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 刽子手
畀看不清攻击自己的素体生命的动作,只是知道,尽管有许多素体生命同时在移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起攻击,但在刚才,同一时间发起进攻的只有一个素体生命。更多的素体生命冷漠地站在圈外,她可以感受到那些生硬又面无表情,宛如面具一般的脸上,向自己投来的目光——说是目光或许也有些不对,因为畀不能肯定这些素体生命和人类一样是用“眼睛”视物的,也许它们有着类人的外型,但或许并不具备五官类似的感官功能,也许,那张宛如面具的脸就真的只是徒具外型,拥有某种象征意义的面具。
对于素体生命具体的本质和特征,畀一无所知,尽管这些素体生命和统治局交战许久,又在统治局崩溃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肆无忌惮地活跃在统治局区域中,为原住民所惧怕,可想而知,定然有不少人试图去理解它们,剖析它们,然而,畀在自己的一生里,无数次在统治局区域里穿梭,和其他原住民有丰富的接触,对统治局诸多范围的情况都有所经验,但却从来都没有实际找到过关于这些素体生命的资料。倘若真的有人研究了,但没有留下资料,亦或者因为某些缘故而让资料无法传达。
哪怕是莎,对素体生命也有诸多不解,对于畀所认知的每一个人而言,素体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如雾里看花的秘密。奇特的生命,强大的生命,怪诞的生命,像是人却实际非人,那些关于它们的传闻,全都是从只言片语中总结和推测出来的结果,实际它们到底是如何诞生的,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记载。
它们的强大毋庸置疑,畀曾经和素体生命有过交手,她对于当时自己的失败可谓是没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并且之后也从来都没有找到过自己获胜的可能性。如今的她或许在能力、经验和装备上比起过去的自己要强大太多,但是,和素体生命之间的鸿沟仍旧没有填上的感觉。
畀十分清楚,自己觉得手中这把机械结构的刀状兵器可以依靠,实际上是一种错觉,那是宛如身陷沙漠的绝境中,渴望寻求一根救命稻草时,才看到的海市蜃楼。她强行让自己相信,只要拿着手中的刀状兵器,自己就仍旧拥有机会,哪怕是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的机会,她相信,只有让自己相信这一点,才不至于在这场战斗中崩溃,然而,更残酷的现实,屡屡提醒着她,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而试图相信错觉的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愚昧的妄人。
畀的行为看起来冷静果断,但是,隔着头盔面罩,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那看似沉静的眸子深处,复杂又纠结的情绪和心声一直都在不停翻滚。只是,这沸腾的思绪和情绪,并没有让她的行为错乱,在依靠防护服的效能进入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状态后,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打了某种兴奋的激素一样,在一种浑噩和清醒交织,在那无边的让人恐惧的幻觉中,正在变得格外强大,至少在战斗方面是如此。
素体生命的攻击是如此之快,畀根本看不见,只能凭借直觉挥动手中的刀状兵器,依靠那奇妙的机械结构制造缓冲的余地。她聆听到的,是双方碰撞时,产生的各种沉闷声和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的身体不断后退,不断旋转,每一个角度都是由防护服推动的,让她无法分辨,到底是自己带动了防护服,还是防护服在牵引着自己。而自己既像是操控傀儡的人,又像是傀儡本身。冲击感在抵达一个数值后就稳定下来,随后两秒内,畀承受了总共三十多次攻击,却有一种达到某种平衡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快要适应这种平衡了。
然而,当她生出这样的想法时,轻锐的声音急促地响了一下,她正欲从身侧的攻击中调整身体,却即刻有一种大腿被贯穿的感觉。这个感觉在下一个零点一秒内就变得深刻,灼热,疼痛,仿佛肌肉断裂了,气力就从这个伤口快速流失,让她的右脚不由得一软。在她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她甚至没有半点惊愕的感觉,就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下,不,毋宁说,就算不是现在,也会是下一秒,总之,这种程度的伤口一定会出现的,即便如此,因为身体陡然失去平衡,所以根本无法彻底接住迎面而来的又一击。
这一次,头盔的屏幕中清晰显示出敌人的身影。一个素体生命,手中拿着的同样是刀状兵器,只是看起来并不像是机械,而更像是完全由构造体材质制造成的,没有任何机械结构,亦或者没有任何可见的异常特征的“短刀”。虽然描述成“短刀”,但在防护服的监控数值中,这把刀状兵器的长度甚至比畀手中的刀状兵器更要长上一截,仅仅是因为持有它的这个素体生命的四肢长度同样畸形,才显得它拿着的这把武器是一把“短刀”而已。
这个素体生命的人形轮廓是如此的修长消瘦,就如同骨头外就是外骨骼,整个人都是由一寸寸的骨骼如鱼鳞般叠加起来的,所有的细节都在显示其非人类。但是,这在人眼中畸形怪诞的身体,却又敏捷得过分,哪怕它已经转到了畀的正面,畀也难以通过防护服的观测系统检测它的每一个举动的细节。
在屏幕上,警告不断弹出,防护服的系统已经开始应用支援程序给出的建议,但相对这个素体生命,仍旧显得反应迟钝。在防护服完成调整,在畀的反应变得清晰起来前,素体生命已经如同幽灵一般,再次转了个角度,而扭动的手臂带起那把构造体材质的短刀,也沿着诡异的轨迹,和畀手中的刀状兵器擦身而过。
