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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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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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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应物虽被粗暴的抓住衣领,但仍气定神闲,嘴角又露出了讥讽的笑意。从容道:“差爷这样大吼大叫,只会暴露你胆怯和虚弱的内心,因为你不得不靠虚张声势来掩饰!”

  这话让谭公道感到很刺耳,越发恼怒,甩手把方应物扔给手下,咆哮道:“犹自不知死活的少年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大爷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什么做的!吊起来打!”

  方应物依旧无所畏惧,连声哈哈大笑。周围乡亲们颇为担忧的为他捏了一把汗,没想到方家小相公居然嘴硬到这个地步,绝对劣势下也要与官差连连叫板,真是输人不输阵。他不知道对抗官府的后果么?

  二叔爷眼见今ri事情不得善了,老脸成了苦瓜样子。暗悔一开始把希望寄托在方应物身上个绝大错误,不但没解决事情,还把事情弄得更糟。这下一来给几位差爷的好处只怕要加倍了。

  正当两个帮役按住方应物,要使牛皮绳捆住,却听方应物大喝一声,疾言厉sè的斥道:“你们这些衙门匪类,拿假冒牌票招摇撞骗,真道这朗朗青天可欺吗!”

  假票?一言既出,宛如霹雳,四周皆惊。谭公道和他的手下们也脸sè微变,牌票的真假,他们当然是心知肚明的。

  如果这张牌票是假的可就不一样了。有牌票的衙役才算是官差,没牌票就没有授权,只能算是私人作恶。

  方应物趁着众人都愣了一愣时,挣脱身边帮役,回到了村民这边,随即振臂高呼:“我有十足把握认定是假牌票!乡亲们听我一言,先围上去,免得跑了恶人。”

  虽然上花溪村村民心里仍然对官差有畏惧感,但潜意识里都希望方应物所言是真的,不由自主围了起来,只围观一下不犯法罢。

  从人数上,二三十个围住五六个并不困难。谭公道环视一遍四周,却毫无惧意,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最后望向圈子外的方应物,咬牙切齿道:“你敢说牌票是伪造的?”

  方应物不屑的冷笑几声,“牌票不是伪造的,但却是假的,你花钱从县衙户房买来的罢,上面正堂大印也是偷偷盖的。”

  真实牌票,必须由知县点头并用印签押才算有效。但从技术上,也有瞒着知县偷偷写票并盗用大印的可能竟知县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大印。

  衙役为了自己利益,私下里找相关房科花钱买牌票,并盗用大印也不是不可能的。方应物显然指明的就是这种情况。

  谭公道多年的老公差了,真真假假不知做过多少。当下也不慌乱,嘿嘿一笑,“无凭无据的事情,你这小崽子也敢胡言乱语,别连累了亲族!你若想知道真假,同我往县里走一遭便知!”

  方应物早就看出了很多可疑地方,趁机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谁说我无凭无据?其一,国朝制度夏秋两税,五月十五就要开征夏税,县尊怎么会在收夏税之前催缴去年的秋粮?

  去年的秋粮没完纳已经是没完纳了,若百姓此时完补了去年秋粮,那还能有余力再缴纳夏税么?岂不再次出现夏税拖欠的情况?

  那和拆东墙补西墙没什么区别。钱粮是县尊考核之本,夏税亏空一样影响政绩。为了去年已经发生的拖欠,再制造出新一年的新拖欠,这不是增加新的污点么?县尊不会如此想不开这里面门道。

  所以催缴去年拖欠的秋粮,不可能是当下这个时候来办,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五成是假的!”

  “其次,当前是插秧时候,是农务最繁忙、最紧张的时候!国家以农为根本,任何一个人来做县尊,都知道此时施政应当以劝农为先,务农就是天大的事情,其他都可以先放一旁,否则要影响全年收成,秋粮更无从谈起。

  县尊怎么会在此时派人下乡甚至威胁捉人枷号示众?这对县尊有何好处?一是影响今年秋粮收成;二是若传了出去,让别人笑话不通政务,治理无方!

  所以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七成是假的!”

  “其三,尔等口口声声说县尊要修葺学宫、增建备荒仓库,所以要催讨欠粮,我看也是狐假虎威,以此来诈唬吾辈乡民!

  能动心思在学宫、备荒仓库上的县尊必然是青天好父母,怎会干出农忙时逼人卖儿麦田的事情?况且县里大兴土木,向来以劝募大户为主,不会公然要在农忙时逼穷人卖儿麦田,这与县尊有何益哉?

  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九成是假的!”

  原来如此!听到方应物三条鞭辟入里的分析,村民听得明明白白,个个都有茅塞顿开、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之感。

  是的,父母大老爷怎么可能这个时候遣人下乡催逼去年的欠税?完全是损人不利己的没道理!能当大老爷的人,不会是傻子!

  老话说的真是不错,秀才不出屋,便知天下事,应物小相公胸中见识不知比他们这些种地的高到哪里去了。

  被村民围住的谭公道方才还毫无惧意,觉得都是懦弱可欺的土鸡瓦犬。现在被方应物目光如炬般戳穿了底牌,他心里却惧怕起来了。

  这等人物,一旦张牙舞爪的虎皮被揭了下来,就什么都不是了。几个帮役也惶惶然,忍不住缩了缩,更紧凑的站在一起,仿佛这样更有安全感。

  眼见人群围得有些紧,谭公道担心起来,顾不得驳斥方应物,凶神恶煞的对村民斥道:“官府公差在此办事,谁敢阻挠!你们围上前来,想围攻官差当乱民么!”

