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chapter 83
在卡纳瓦罗念出梅西名字的那一刹那，苏黎世是安静的。
没有人能够说梅西的名字配不上金球奖, 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们已开始习惯对巴萨天王的仰望。然而在梅西的名字被扩音器传达到全场的那一刻, 仍然有不少人禁不住在心中感到疑问：“真的是梅西吗？今年的他或许依然很好, 但是他的表现真的能够压过皮尔洛和C罗吗？”
梅西已经在和女友的贴面吻之后, 镇静安定地走向领奖台。这条路他已经走过数次——其中至少有三次是为领奖而来, 而今日正是第四次。他这种不太惊讶却又足够谦逊的神情，使得很多人都感到这一场景顺理成章起来。无论如何, 他们都举起手鼓掌，其中包括原本便坐在他身边的两位候选人。
皮尔洛显得有些失望，但他仍然不失风度地送出祝福。而克里斯蒂亚诺的面容上亦是一种极度的镇静, 这近乎冷淡的态度使得希望看到他勃然大怒的媒体倍感失望。
“罗纳尔多并不为梅西的获奖高兴。”有一位中立的记者在自己的专栏写道，“但今年的他看上去却缺乏嫉妒和失望。他仿佛并不是同其它人一样被梅西远远甩在身后, 而是和对方旗鼓相当, 对于自己明年的反超有着并不咬牙切齿却十分坚定的信心似的。”
“看到他的样子, 我忽然之间前所未有地相信罗纳尔多仍有正面击败梅西、赢下不止一尊金球奖的可能。前几年他不断表明自己富有信心, 并且从不认为梅西比自己强的时候, 我和其它所有人一样，认为他就算毅力可嘉，同样有些可悲与可笑。但今年的罗纳尔多洗刷了我对他所有的负面印象, 他像是迅速地成熟了起来，洗去浮躁, 坚定不移。这样的他, 会是梅西所遇到的、前所未有的可怕对手。”
这位记者在写完这篇文章之后重新审读, 感到最后一段实在容易招人嘲讽。他在犹豫了片刻以后, 还是删掉了那些其实很得他心的文字。但他网上的专栏却并没有逃脱被人嘲笑的命运，在这篇文章发布之后不久便迅速沦陷在网友的观光大军中。
这名记者在和网友唇枪舌辩却证明自己的判断无果之后，一怒之下重新放出删掉的内容，并且不顾非议，将这篇稿子在专栏置顶数年之久。而几年之后，随着谩骂者的离去，开始有新的球迷发现了这篇曾经饱受非议的文章。他们拿出文章与现实对比，并且惊讶地给这名记者冠上预言帝知名。这篇文章又一次地热了起来，并且迎来了无数的道歉与惊呼。
不过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而此时此刻，正在电视前收看颁奖典礼直播的伊利克森，却在那一刹那体验到了与克里斯蒂亚诺同等的情感。他明白自己的队长心里在想些什么，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就是他，自己正和他在一起，在苏黎世听着梅西的致辞。他感受到克里斯蒂亚诺深沉而凝练的决心，感受到他的沉重与内敛的痛苦，还有一阵……很轻很淡、却贯穿始终的情感。
那是一缕悠远的思念。
伊利克森从那种灵魂互通的奇妙感受中猝然惊醒，男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重新被放回水的鱼儿。任谁都不敢相信，在金球奖的颁奖典礼上，克里斯蒂亚诺竟然会去思念一个人。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又仿佛是自然而然的……甚至有那么一秒钟，伊利克森觉得克里斯蒂亚诺也同样感受到了自己。
感受到他的担忧、牵挂还有思念。
伊利克森闭上眼睛，男孩想起在欧洲杯的半决赛前夜，他与克里斯蒂亚诺肩并肩躺在球场的中心，抬头看星河璀璨时，自己是那样天真和快乐地微笑着，抓住对方的手，确认一般地询问道：
“如果我们能够赢下欧洲杯，那就没有什么能阻止你获得今年的金球奖了吧？”
梅西是有理由赢的，2012年的巴塞罗那虽然仅仅拥有国王杯的荣誉，但梅西个人却夺得欧洲金靴奖，且年度进球数达到了骇人的90球。这些荣誉足以为他怀中的第四座金球辩解。
可是，失败者却是会被遗忘的。2012年的皮尔洛带领重建中的尤文图斯意甲夺冠，之后又带领意大利赢得欧洲杯，后半年战绩的疲软也掩盖不了他前半年的光辉；2012年的克里斯蒂亚诺为皇马捧回失落多年的西甲冠军，将不被人看好的葡萄牙扛到了半决赛的位置，作为队长与锋线球员的他天然就要比皮尔洛更受瞩目，更何况新赛季的比赛中，克里斯蒂亚诺亦是进球如潮……但是无论在颁奖之前克里斯蒂亚诺与皮尔洛拥有多少个获奖的理由，和梅西相比之下显得荣誉单薄。
