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9 与“莎”对话
席森神父推开圆形和矩形的高塔大门,走过漫长的中空悬梯,每绕行一圈,都能看到墙壁上的浮雕内容渐渐升华,它们在讲述一个无法用语言表达,而完全只能意会的故事,丰富的信息和情感在浮雕的每一根线条中浓缩,既像是在千万年间的历史变迁,又像是某些莫名生物的成长壮大,既是个体的改变,也是群体的演变。席森神父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一个匪夷所思的异世界里游走,每一次看到的事物都是如此的新鲜,却又能从中产生一些既视感,仿佛自己曾经在其它地方见到过类似的片段。
这些浮雕是如此的栩栩如生,让席森神父突然觉得它们一直都在活动,在说话,在歌唱,本是浮雕演绎的内容,却仿佛变成了浮雕亲自在讲述。席森神父感到自己的脑海中正在回响某种旋律,他无法将这个旋律变成自己的声音复述出来,也无法描绘这个旋律在脑海中的音色,但是,他就是觉得,有这么一种无形无质的存在,它的声音越过了物质和意识的边界在对自己说话。
那就像是——神明在说话。
因此,席森神父也有一种自己在和神明对话的感觉。当他猛然从这种感觉中惊醒,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悬梯,站在一个说话会产生回音的宽敞大厅中,红色一路铺到自己的脚下,但那既非是绸缎也不是皮毛,而仅仅就是一种充满了有机感的红色,形如地毯。
大厅的地面大部分是冷硬的无机物地砖,而这条充满有机感的红色镶嵌在这些无机物中,给人一种强烈的冲突感,就像是它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让人觉得它就像是某种不怀好意的陷阱,然而,席森神父已经身在其上,尽管有一种自己会陷下去的感觉,但身体的确被这条红色牢牢地支撑着。
沿着这条红色的两侧是两排全副武装的人形,从头到脚都被明显是构造体材质的装甲包裹,因为完全看不见肤质和脸面,所以也不清楚里面是不是真的人类,但是,用鳞片和半球状构造组成的装甲给人强烈的重量感,装甲上毫不掩饰的伤痕和补丁更是带来充满硝烟味的压迫感——这些人形的卫兵纹丝不动,却让席森神父觉得它们随时都会跳起来,冲上来,如同猎狗一样紧咬敌人不放,用一种惨烈却决不后退的气势将所有为敌者杀戮殆尽。
尽管席森神父不会仅仅因为这些人形的气势就生出紧张和恐惧的感觉,但是,这些人形的确是他和统治局遗址中幸存的原住民合作以来,第一次看到的存在。席森神父自己就是魔纹使者,对目前为止统治局遗址中出现过的安全卫士都打过交道,他十分肯定,这些人形绝对不是寻常的安全卫士,但确实拥有安全卫士的感觉。
要说现在这些类似于安全卫士的人形和现存的安全卫士,哪一个更加强大,没有碰撞过当然不能做出结论,但仅以感觉来说,在这个战争的关键时期,这些明显是站在己方一边的人形的确让席森神父有一种振奋的感觉——就像是已经面临了最糟糕的局面,却陡然峰回路转,出现了能够让己方继续坚持下去的转机。
这些人形既然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当然不可能只是一种巧合,席森神父不觉得惊讶,因为,一个立志于重启统治局安全系统的人物,理当保存有这样的实力,亦或者能够发展出这样的实力,才不至于让人觉得狂妄。
席森神父走在宛如地毯般,却又和地面格格不入的红色上,在他的正前方是统治局经典风格的管线结构和舱体式设备,从踏入红色的范围开始,入目所见的事物在风格上就开始发生变化:大量的齿轮和杠杆,在喷发的蒸汽中,在游走的电光现象中,以一种急促、粗重却十分协调的方式持续运动。
他要见的人就在红色尽头,那一片向四面八方蔓延的管线群和设备堆积中,特地空出的范围上。说是“人”,但也已经不是常识中的人类了,对方到底是否曾经是一个常识中的人,如今也已经无法分辨。席森神父只知道对方曾经是“女性”,如今的称呼是“莎”,是这一片原住民群落组织的头目,也是推动安全网络重启工作的主要负责人,曾经是统治局下属机构的一名研究者和工程人员。
“莎”的过去到底是什么其实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她正在做的事情,以及她拥有做这些事情的能力,能够对如今的战争产生重大影响,而且这种影响力足以贯穿整个统治局遗址,就连素体生命也迟迟无法在她的手中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无法全面占据整个统治局遗址。
哪怕素体生命在末日真理教和纳粹的支援下,如今已经占据上风,但仍旧有三分之一的统治局遗址范围,被“莎”牢牢掌控。无论素体生命、纳粹和末日真理教想要做什么,都无可避免要和“莎”发生直接碰撞。这也意味着,在这个统治局遗址的战争中获得胜利,就必须获得“莎”的支持。
席森神父和“莎”有着十分深入的合作关系,在眼下如此不利的境况中,他也想要更进一步探明对方的想法,和对方保持步调一致。
和素体生命的直接战争已经无法避免,在这场战争中,也不免会遇到来自末日真理教或纳粹的恶客,无论如何,己方处于弱势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是,只要坚持下去,也未必不能迎来转机。席森神父没有想过“该如何扭转局势”这么长远的目标,却想过“如何不被敌人一下子就打垮”之类更现实的问题。
“莎”准备有多少底牌,正是他所想要知道的最现实的问题。
“莎”的身体和席森神父过去第一次遇见时,已经有了大幅度的改变。这种改变不仅仅表现在外表上,其形体轮廓、身体的构成材质、乃至于神态举止等等,都和最初看到的有了巨大的差别。现在的她足足有三层楼高,身形纤细,构成身躯的并不是有机物,也和寻常见到的构造体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别,她后脑和胸腹被风格独特的天线设备覆盖,从脑后垂下的管线和身后的设备融为一体,又像是她的长发,而从胸腹延伸出去的线路垂落在地面上,仿佛和构成地板纹路的线条是同一种。
