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谦让
在礼部官员的忐忑不安中,在林家姐妹的破釜沉舟中,皇帝终于到了。
本来迎驾这样的事儿是轮不到林家姐妹的。可是如今林家就她们几个孩子在京里,林祈虽然是个男孩子,年纪却还小,又跟着老师读书,也不在家中,下面的林祉林祄更小。这红苕又是林招娣林黛玉两个弄出来的,就是不叫她们姐妹出来也不成哪。而且这红苕本来就是种在林家姐妹住的后花园里的,林家姐妹是怎么也避不过去的。
皇帝到底是皇帝,虽然不大合礼仪,但是皇帝的话便是金口玉言,下面的官员们就只能尽力安排。清扫街道、隔离闲杂人等、铺黄沙,不但礼部官员们忙得团团转,就是林家的下人们也被支使得团团转。
等都安排好了,林家姐妹俩和迎春便领着一溜儿地丫头仆妇们在大门外静静地等着,等着皇帝御驾亲临。而林祉和林祄都太小了,只能留在屋里,交给奶妈们照顾。
跟着皇帝一起过来的,除了以太子皇长子为首的诸位皇子们,还有左右丞相、副相,以及六部尚书和京兆尹等相关官员。当然,贾赦作为林如海的大舅子、林家姐妹的舅舅,自然也跟着来了。同时,作为中央军事最高官员,杨太尉也来了,作为皇帝出行的安危的主要负责人,御前侍卫大臣也来了。
虽然进入林家后花园里的人不多,可是当不得皇帝的仪仗、太子的仪仗、皇长子的仪仗、诸位皇子的仪仗,还有诸位官员们的随从,都是人数众多的主儿。即便是有了礼部的官员支招儿,即便是林家的管家还算能干,林家的前院也忙成了一团。
一国之君的皇帝自然不用在乎这些,他一进林家就直扑林家后花园。
如今林家后花园分成三个部分。林家姐妹住的是原来的老园子,又叫西苑。从别人手里买来的那处宅子的后花园被称为东苑,而位于东苑和西苑之间,原来是两座宅子的下人房、私巷和东苑西苑之间的几个院落也被清理出来,原来的房舍都被拆了,清理了地基,又铺了土,成了乐善堂的一般专门用作种植各种作物的所在,又称为拙园。拙园没有多少房舍,却保存着原来的属于西苑东苑的围墙,还有一个池塘和一条小溪,连着东苑和西苑。
当年修建之时,西苑和东苑都引了城外活水来,所以无论是西苑还是东苑,都有湖泊溪流。待到林家买下了那东边的宅子,进行整修之时,就分别从这两条活水里各引了
东苑西苑和拙园都是相互独立的,各有各的大门,各有各的围墙。就是不走西苑,也一样可以从前面的主宅到达拙园。
皇帝记挂着的红苕就种在这拙园里头。当初这些红苕在乐善堂里泛滥成灾,等拙园终于收拾出来了以后,林招娣就把红苕请到了拙园里头。如今这些红苕在拙园里头那是生得一个茂盛。
一进拙园,当面就是一座竹纹浮雕的照壁,照壁的背面就是一溜儿的种满了竹子的花坛,与左右两边同样种着竹子的花坛相呼应。绕过照壁,就将拙园的全貌一览无余。
皇帝根本就无心欣赏这拙园的景致布局,开口便道:“林家丫头,这红苕在哪里?”