但是赢得金球的人是梅西，于是人们发现他同样具备这一资格。
伊利克森明白克里斯蒂亚诺并不因沉重打击而放弃，他或许曾经愤恨，但咬牙之后亦能再度起身，去摘取那光辉如日的至高荣誉，迫使闭眼的世人睁开眼睛，认清他的伟大。
第四次的落败都不能使克里斯蒂亚诺放弃。而今年他本可毫无质疑、众望所归——假如他们不曾失去欧洲杯。伊利克森因为这一段思绪而轻微地颤抖着，他忽然感到无法呼吸。
假如他们不曾失去欧洲杯，那么皮尔洛立刻不足为惧，今年的意甲影响力早已远衰西甲，而克里斯蒂亚诺锋线球员的位置与骄傲张扬的个性使他天生便拥有更多的关注度。假如他们不曾失去欧洲杯，那么梅西的九十球也不算什么，欧洲杯年欧洲杯本就受到最大的重视，身为美洲球员的梅西在这一点上具有无法逆转的劣势。到那个时候，又有谁能阻止克里斯蒂亚诺封王？
仅仅是因为他们失去了欧洲杯。
诚然，伊利克森明白那或非自己之过错，而克里斯蒂亚诺也绝不会为此苛责他。葡萄牙人对他的爱意明净而纯粹，对方在那一刻思念自己，仅仅是因为在颁奖台下再次为世界所弃之时，倍感自身的孤独，于是灵魂相接，伊利克森为他而深深闭上自己的双眼。
他感觉到了。
他要爱他，因此同感他的忧伤，抚平他的疲惫。他要爱他，于是不顾一切去往他的身边，为他摘取荆棘之中的王冕。苏黎世的掌声犹如潮水，而伊利克森的血液忽然之间地滚烫起来。他对克里斯蒂亚诺的思念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他对自己重回巅峰的渴望也未有一刻如此强烈。
因为他们要在球场上并肩而立，因为他们必须深爱和相依。
他要更快、更快地变回更好的自己，才能为克里斯蒂亚诺赢下更多的奖杯。已经是2013年，一年之后就有世界杯，而三年之后又有欧洲杯……那个时候的他，绝不能在克里斯蒂亚诺身边缺阵。
为此他愿意忍受孤独，远赴英伦，仅仅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在苏黎世，克里斯蒂亚诺忽然之间感到男孩正柔和地思念他。他抬起眼眸，唇边露出了自梅西名字被报出之后的，第一个微笑。
————————————————
在1月8日的颁奖典礼之后，球员们纷纷回归俱乐部，继续参与联赛或是杯赛。但事实上绝大多数球员也没能定心地打完回到俱乐部之后的第一场比赛，他们又收到了国家队的征召。
2013年初的国家队比赛日，国际足联安排得极为粗糙。又或者说，这事实上是2012年留下的“尾巴”问题——原定于11月中旬的国家队比赛日，因为统筹的错误以及突发事件，不得不一再延期，最后被乱七八糟地塞到了原本不应该安排国家队比赛的1月份。
东欧及西欧的一些国家，冬歇期可能延长到一月份，所以这个月惯例是没有国家队比赛日的。但既然国际足联将日子定下，全年拉练机会本就很少的国家队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机会。如葡萄牙足协便邀请到了巴西队来打友谊赛，在得到对阵强敌机会的前提下，国家队主教练自然是将在外的弟子悉数召回。
而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份征召大名单中，因伤病而低迷数月的伊利克森赫然在列。
一般来说，国家队在公布大名单之前必然已与俱乐部有过充足的沟通，即使真正在球员的使用上有所矛盾，也不会摆到台面上吵得人尽皆知。而就伊利克森所知，为了将他带回葡萄牙国家队，本托主教练亲自给巴塞罗那的高层打了电话。
“葡萄牙需要伊利克森和我们在一起，而且我相信回葡萄牙踢球对伊利克森本身有好处。”本托反反复复地劝说着固执的巴萨高层，他确实对自己曾短暂执教过的伊利克森很是关心，“这是一件双赢的事。况且，现在的你们根本就不需要他打比赛吧？”
“万一他再伤了呢？”巴萨高层始终冷淡地反问，“万一他再伤了，冬窗彻底烂在我们手里怎么办？”
买下内马尔是几年前就有过的决定，可是纵然巴萨高层想象力再丰富，也没料到内马尔之父究竟贪婪到了何等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战绩辉煌而不缺钱财的巴塞罗那，都感受到了些许压力。蚊子再小也是肉，他们对出售伊利克森的意愿更迫切了。