  谭公道话音未落,方应物前后呼应的高叫道:“区区衙门贱役,没有牌票算什么公差,尔等只能算是冒充官府敲诈下乡村民的匪类而已,按律例只怕打死了也没甚干系!”

  哦村民恍然。轻飘飘几句话,将谭公道树立起的官府威严打消得一干二净。

  谭公道却被方应物激得暴跳如雷,遥指方应物道:“我先打死了你!”

  只不过被人群隔开,冲过不去。他虽然恨得牙痒痒,但也知道今天想发笔小财肯定没戏了,这个气氛下久留无益,还是先走人为妙。

  想至此,谭公道便sè厉内荏的喝道:“刁民闪开!我要先回县里,尔等不得阻拦官府公差!”

  听到这些丧门星差役要走人,上花溪村村民感到今天事情可算摆平了,暗中都松了口气,就要挪开并闪出条路送瘟神。

  方应物见状,连忙指挥道:“乡亲们不要动!这些人是犯法罪人,我们不如拿下了送到县里送官治罪!”

  此时方应物威信空前的高,别人听到后,又停住了动静,继续围着几名差役。

  二叔爷觉得秋哥儿做事太绝,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反正他们没有得逞,不如就此放过去罢。”

  方应物心里叹口气,农民阶级果然只能是被领导阶级。当然后面还有一句话,胜利果实从来都是被领导阶级篡取的,他的胜利果实还没到手呢,怎么能就此放过?

  方应物笑了几声,答道:“二叔爷可曾知晓,他们这些走狗恶犬这次到我上花溪村,是因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本村没有强势的大人物,民风又是淳朴,看着软弱易欺,所以他们才敢选了本村勒逼敲诈。

  今天出了这事,我们村占了理时仍忍气吞声,那以后什么变化也不会有,还会遇到这类事情!故而必须要闹出点厉害,让县里人都瞧瞧,知道我们村也是好斗难缠的,今后便不敢轻易来滋事!”

  小相公的话比二叔爷有道理,又说到心坎里去了在场的多是年轻气盛的青壮村民,个个点头,暗中称是。

  谭公道要发威,三番五次都被方应物轻描淡写破坏掉,心里已经气炸了,方应物这简直是要往死里修理他们。当场拿出了最高的嗓门,厉声呵斥道:“聚众哄闹,围殴公差,尔等想当乱民贼党么!还不速速散去!”

  这话也很有威胁力,上花溪村的村民又动摇了。这几个毕竟是衙门里的人,抓了他们后万一被认定为乱民怎么办?

  谭公道暗暗得意,没有牌票这张皮,但他还有衙门的皮!牌票是假的,但他的正编衙役身份总不是假的,衙役名分卑贱,但也是官府的爪牙!就算敲诈不成,全身而退也就是了。

  村民出现松动时,忽然某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仿佛又从遥远的天边冒出来了,钻进了谭公道的耳朵里。

  “国朝官府有个惯例,若是出了民乱,往往只捉拿首犯严惩,余者招抚为主,息事宁人为上。

  今天这里,我方应物就是首犯!到了官府我也全部认下、一力承担!所以你们怕什么?你们还有什么顾忌?难道官府不需要你们种地纳粮么!”

  一时间群情哗然,方小相公的话顿时解开了村民心中的最后一道枷锁,民众的反抗和暴力因子全部被释放出来了。

  “小贼子不说话会死么!死后活该你要下拔舌地狱!”谭公道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

  下一个瞬间,威风凛凛的谭公道不知被谁在背后踹了一脚,跌跌撞撞立足不稳,旋即又被人一棍子打翻在地上。滚了几滚役服沾满了四月的泥土,帽子早就落地,被人踩的没有形状了。

  谭公道懵头懵脑几乎昏迷,周围的欢呼声却如此清晰和刺耳。民心不古,人心崩坏。

  不知挨了几拳几脚,披头散发的某公差被捆住推到方应物面前时,他知道今天彻底栽了。

  手持牌票敲诈的事情,他不止做过一次,只要找准目标,简直是无往不利。这次之前也打听过,上花溪村就是个普通山村,村里没有厉害大人物,也没有达官显贵家族,是很好的下手目标。

  但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毫不起眼的山村中,他们居然灰头土脸的团灭了!事情闹成这样,引起了村民动乱,如此被押送到县里相当于人赃俱获,只怕也要不妙!

  对面这个少年明明就是个ru臭味干的黄毛小儿,却简直是专为克制他存在的。多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谭公道心里憋屈的要死,不过戾气仍未消除,睚呲yu裂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意yu何为!”

  方应物微微一笑,淡淡道:“无他,接你人头一用!”

  听了这句话,谭公道寒毛直竖,连他也听不懂方应物话里什么含义了,高深莫测的很。

  其实方应物只是觉得这么说很酷而已,没什么实际意义。不过他心里默默想道,在下衷心感谢你!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有机会将事情闹大,并借此扬名?我怎么有机会去面见高高在上的县尊大老爷,并寻找晋身之基?

  不然困居在小山村,下一步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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