林招娣躬身道:“启禀圣上,这园子的西侧,望月溪的北侧种着半亩红苕,望月溪的南侧也种着近一亩。日前望月溪北侧的红苕刚刚收了,倒是这南侧的还没有收。”
“是么?”皇帝在望月溪南侧的那一亩地周围走了又走,将地上的红苕仔细地看了看,道:“这些红苕可以收了么?朕可是听说了,红苕亩产可以高达上千斤。如此高产的作物,朕倒像亲眼见识一番。”
既然皇帝都开口了,林家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当然,御驾之前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进来的,尤其是哪怕那些人都是林家的仆妇也一样。所以,诸位皇子们就只好自己卷起袖子准备动手了。
民以食为天,知道这句话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历朝历代,哪怕是昏君,也会年年举办亲农礼,不少君王甚至会在大内也有一块自留地,在闲暇的时候也摆弄一下农事。当今皇帝更是把农事当做了一种休闲。
身为一国之主的皇帝尚且如此,下面的皇子们自然是投其所好。包括太子在内,几乎所有的皇子在自家的园子里也有这么一块地。所以诸位皇子们对农事也不是那么陌生。
上有所好,下必投焉。
身为君王和君王的子嗣都喜欢摆弄农事,作为臣子自然也要跟君王的喜好保持一致。所以,今日来林家的这些官员们多多少少也都会一点的,就是贾赦这个纨绔,因为在家里常常摆弄花花草草的,也会些个。
所以,即便是在场的这些个个身在富贵乡、绫罗窝的养尊处优的人物,拿起了锄头还是很有些似模似样的。
大皇子眼尖,一下子就看见太子一锄头下去,把一藤蔓嚓地一下,就给锄断了。
大皇子忍不住道:“我说太子殿下,您可当心着些,把个红苕锄坏了,还有一片,这要是把自己的脚给锄了,那就不好了。”
听见大皇子的乌鸦嘴,太子的额头突突直跳,这个老大,可没少借着自己是哥哥,明里暗里地挤兑自个儿。可是偏偏自己是太子,当即反驳便是自己这个做弟弟的不敬兄长,不符合储君的道德品行;如果自己不知道反驳,那么便是自己懦弱可欺、没有担当,也不符合储君的身份威严。总之,只要自己身在太子这个位子上,那就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就在太子暗暗皱眉的时候,大皇子就发现林招娣正好在边上站着,便道:“林家丫头,这藤蔓锄断了不要紧吧?”
林招娣道:“回殿下,不要紧的。这红苕会长着呢。冬天的时候,我们还特地把藤蔓割断了,就为了让它好好的生根呢。”
太子道:“怎么,这藤蔓割断了会利于生根么?”
“是的,太子殿下。我们家拿来送人的红苕小株,其实就是割下来又经过处理的藤蔓。选这种带有芽苞的藤蔓,将下面的口子剪成这样斜斜的,插在土里,适当地撒点水,过个十来天,就会长出根来。”
“只要十来天就能够长出根来?”
“是的,殿下。现在是盛夏,东西也长得快,应该用不到十来天才对。只要一个多月,这一枝小小的藤蔓就能够爬满三分地。如果这个时候在适当地运用阡插之术,不用三个月,就可以种满三四亩地了。”
“这红苕长得有这么快么?”
“回太子殿下,正是如此。托赖红苕的快生快长,臣女才能那么快的解决河工们的口粮呢。”
皇太子也笑了。他是知道林招娣当初是为了这河务才会广种红苕的。却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作为被当今皇帝一手带大的皇太子,他也接触过不少的政务,自然知道往年朝廷派人打理河工之时,河工们的口粮是什么样子的。可以说,给朝廷做事的那些河工们可没有林招娣手底下的河工们那么舒服。不要说白米饭了,就是高粱馒头赔稀粥就已经算不错了。更不要说林招娣居然让下面的河工们吃肉!虽然不是每天都有的,但是每三天至少有一顿肉食。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皇太子非常肯定,天底下大概也就只有林家会这样做了。
那位大皇子见皇太子跟林招娣之间气氛如此和谐,心情越加不好了,便道:“说起河工的口粮,我也听说了,林家丫头,你们家还真是阔气呢。听说你经常让下面的泥腿子们吃肉?你们林家可真是有钱呢。就是朝廷也没有这个财力做到如此地步。”
大皇子的声音不小,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
林招娣看了看大皇子,道:“殿下谬赞了。臣女之所以能够让下面的河工们吃肉,不过是因为庄子上的人手有富余而已。”
边上的六皇子道:“咦,怎么人手还有富余?既然人手有富余的话,那你又为什么年年收留流民呢?”
林招娣笑道:“殿下,河工上需要的是壮劳力。有些事儿,也只有青壮可以做到。至于臣女说的人手有富余,指的老人和妇孺。女子还好些,庄子上有的是纺织作坊,也有足够的活计给她们做。可是老人和孩子们就难了。庄子上很多老人和孩子都是无依无靠的,或者没有儿女赡养,或者没有父母照应,臣女又不忍心将他们拒之门外,就只好想办法给她们找事儿做了。养鸡养鸭养猪,事情虽然不重,却很琐碎。倒是吸收了一部分的人手。”
皇太子道:“养鸡养鸭养猪?”