在这种情况下，巴萨不希望看见意外和变数。放伊利克森回葡萄牙？毫无意义。假如葡萄牙的对手是一支不起眼的弱队，那他们还会考虑借此机会让伊利克森回去，顺道抬抬身价。但是巴西队？算了吧，还不够丢人的吗？
他们的想法冷静理智，倒也不能说全然错误。但是本托却失望且恼火，他低沉地说道：“你们根本就不明白，不明白那种……”
葡萄牙主帅骤然噤声。
他能够说什么？难道要他在激怒之下直言内心，告诉这些短见的商人，伊利克森与克里斯蒂亚诺之间的共鸣是何等奇妙与伟大，他在葡萄牙踢球时是何等的轻松与快乐，而这些联系、这种氛围将会反过来地滋养与哺育他，帮助伊利克森更快地找回踢球的感觉吗？那些人只会说他疯了。
可那是真的。
本托失望地挂上电话时心中充满无奈，只能盼望那个金发男孩在冬窗的甩卖中能够拥有好运，去到一家能够给他信任的俱乐部，找到一名和气而善于教诲的主教练，帮助他尽快地恢复过来。要不然，无论对于他自身的天赋还是葡萄牙的未来，都太过可惜了。
本托并没想到事情在仅仅两个小时之后便迎来转机，巴萨高层再次打来电话，简单地表明自己已经同意了放行伊利克森的事宜。直到再度挂断电话的时候，本托都感到如坠梦中。巴萨的高层突然如此大方？但他对原因却缺乏探究欲，只是欣喜不已地立刻发布了征召大名单——
而事实上，这次转机来自巴塞罗那的绝对头牌，里奥·梅西。
“里奥？”背着简单的行李，准备低调离开训练基地的伊利克森，刚转过一面墙便看见了双手插兜，低头安静沉思的梅西，他下意识地打了个招呼。金发少年抓了抓头发，郑重地向面前的阿根廷人道谢：“谢谢你帮我向俱乐部说话。”
梅西对于政治缺乏热情，这使他看起来似乎很好摆布，但阿根廷人同样在一两次事件中表明了自己可以非常坚决的立场。而他在球队不常动用、却分明具有的话语权，也使得球队的部分高层在想要逼退他的同时，又不得不忌惮他。但事实上，梅西仅仅是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并很少关注外界罢了。
那是一种自我内心的强大，因而可以漠然外物，由得他们为我而退散。
伊利克森听说，正是梅西听到了一名工作人员笑话似的谈论葡萄牙国家队竟打算征召伊利克森却被拒绝的事情，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敲响了高层的办公室，并且最后为伊利克森争取到了一张去往葡萄牙的机票。
伊利克森无疑是感激梅西的。关于自己的未来他已差不多做出决断，而他正盼望着有一个机会，能够光明正大地见一见克里斯蒂亚诺，与他暂时的告别。他们要能说话，却不能亲密到放纵感情。因此不能是私下的特意见面，也不能为彼此跨越城市。国家队，无疑是一个适宜的平台。
尽管，他猜想，梅西会愿意为他说话，仅仅是认为回葡萄牙一趟对他的竞技状态会有好处。
阿根廷人安静内敛，但事实上对他却不乏帮助。而换一个更加熟悉梅西的人来说，他所给予伊利克森的善意简直多到令人出奇——伊利克森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这并不妨碍他感激对方。
即便他自己的目光，注定追随于克里斯蒂亚诺。
里奥·梅西在他面前抬起头来，阿根廷人习惯和人之间保持距离，或许是因为他的身高多半时候需要仰视，又或许因为他不喜欢和人太过亲近，也可能兼而有之。总之，梅西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他显得安静而沉思。里奥·梅西似乎缺乏激情，因为他现在的样子，给伊利克森的感觉与前日在诺坎普向球迷们展示第四座金球的时候，其实并无太大差异。但梅西有脑子，会思考。梅西看着面前身形单薄的少年人，露出了一个非常温和的微笑。
“没事的，伊利。”梅西对他说道，他沉思了一下，面上显出近乎叮嘱的神情，“你要珍惜你的天分，好好踢球。”
在这之后的很多时间里，伊利克森倏忽回想起梅西当时的神情，总有种不可思议之感。对方竟然像是预料到了那是他离开巴萨之前，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因此一反常态地说了那么多、那么多关心的话语。梅西当然不像一些人认为的那样彻底冷感，伊利克森始终坚信。但是他……当时那样地照顾自己，为的又是什么呢？
