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6 不完美
桃乐丝从前总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近江也不过是自己计划中的一个陷阱,而是自己和系色中枢通过“剧本”制造出来的产物,是针对“江”的重要武器——近江并没有反对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和系色中枢在“剧本”中就是这么设置的。她就像是早已经被谱写好的角色,在一个既定的舞台上,成为其必然成为的存在。然而,桃乐丝如今已经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想法了,甚至于,她不得不去设想,自己之所以会产生那样的想法,也少不了近江的诱导。
近江陷阱是针对“江”的陷阱——一直以来,从来都没有人反过来去思考这句话的意义。
桃乐丝直到此时,才真正去思考这个一直根植在自己常识中的念头,到底具备怎样的意义,其实答案很简单:既然是针对“江”都有可能生效的陷阱,那其本身必然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绝对不是一个“陷阱”就能够囊括的。
人类常识中的意义,让她产生了误解,当她用常识去理解“陷阱”这一意义的时候,实际就已经犯下了可怕的错误。这个世界本身,这个世界的走向,这个世界的真相,乃至于所有存在于这个世界里的人和事,从来都不是跟着人类的“常识”走的——无论人类的表层意识和潜意识在末日幻境之中占据了多大的份量,是多么基础的存在,但是,从一开始,这里的“人类”就从来都不是正常意义上的“人类”,而是“末日症候群患者”,而这些“末日症候群患者”和常识中的“人类”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者之中有“病毒”在潜伏。
最终,“病毒”才是导致一切非常识的源头。而看似以“末日症候群患者”为基础的末日幻境也从来都是非常识的结晶,其真正的基础非是“末日症候群患者”,而就是“病毒”。
既然自己等人将“病毒”和“江”等同起来,那么,在这个前提下,所有和“江”扯上关系的,无论是自发产生的,还是人为制造的,是被“剧本”谱写的,还是莫名其妙就存在于“剧本”中的,都绝对不是什么好货色,绝对不能当作朋友,也不能视为“毫无威胁”的角色。
那种“近江会配合己方的行动,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想法,根本就是不应该产生的。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近江其人已经毫无防范了呢?桃乐丝不禁这么想到。现在,她不再对自己如今的处境感到不可思议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危机感就好似大坝泄洪一般,陡然间汹涌而来。她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也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更不觉得,自己是在“大后方”。
当自己在病院现实下降,躲在了系色中枢的身后时,双方在这个末日幻境中的处境正好是相反的。在这里,系色中枢才是后方,而自己才是最前方——那可怕的敌人,一直都在自己身边,这个看似安全屋一样的中继器内部,其实是一个坚固的牢笼。
桃乐丝只觉得自己完全被锁在了这个牢笼中,被一双眼睛监视着,被用一种疯狂的思想测试着,而自己过去一无所觉。
敌人就是“近江”,八九不离十。桃乐丝已经没有任何侥幸的心理了,她十分怀疑,自己对这个中继器的控制只是一种假象。
要控制伦敦中继器,最直接的方法是控制使用中继器的人,亦或者控制中继器的核心。但是,桃乐丝已经无法相信,自己确实控制了中继器里的人们,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曝光在近江的眼皮子地下。也不觉得,自己还控制着中继器的核心。
伦敦中继器的“三柱”之一:代表系色中枢机能的超级系,自己理应是不需要当心的。但是,“三柱”之二的玛索究竟是怎样的情况,却完全无法再从过去的记忆中确定,很有可能已经被近江动了手脚。不仅仅是玛索,八景和咲夜也绝对是在近江的控制中。“三柱”的最后有一个……最后一个是什么?
桃乐丝不由得愣住了,她完全想不起这最后一个“三柱”,明明是十分重要的……人?或某种事物?就连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都完全没有记录一样。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的,过去的自己很熟悉,可是,那个名字,那个印象,对之过去的认知,却是那么的模糊,仿佛呼之欲出,但实际上无法出来。
但是,桃乐丝却还记得,这样的感觉确实是正常的,因为,当初就是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才让三柱之一的“那个”维持在一个形而上的状态。原本是其自身的想法,但是,具体的过程还是自己和近江一同协作完成的。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针对敌人——似乎是针对末日真理教,似乎是针对“病毒”,也似乎是针对“江”,但究竟是具体哪一个,却又不记得了——总而言之,就是为了一个模糊概念上的敌人,而留下了这么一个底牌,一个陷阱,一种在紧要关头能够发挥作用的后手。
仅从就连自己现在都想不起那到底是什么的情况来看,当时的做法无疑是成功的,可问题就在于,如果连自己都无法想起来的话,就已经足以证明,伦敦中继器确实从来都不是在自己的掌控中:三柱之中被确认的只有“超级系”,自己实际只能控制三分之一的权限而已。
桃乐丝不由得咬住指甲,她看向四周,却已经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她可以感觉到那双眼睛——或许就是近江本人——在监视着自己,却无法找到任何一处活动的监视器。她可以调查的信息,无论在过去多么像是完整而真实的,现在也变得不是那么完整而真实了。所有让过去的自己感到安定的信息,实际上都存在诸多疑点,正因为足以让人生疑的地方太多了,反而不知道从何处开始。