畀眼中的世界进一步变得缓慢,自己的动作犹如在水中腾挪般艰辛,她看到了双方兵器擦出的火花,感受到了机械传动装置对这次冲击的减缓,但却无法让整个身体摆脱刀锋的阴影。在她产生一个“无法避开”的念头同时,那爽快又怪异的斩击就将她的右臂斩断了。
与此同时,另一股冲击从更远处爆发,在头盔屏幕罗列数值的同一时间,就击中了畀的侧腹。沉重的攻击并没有撕裂她的身体,却让她的内脏整个儿抽搐起来,那股力量甚至沿着她的胃部和喉咙窜上来,又散入她的每一条神经中,让她感到整个世界都在轰鸣,呕吐感和疼痛紧随其来,然后,自己的双脚脱离了地面——畀就像是利箭一样飞了出去,然后撞在半空中一睹无形的墙壁上,整个人仿佛贴在上边,顿了顿,才反弹落下。
畀仍旧没能利用敌人的这次攻击逃离敌人的包围圈,在她的四面八方,似乎早就变成了看不见的监狱。畀没有昏迷,因为在她承受着痛苦时,尖锐的针头已经扎入她的血管中,防护服的紧急维生系统按照它被设计成的那样工作了。仿佛岩浆一样灼热的,粘稠的感觉,沿着畀的血管流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那些痛苦便被这灼热掩盖了,下一瞬间,灼热又被更剧烈的痛苦掩盖了。
畀落在地上,就蜷曲在地上,瑟瑟发抖,这并非害怕,而是因为难以承受的痛苦。越是痛苦,她就越是清醒,自己右脚的伤势,被斩断的右臂,在屏幕上已经有了详尽的报告,与此同时,针对报告的行动建议也已经完成了。注射进她身体的药物,让她获得了更强的行动能力,尽管她并不清楚这种药物到底是什么,是以何种方式作用的,但从经验上来说,药物的效力绝不可能持续太久,而后果也会相当严重。
畀没有选择,亦或者说,从反应上看,也许注射药物是防护服的系统所致,但却也同样是她自己内心深处的选择。战斗还没有结束,她生硬地在嘴角扯了扯笑容,就像是一头离群又伤痕累累的恶狼,在动力鞋的极限推动下,扑向还在半空抛飞的右臂。她想要拿回那把刀状兵器,并且,也许是素体生命没能对这一举动反应过来,也许是它们大意了,也许是它们别有想法,总而言之,当她用左手抓住刀状兵器时,没有谁能够及时将她拦下来。
在被斩断的右臂彻底跌落地面前,素体生命便凭空将其吸引到身边,抓在手中。而畀不断在地上打滚,一连串依稀可以看到的束状扭曲空气紧追她的身后,在平台上留下一个个的拳头粗壮的孔洞,这个攻击比畀的右脚之前受到的攻击强多了,但是,畀仍旧觉得,两者是同一种形式的攻击,也是由同一个素体生命发起的——头盔屏幕已经锁定了那个素体生命,和拿着构造体刀具的素体生命类似,这个素体生命也同样是一种畸形怪异的人形,从头到脸再到脚,都有大大小小看似螺钉的凸起物,仿佛它就是依靠这些螺钉拼装起来的一般。即便如此,畀也很难真的把对方当作自己常识中的那些机械看待,谁知道那些仿佛螺钉的凸起物是不是一种外表上的装饰,拥有某种意义亦或者真的具备某些奇特的功能。
从它的方向激射而来的攻击,并没有一个明显的发射端口,看起来就像是在它的身前形成,继而呈一直线射来。但正因为直线,所以,畀躲开了,尽管显得十分狼狈。她不知道,素体生命是不是在戏耍猎物,但是,她必须战斗下去,直到真正的死亡降临。
现在,她已经对希望渺茫的增援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亦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便没有指望过增援可以及时抵达,以眼前的素体生命的数量,哪怕是那些外来者之中最强大的人也定然不是对手。这已经不是正常情况下会遭遇到的,也不是正常手段可以解决的数量了。
素体生命在寻求什么,在它们运送那些裹得如蚕茧一样的人们的途中,在它们甘愿放弃这个运送任务而奇奇来围剿自己的同时,畀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这些素体生命想要在自己身上寻求某种东西,可她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要是知道的话就好了,畀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连带那东西一起摧毁,然而,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死亡”本身也并非处理问题的最佳办法,甚至于根本就不是办法。在统治局的神秘中,在外来者的神秘中,都有从“死亡”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方法。死亡对于神秘不过是一种临界的状态,是一种艰深的意义,是一个秘密的过程,但也在某种意义上,比“活着”更加开放,曾经因为是“活着”的状态才保持的秘密,在“死亡”中就会一点一滴地溢出。
对原住民而言有这么一句谚语:在灰雾之中,哪怕是“死亡”本身也会腐朽,腐朽之物将会以一个为人所憎恶和恐惧的方式回到活着的人之中。
因此,畀从来都不相信死亡等于终结。
不能死,但也没办法找到活下去的方法,战斗本身的意义,似乎就只剩下战斗本身而已,畀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大脑,似乎就要被那灼热、痛苦又疯狂的感觉、情绪和思维给撕裂了。在短短的一秒内,她再度拖着残缺的身体躲过了二十八次似乎躲不过就会致命的攻击,却又觉得,这些素体生命早就判断出来,自己一定可以躲过去。也许这样的想法是有证据的,证据就是自己的移动,再度让自己落入那个持着构造体短刀的瘦长的素体生命的攻击范围。
这一次,畀又发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在这个素体生命那宛如鳞甲覆盖的身体上,有着一些奇妙的类似于十字的纹路,一些没有棱角的弧线,和统治局风格中的那种棱角分明的回路图案明显有所不同。这些十字和弧线,隐约有某种意义,畀甚至可以感觉得到,这种意义就会在对方的短刀造成伤害时体现出来。有一个朦胧的印象在畀的脑海中展开,那是“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