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4 戏剧性
爱德华神父感受着从内心深渊不断传达的恐惧,那恐怖的不明的无法描述的意象,在爱德华神父自我的恐惧感中蠕动,有时他会觉得自己能够看到——这仅仅是一种感觉的形容,他十分清楚自己实际没有看到什么——那个隐藏在深渊的无法量化其深度的底层,但又并不是最底层的东西。有时他还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同样,这个“声音”也只是一种形容词,实际上耳朵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只是一种波动在脑海中演奏,但他却又下意识明白,那个东西的正体绝非是某种“波动”,不是可以想象出来的那种弦状的震动,也并非是涟漪之类。它在他的脑海中演奏的声音,既像是自然的声音,又像是人为的声音,但仔细去听,就会觉得它完全不是这些声音,陌生且无法让人引起共鸣。
爱德华神父想,倘若自己真的与之有所共鸣,能够像是聆听人类的音乐那样,领会韵律中存在的某种调和与感动,那么,那样的自己绝对彻底和“人类”这个概念告别了吧。当然,现在的他也不觉得自己属于纯种人类,也许在思想意识上,仍旧保留着人类的痕迹,甚至于,那在常人看来背德的哲思也不同寻常,并且九九九变相的力量持续改造了身体的生理机能和结构,以产生超越常人的肉体素质,但是,当他与其他人,包括普通人进行交流的时候,对方并不会意识到与之交流的是一个非人类,这本身就足以证明他身上仍旧残留着多么浓重的人类痕迹,甚至于从一个宽松的角度去看待,他也大概会被认为是一个“从肉体到心理都生病的人类”,而并非是“非人类”。
爱德华神父对自我存在的定位,有着十分深刻的认知,他不觉得这是好或不好的问题,而在于,这种对自我的认知本身就是一个衡量他物的标准,在这个标准之上更偏向于人类的当然是人类,但在这个标准之下偏离人类的,例如正从意识层面发起进攻的那个无可名状的怪物,当然就是更彻底的非人类了。
在人类的意识世界里,诸多怪异现象亦或者仿佛拥有智慧的怪异生命层出不穷,但其实它们大都可以从心理的角度去诠释,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将它们归类于“人类”这个巨大而总体的概念的一部分。通常认为,它们并非是独立的生命,而仅仅是从人类意识结构层面解构出来,遵循某种规律重新组建的一种现象。这些现象和看似生命的东西,其本质都更接近“现象”这个概念。
但是,从这个角度去分析从内心深渊处遥望着这边,带着恶意窥视着这边,充满了攻击性对这边进行侵蚀的那东西,却在没有任何证据和明显线索的条件下,让爱德华神父本人有一种强烈的“它并非是某种意识现象”的直觉,并且,在假设拥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个直觉是错误的情况下,他仍旧觉得自己定然会更偏向于直觉,而执拗地认为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截然不同于人类,虽然在人类意识态中呈现,却是相对“人类”这个概念而独立的某种生命。
也许是生命现象,也许是生命个体,也许是生命意识,但哪怕是充满了质疑精神的爱德华神父本人,也莫名地,直观而清晰地存在一个绝对不可倾覆的,让人坚决不会去质疑的想法,并相信其他人感受到自己如今所感受到的一切时,也定然有相同的想法:它绝对不是人类的一部分,不是从人类演化而来,不是属于人类的东西。
而这样的想法越是强烈,越是坚固,所有能够进行的思考就越是会为之旋转,就如同宇宙中的星星因为一个偶然的缘故,亦或者是遵循某种宏大又必然的规律,聚集在一起时,形成了卫星,形成了行星,形成了恒星,形成了体积和质量更大的巨星,而伴随着它的体积增大,质量增加,密度压得严严实实,它们所释放出来的引力就越是强烈,越会牵引周边的事物——无论是被其自身抛离的,亦或者是原来相对它的距离较远的,亦或者是从更遥远的彼方飞来的——强行让这些东西绕着它旋转。