“是的,太子殿下。别人的庄子上,这些鸡鸭都是由着庄户们散养的,而臣女的庄子上实行的却是集中养殖。清理鸡舍、准备饲料,这些都是需要人手的。说起来,还要多谢那些流民们在庄子上广种红苕呢。红苕的根可以作口粮,红苕的藤蔓却可以用来养猪。鸡鸭上了富贵之家的桌子,猪肉却是入了河工们的肚子。虽然外人看着我们家花费不少。其实臣女很清楚,臣女花费的,不过是置办庄子的一应用度,然后又派了妥当人照应着罢了。真正解决了河工们的口粮的,还是河工们自己的家人。”
听林招娣这样一说,就是皇太子也多看了她一眼。
皇帝距离皇太子这边比较远,自然是没有听清楚林招娣的话。他的目光被那一堆堆的红苕给吸引住了。拿起其中的一只,用手掂了掂,又看了看红苕的数量,皇帝很快就估算出这一亩红苕的大概产量。
皇帝很清楚,这红苕亩产三千的话绝对不是什么虚言,而是事实。
皇帝道:“看来这红苕还真的是亩产三千呢。不过这仓储一事上可还便利?能够储存多久呢?”
林黛玉距离皇帝比较近,听皇帝问话,便道:“启禀圣上,红苕不需要跟麦子稻米那样,需要用木质的粮仓储存,它只要那么堆放着就好。其余的,倒跟储存麦子稻米没有什么不同。这拙园靠北的那几座房子就是仓库,存放的就是红苕。”
“哦?那倒是要见识一二了。”
因为皇帝说了,林招娣赶紧将钥匙交了出去。立即就有内侍将房门给开了。几个侍卫先进去转了一圈,确定安全无虞之后,皇帝才在诸位皇子和诸位大臣的护卫下,进入了这间房子。
皇帝看了看,道:“这红苕可以储存多久?”
林招娣林黛玉对视了一眼,由林招娣开口道:“启禀圣上,臣女种植红苕未久,红苕到底能够存放多久,臣女并不是很清楚。不过,臣女知道,麦子、稻谷,收割之后没有经过暴晒是不能入库的。即便是暴晒入库之后,如果粮仓略略潮湿一点,就会霉变,或者是发芽。甚至一场雨水就能够使之发芽。红苕倒是不会这么讲究。臣女的这间仓库里,还没有见过发芽的红苕。就是生根的也不多。”
皇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礼部尚书突然道:“红苕既然如此高产又能够果腹,百姓们想必极为高兴吧?此物一出,京畿的百姓们就可以省下不少口粮了吧?如此,天下就真的无饥馁了。不知道百姓们如何食用这红苕呢?”
林招娣道:“这位大人,小女给下面的河工们准备的是蒸熟的红苕。其实红苕烤起来的味道也很香。百姓们也有在熬粥的时候加入切成块儿的红苕。红苕还可以用啦制成红苕粉,烹饪猪肉时,添加一点,可以让猪肉更加幼滑。”
“哦?是么?不过,本官听说林家的庄子上不许庄户们上山砍柴,却要求庄户们花钱买什么蜂窝煤作炭火,可有此事?”
皇帝却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当下一愣。贾赦心里更是咯噔一声,心叫不好。他在肚子里都快把京兆尹给骂死了。
我说呢,你怎么这么简简单单的就被我们给打趴下了,原来在这里等着我们呢。可怜我的外甥女儿,才这么点点大,又如何对付得了礼部尚书这位老狐狸?
林黛玉见姐姐不说话,便道:“敢问这位大人是?”
“下官礼部尚书。”
“原来是尚书大人,失敬失敬。想必尚书大人还记得‘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这句古话吧?”
“当然,此言出自《三国志.蜀志传》,乃是昭烈皇帝留给后主的遗诏里的话。”
“大人明鉴。我林家的确不喜欢庄户们上山砍柴,因为那山不是属于那些庄户们的,而是属于国家的。国家的《开荒令》只适用于耕地,并不适用于那些山林。他们没有为这些山林缴纳赋税,就是没有向国家提出申请,自然是无权动用原本属于国家的财产。”
京兆尹道:“可是天下人都是这样做的。”
“天下人都这样做,并不是意味着这样的行为就是对的。天下人这一辈子都会至少感染一次风寒,并不是说风寒就是好的。大人也是读书人出身,想必很清楚什么是不告而取吧?”