更惊人的是她的下身,看上去已经完全和地面融为一体了。无论是要形容她是一尊雕像,还是要形容为一个巨大的人形设备,都让人觉得贴切。
“莎”在完成第一次安全网络重启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这个大厅,仅仅是以遥控的方式组织对统治局其它区域的探索和维护。
席森神父和“莎”的几次会面,“莎”都是如同现在这般,抬着头仿佛在思考,仿佛在眺望,她的眼神总像是可以穿透这个封闭的大厅,但从她对安全网络做过的事情来说,她的确拥有利用安全网络系统监控整个统治局的潜力。
在已经完成安全网络重启的统治局部分遗址中,席森神父也相信“莎”真的拥有全面控制自己所在地盘的能力。据他所知,在如今的原住民群落中,她的存在就像是一面旗帜,拥有着神明一样的威信。
“我昏迷了多久?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走到“莎”的面前,仰望这个三层楼高的身躯,以及头部那宛如面具般死硬的五官表情,席森神父沉声问到。
“素体生命已经彻底控制了统治局三分之二的范围,它们拥有另一套改造安全网络的方法。”莎的脸部微微下垂,席森神父觉得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被它们改造过的安全网络拥有极强的排他性,我已经无法用现有的渠道和方法去干涉那边的安全网络了。”
“你还是想要完成全部的安全网络重启吗?”席森神父确认着,“根据我得到的情报,素体生命正在准备繁衍,我不觉得在它们的手中,安全网络还会继续承担其原有的功用。”
“我不觉得素体生命可以自行研究出正确的繁衍方法。”莎那充满了无机硬质感的眼睛部分浮现几缕波光,但是,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有什么人在支持它们,但绝对不会是素体生命所想要的结果。”
“无论它们正在做的事情,是否对它们本身有利,也无论到底是什么人在协助它们,我们都要阻止它们。”席森神父说:“我想要组织一次强攻,将主动权掌握在手中。”
“我们并不具备和素体生命展开全面战争和正面作战的实力。”几乎已经将自己变成某种设备核心的“莎”如此说到:“我尝试对它们进行观测,但是,一次突然产生的巨大冲击直接破坏了观测渠道,摧毁了几乎所有的观测数据。我只来得及对你做出警告,就被隔离在那片范围外,但是,我十分肯定,那场冲击对素体生命的影响,绝对比对我们的影响要小得多。它们已经获得了天然的地利优势,而我方在那场冲击后,无法取得它们的任何信息。你应该明白,缺少情报支援和地利优势,又处于弱势的情况,还妄图维持进攻的主动性,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是的,我十分清楚我们处于怎样一种不利的境地,但是,如果我们不采取主动,敌人只会变得更加强大,它们目前所获得的优势,足以让它们平静一段时间,但在相同的时间里,我们不可能取得比它们更大的成果。”席森神父提醒到:“我们不能让它们有一个良好的消化环境。”
“采取主动的话,我们有取胜的可能吗?”莎沉默了片刻后,这般问到。
“没有。”席森神父毫不犹豫地回答到:“但是,有机会让战争僵持下去,直到外部发生某些足以影响到这边局势的改变。协助素体生命的那些人并不是超然的,它们也拥有自己的敌人,并且同样身处战争中。从宏观的角度去观测,如今我们正在打的,已经不是局限在统治局范围的战争了。”
“我们这边还会有更多的支援?”莎进一步确认到。
“如果我们能够不被素体生命一口气摧毁的话,应该会有。”席森神父回答,即刻又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用猜测的口吻说:“或许……无论是我方还是素体生命那边,后援都已经即将就位了。”
“或许?”莎似乎有些意外,因为席森神父口气中的不肯定实在太多,不像是他一直以来的风格。
“……高川。”席森神父的表情严肃起来,“我的直觉告诉我,高川会来,我在进入统治局之前,在外围遇到他了。如果高川来了,就证明敌人那边一定会出现可怕的东西。”在他的脑海中,“最终兵器”这个名字就像是梦魇一样挥之不去,“从来都是这样,高川从来不会莫名其妙就出现,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
“如果高川加入进来,会产生和预期不同的结果吗?”莎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
“也许会产生谁都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席森神父直视“莎”那材质生硬的五官,说:“但无论如何,也比可以预料到的失败更好。”
“无法预料到的结果,有可能是比失败更糟糕的结果。”莎如此说到。
“但也可能是更好的结果。”席森神父说:“如果没有扰动因素,我们百分之百不可能挡住素体生命,哪怕能够延长战争时间,也绝对无法取得胜利。”虽然仅从统治局的角度,是这么回事,但其实,席森神父说谎了,因为,他看待这场战争的高度,包括了末日真理教、纳粹和网络球等等非是统治局势力的存在。
在这场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凸显末日的战争中,素体生命也很可能并不是真正的胜利者,而仅仅是一个踏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