这种时候,她其实更希望,自己的这种疑神疑鬼只是精神状态的发病所导致,是自己身为末日症候群患者已经走入末期,就连超级桃乐丝的形态也无法抵抗末期症状所导致。因为,比起“自己生病了”这一点,“近江不是同伴”才是更坏的结果。
“近江,近江,近江,近江……”桃乐丝睁大了眼睛,想要透过那无处不在的监视感,方向找出对方的位置,与此同时,也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就像是精神病人一样不可理喻。她觉得自己知道,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所有的思想就像是腐朽了一样,一直偏向自己可以想象到的最糟糕的方向。
这种不由自主的想法让她感到无比的痛苦,她每时每刻都要对自己申明“一切都没有这么糟糕”,“这只是自己吓唬自己”,但是,越是这样就越是无法停止这个方向的思考。思考比任何时候都要暴走得彻底,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让她头疼欲裂,比任何时候都要让她感到恐惧,恨不得将思考停止。
“出来!近江。你给我出来!”桃乐丝大叫着,越叫就越是歇斯底里,她不想这样,但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她感到从四面八方,那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某个无形无状的怪物正伸出触手,将自己卷起——自己的身体还站立着,可是灵魂和思维已经被卷入半空,一点点靠近那看不见也无法描述的“嘴巴”,仿佛不久后就要被对方一口吞下。她的任何意识上的挣扎,都无法拯救自己,任何从思想上点燃的火光,都在面临熄灭,黑暗就要降临,而她只是孤身一人。
这一切,都让桃乐丝感到一种非生理上的窒息感,她的身体也仿佛从来都没有这种虚弱。她就像是溺水的人,拍打着按钮,徐徐滑开的大门是如此让人急不可耐。她发出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懂。她跨出门外的时候,脚下一松,摔倒在地上,尽管身体没有任何痛楚传来,但是,自己整个人的意识却像是被磕碰得要从嘴巴里呕出去一样。
——怎么会,突然就变成这样。
桃乐丝感受到了自身状态的更多不自然,她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预想过这种不自然的袭来——就像是自己过去早就认定了,哪怕自己会产生种种状况,但也绝非是来得如此突然,连征兆都没能及时察觉,连具体的原因都只能连猜带想,无法抓住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近江!近江!”她继续大喊着,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响,竟然在远处传来回声,只让人觉得空虚和死寂。
孤独感,无助感,绝望感,恐惧感……无数让她感到难过的感觉每一秒都在啃噬着她的意识。然而,当她觉得自己就要昏迷过去的时候,却偏生无法跨越最后的临界点,自己始终还在思考,还在感受,只能任凭那从思考中得出的结论,以及从对事物的感受中诞生的种种情绪,折磨着自己。
桃乐丝开始呕吐,她的身体明明没有人类的内脏器官,却看到了,真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喉咙里呕出来,如同烂泥一样摔在地上,却又仿佛拥有生命般蠕动着。在她的眼中,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食物的残渣,因为,从一开始,以她的身体机能就不可能存在这些残渣。那从嘴里吐出的,在地上瘫软,活生生蠕动着的东西,就像是打了马赛克一样,糊糊的一片。
——异常,异常也开始在我的身体上反馈了吗?
桃乐丝想要理性看待这一切,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进行理性的思考,思维就像脱缰的野马,朝着每一个可能的方向散开。她想要逻辑地去判断,但是,任何逻辑的思维都会在中途中断,就像是完全无法集中精力一样。
这个时候,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对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站在了自己的跟前,仿佛只是自己一直垂着头,才无法看到。
“看来你需要帮助。”对方这么说到。
桃乐丝知道是谁在说话,可是,她很难才能从自己那暴走的思维和感受中,找到那个其实自己一直在念叨着的名字——
“近江……”
“是我。”
桃乐丝努力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瞳孔很难才得以对焦。在那晃动的视野中,一下子清晰,一下子模糊的身影,一如既往地穿了一身白大褂,双手插在兜里——网络球最出色的研究者“近江”,整个人都是扭曲着的,就好似被涟漪打断的水中倒影,又像是歪斜着身体站在地面上。桃乐丝觉得,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到底是我出问题,还是你一直都没有问题?”桃乐丝这么问到,但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到底想要表达怎样的意思——就像是有太多的想法,试图只依靠这么一句话表达出去。
“很遗憾,是你出了问题。”近江那遗憾的声音传来,“从一开始,你就不是成功的造物。我虽然答应网络球,对你进行了技术上的改进,最终完成启动,但是,你的构成基础缺乏太多东西。网络球想要仿制最终兵器,但是,大概就连末日真理教都不清楚最终兵器是如何诞生的吧。缺陷一直都存在,要让你成为最终兵器还是太过勉强了。”
“这,这具身体的问题吗?”桃乐丝挣扎着问到:“你还是近江陷阱吗?”
“近江陷阱……你一直这么称呼我,我其实无所谓的。”近江的声音传入桃乐丝耳中:“你总是对我说那些病院现实和末日幻境的事情,对我说你知道的高川的事情,对我说‘病毒’和‘江’的事情,对我说末日的源头,对我说我是什么。你认为我对这些有兴趣,但是,说实话,你的想法和观测角度都很有意思,但也仅此而已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从你的观测角度去看待这一切,我对你眼中的世界完全没有兴趣,因为,我看到的,是和你不一样的东西。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