那京兆尹一滞,当下说不出话儿来。
林黛玉接着道:“我林家专门采买了黑石山,然后组织人手开采泥炭,然后又花费人力物力,将泥炭制成蜂窝煤,送到京畿,用各种手段鼓励庄户们使用蜂窝煤,就是为了斩断百姓们习以为常的不告而取的行为。”
上山砍柴,在世人眼里是那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要说在场的官吏们,就是皇帝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似乎林黛玉说的的确有些道理。
左相道:“百姓生活困苦,圣上垂悯,乃是仁政。”
林黛玉道:“话虽如此,但是晚辈依旧认为此事不可取。若是百姓们真的困苦不堪,那么此事作为一项仁政,的确是行得通。但是百姓们却不能将此事当成天经地义一般。况我林家的庄子上的庄户们也好,佃户也好,依附过来的流民也好,他们的日子还没有到那等地步,甚至有的人日子还甚为富足,并不会以购买煤炭为苦。所以,从根子上断绝他们上山砍柴便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京兆尹道:“此事会不会小题大做了呢?”
林黛玉看了看对方,道:“大人太小看此事了。自从隋唐一来,科举就成为朝廷广纳贤才的重要途径之一。不少寒门士子便是通过科举进入官场,有的在御前伺候,有的则是守牧一方。如果对这等肆意染指国家公物之事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又谈何为国为公?晚辈在乎的可不是这小小的薪炭,而是贪腐的温床。”
这话一出口,不要说诸位皇子了,就是皇帝也瞪大了眼睛。
说起贪腐,那是历代君王最为头疼的事情。据拿水利河务来说吧,国家每年发下去的钱粮不知道有多少,按照户部的计算,那是让那些河工们顿顿吃肉都是够的。可是偏偏就存在着那一批贪官污吏,互相包庇,对朝廷放下去的钱粮上下其手,最后,这些钱粮到了那些河工的手里,能够让他们喝上粥就不错了。
即便是明知道这样的结果,可是朝廷还是不得不每年拨下去一批又一批的钱粮。看着那账面上的银钱,皇帝都已经无力生气了。他很清楚,越是贪婪的官员就越会办事。只要能够让他们贪污到钱,他们就能够在他们能够贪污的最大限度上,将事情办得又快有好,当然,这些省下来的银钱是不会回到朝廷的手里的,只会进了那些贪官的腰包。
就是身为君王,皇帝也只能咬着牙,忍了这样的事儿。因为换了那些廉洁的官儿,只怕银子是拨下去了,也省了,结果事情没有办好,来年大水一冲,照样要重新修造。还不如用那些贪官呢。
就是因为这个,皇帝只能认了。但是皇帝心里依旧是有心结的。
如今听到林黛玉这样一说,皇帝自然是多看了林黛玉一眼。
身为一国之君,皇帝当然见过很多很多的美女,就是比林黛玉出色的女子也不是没有。但是此时此刻,皇帝的的确确认为,那些女人是比不得林黛玉的,哪怕她们中间不乏容貌更加出色的,哪怕如今的林黛玉还小,模样还没有长开。
有着同样的想法的人,自然不止皇帝一个,。
左相脸上含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今日大多断章取义,老夫还以为世人皆是如此,却没有想到会在今天确确实实的见识到遵从古风之人,而且,还是一个女子。”
皇帝笑了。
虽然在之前的奏报上他已经知道林家姐妹有关这个话题的讨论了,如今再次听见依旧是那么震撼。
更让他吃惊的是,林家姐妹之间的情谊。皇帝知道,这话原来是林招娣教导妹妹的时候第一次提出这个观点的,方才,林黛玉也是对姐姐暗暗使眼色,希望姐姐先开口的。但是林招娣这个姐姐居然将机会让给了妹妹,还催促妹妹。
方才这姐妹俩的举动可是被皇帝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很清楚,这样的话当着这么多的皇子臣子说出来会造成什么反应。自己势必会奖赏那个开口的人。以这林家大丫头的聪明,想必她也很清楚。但是她毫不犹豫地把机会让给了妹妹,甚至是催促妹妹接受这个结果。
这份情谊,是皇帝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身为君王,他是斗败了自己的兄弟们,踩着自己的兄弟的鲜血登上皇位的。而他的儿子们也开始了新一轮是争执。什么骨肉之情,在皇家基本见不到。也正是因为见不到,所以对于皇帝而言,这份情谊才更加珍贵,也更加愿意去维护。
“林家不愧是百年世家,林如海也不愧是肱骨之臣。能够在你们姐妹身上见识到古人之风,也的的确确情理之中、意料之外。”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