那个恐怖的东西,非人的存在,无可名状的怪物,哪怕只是一个无法想象,隐藏在内心深渊底部,隐藏在恐怖的节奏和意象中,隐藏在观测者爱德华神父自身的感觉里的意象,也会在这个虚幻、复杂又宏大的意识态世界里,拥有着可怕的引力,这种引力让所有观测到它的人的意识,都无法按照其原来的轨迹去运转,就如同飞船经过一个看不见的黑洞旁边,当飞船上的人们意识到自己的航行轨迹产生了意外的偏移时,才渐渐从其他数据分析出来,原来自己的身边竟然有一个黑洞,并且自己等人已经落入了这个黑洞的魔掌,已经陷入一个不可摆脱的命运,将要被这个黑洞吞噬掉。
爱德华神父和它战斗,却觉得自己就像是驾驭着一艘飞船,无意中被卷入黑洞的引力圈,无论如何挣扎,检测数据,以巧妙的技术爆发力量,都不足以让自己从黑洞的引力圈脱离——也许被黑洞吞噬的时间会因为自己彻底的挣扎而有所放缓,但在没有任何外力援助的情况下,自己的结局已经注定。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尽管爱德华神父的意志坚强,也一直觉得,自身的苦行足以让自身抵御所有可以想象的恐怖,然而,在被卷入这个无法逃离的漩涡时,却仍旧可以感觉到,自身的恐惧感比过去所经历过的任何恐怖都不一样,都要强烈,让他觉得这是一个连圣人都会筋疲力尽的,一种思想意识上的折磨。洞彻自身,分析自我,从理性出发,回归感性等等所有这些方式所铸造的堤坝,在过去经历过的神秘事件中,堪称是坚固顽强,但放在这里却显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爱德华神父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虚弱,并且,自己一直在虚弱下去。他无法直接注视到敌人,无法确认这个敌人的正体,无法摆脱自己思想意识上受到的可怕束缚,无法依靠九九九变相的力量,将这个恐怖的敌人从自我内心的深渊中拖出来,仿佛自己所拥有的力量和这个恐怖的东西一点关系都没有,无法产生化学反应,处于一个极为惰性的,亦或者说,完全失效的状态。爱德华神父能够理解这种状态,因为在过去所经历过的神秘事件中,的确存在自身的力量对敌对力量毫无干涉能力,但敌对力量却能够切实干涉自身力量的情况,就如同神秘学中,可怕的巫术造就的恶灵能够触碰人类,杀死人们,而人们却无法用自己的肉体和寻常的兵器杀死这些恶灵一样,需要有一种切实可以干涉到对方的,较为特殊的武器、环境和能力,才能真正排除它们,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说彻底地消灭了它们。
然而,所有特殊的,都是难以寻找的,一个人只能针对共通性的事物做好准备,而无法针对某一种独特的事物进行准备,尤其是在这种独特的事物在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下,想要找到针对性的武器和力量,只能祈求这个第一次见到的事物仍旧遵循普适性的自然规律,例如“在其近旁就存在针对性的事物以保持平衡”,要不就只能祈祷事情会向着故事性的方向发展,例如“会在一个千钧一发的关头,因为另一个看似巧合的故事性的因素下,那个针对性的事物力量来到自己身边”,进而从一个宏观的角度再次达成平衡。
爱德华神父十分清楚,自己在局势中的状态已经失衡,而能够让自己和那个恐怖的东西重新达成平衡的,已经不再是自己身上可以涌现的力量,而完全系于外在的变化。但是,他很难想象,自己会有这样的运气,哪怕他一直以来都比大多数神秘专家幸运地活到了现在,仿佛有一种自己的幸运已经结束,不幸已经上门的预感萦绕在心头。
尽管如此,当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爱德华神父仍旧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自己宛如就是一个充满了故事性的角色,自己的生命,自己身边其他人的生命,乃至于这个世界的命运,都在一个冥冥中的剧本的约束下,产生着理所当然的戏剧性的变化——这个变化不是美好的,也谈不上让人惊愕,反而是作为一个精彩的剧本而言,它只是必然的且必须存在的,没有这样的戏剧性,那么整个剧本就会黯淡无光。
