听说过。”
他虽纳闷沧尧为何找夜魂草,但有些话不宜问出口,问了沧尧也不见得会答。
沧尧静了片刻:“神君这里也没有?”
拈花神君是地地道道的老狐狸一只,沧尧面色虽没什么不妥,他还是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也是,会寻找夜魂草的人,本身就不正常。他拈须笑了一笑:“老夫这里没有,不过白石山上说不定有残留下来的,但可能性微乎其微,殿下可以试着找找。”
沧尧蓦然顿住,然后抬头,微微一笑道:“如此,谢谢神君了。”
他站起身来,正欲告辞,拈花神君忽然叫住他,说:“你真的不喜欢老夫的乖徒儿?”
沧尧一怔,道:“她恐怕也不喜欢我?神君多虑了。”
说完,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