其实对于梅西而言，世上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是不需要理由的。他的心接纳了足球，享受独处的安静，也很少真正被外界打动。但是在伊利克森来到巴萨的第一天……他恍然间从这个男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就如同罗纳尔多在伊利克森处寻找到纯粹心灵与无瑕欢乐的共鸣一般，里奥同样在那个年轻稚气却又拥有不可思议才华的男孩那里……看到了一样很熟悉的东西，那就是孤独。
他们都与世界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隔阂，然而梅西略含冷漠与敌意，伊利克森却释放心灵的善意欢乐。他们所导引向的是不同的道路。梅西与足球沟通，足球为他赢得世界，而伊利克森的爱意在触及罗纳尔多的那一刻猝然爆裂，轰然一声释放出无限的神采之光。
在罗纳尔多点亮伊利克森之前，他或许曾经很接近梅西的世界，但一旦他的爱意为他择定了一个相反的方向，梅西便有所感悟，这个有着他影子的少年，终究不是他。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依然对男孩抱有一种发自内心而无尘垢的善意。梅西喜爱足球，而伊利克森的足球如此美丽而潜力无限，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上天的恩赐。
“你要保护好你自己，保护好你的天分。”梅西对他说道，“这很珍贵……你是不是该去机场了？”
伊利克森点了点头。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不由发出小声的惊呼。
“那就去吧。”梅西说，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温和，“祝你好运，伊利。”
在得到阿根廷人的允准之后，伊利克森匆忙地提紧背包，如一阵风般从梅西身边刮过。梅西为他这副冒失的模样笑了笑，又轻声叹了口气，可就在他准备继续往里走的时候，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明亮而欢乐的呼唤——
“西西！”
他回过头，看见已经冲出门的伊利克森，正在阳光下冲着他灿烂地微笑着。那个笑容明媚动人而全无阴霾，是他已经久不曾在伊利克森身上见到的。那一刻，梅西猝然想起了他在巴西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的场景，距今虽然快满一年，那份记忆犹新。
他还记得巴乙的小球员双脚灵活如蝴蝶在花丛中翩飞，脸上带着纯净而动人的笑容，踏着独一无二的韵律在那座简陋的球场盘带与突破。他进球时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双蓝眸里流露出一种使人不能不为之感动的纯粹欢乐。巴萨看到了他的才华，看到了他的价值，而梅西只看到他的足球如此纯粹。
“恭喜你的金球奖！下次你要请我吃烤肉！”
梅西在那日暖淡的阳光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2012年1月14日，伊利克森乘飞机奔赴葡萄牙，参加与巴西队的友谊赛。
奥比多斯训练基地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留给他的钥匙依然是熟悉的那间。伊利克森还记得自己在将近一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便迷失在了葡萄牙的马路，然后被万分生气又无法发火的克里斯蒂亚诺给领回来。
在他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钥匙的时候，那名年纪已大的老人看向他，面上流露出一丝担忧。他声音很轻地说道：“……克里斯蒂亚诺另外要了一个房间，那个房间现在只属于你一个人。”很显然，他担心葡萄牙队长的行为会使得面前的年轻球员受到伤害。
但伊利克森却在他担忧的目光中愣了片刻。随即，金发男孩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很淡很淡、却具有真实温度的笑容。
“帮我谢谢他。”伊利克森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