由此,这种戏剧性所让他感受到的某种剧本的约束,更是证明了,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地狱——一个被注定了其必为“地狱”的地狱,所谓的“末日”也不过是这个漫长的,注定了的地狱轮回中的,一个短暂的结束和开始。进而证明了,自身的“苦行”是何等的正确。在没有任何力量足以打破这个地狱般的轮回时,唯有感受痛苦才能从痛苦中解脱,自己那受难式的,充满了悲愿的,不融于常识的,背德的哲思,正是让人们能够在地狱中幸福地存活下去的真理。
是的,人们置身在一个灼热的没有门窗的密闭铁房子里,唯二的选择就是打破这个铁房子以及适应这个铁房子,前者的可能性,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法从铁房子内部诞生的。
爱德华神父觉得自己所寻找的末日真理,竟然在这么一种突然的,让人措手不及,让人绝望的情况下被验证了,这是何等的奇迹,但是,这样的奇迹却又是如此的让人惊悚,有一种更加强烈的恐怖隐藏在这个奇迹的背后,向着自己汹涌而来。
爱德华神父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喜悦,他一直认为,只要自己到达了思想上预设的终点,就一定会充满了感动,但是,他此时此刻,没有任何感动。内心自然是震动的,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感觉,思想上也有着一条清晰的逻辑线,让他似乎可以明白,自己正在遭遇什么,这个遭遇的背后又意味着什么。即便如此,也完全没有半点可以让自己激动起来的因素。
只有恐惧,只有恐惧,只有恐惧,只有那隐藏在恐惧背后的更大的恐惧,隐藏在奇迹背后的更大的恐惧,隐藏在自身的逻辑和被引力牵动的哲思背后的更大的恐惧。
这是何等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就要被冲垮,就要被击溃,可是,却偏生还有这么一点顽固和希冀,让他勉勉强强支撑下来。
爱德华神父挣扎着,摆脱了内心深渊传来的巨大引力,让自己的一部分意识放在自我之外,就像是介于半梦半醒之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噩梦中,还是回到了现实。他转过身,凝视那个朝自己跑过来的男人,好不容易才看清他是谁。
无名之子……
爱德华神父的脑海中回荡着这个称呼,至于这个男人原本的名字,原本的出身和来历我,都已经支离破碎,他知道原因:女巫VV将这个人变成三信使之一时,也同时作为让其成为“无名之子”的仪式一部分,从人类集体潜意识层面上,用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瓦解了他人对之的意识——并非是抹去了他人对他的认知能力,而是瓦解了他人对其认知之后,从印象和思维角度产生的勾勒其具体形状的意识。
人们仍旧可以看到他,认识他,以一种模糊的大体的态度与其交往,却在“仔细想想”的时候,总会察觉“自己完全没想过去了解他,也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便是“无名之子”这个称呼的由来之一。
而这个无名之子,看似没有任何能力,性格和才能都只是普通人的男人,是女巫VV刻意针对“某种突如其来的,无法预期,也无法想象,在体验时也无法认知”的这一极为极端的特殊状况,所设置的保险:无名之子,能够在这样极端的特殊状况下,发挥出其他人都无法做到的作用,进而辅助三信使的其他人,亦或者女巫VV自己去解决那个预想不到、无法想象也无法认知的麻烦。
爱德华神父看到了这个男人,其身为“无名之子”的意义,以及所能起到的作用,就像是在述说:现在就是他应该登场的时候了。
因为,现在女巫VV和三信使,乃至于整个新世纪福音所要面对的,不正是一个“预想不到、无法想象也难以认知”的无可名状的怪物吗?
女巫VV和四天院伽椰子的消失,大概正是因为,虽然准备有这么一个保险,却“没来得及”使用出来吧。
戏剧性,就在这突然的巧合中,呈现在爱德华神父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