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经

  来者一共三个人，顾慎为这时候心中已经生起一点怀疑，但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三匹马一晃而过，由不得他思来想去，多年的杀手生涯也让他养成一个习惯：动手之前充分思考，动手之时心无二念。

  从过程上看，这是一次毫无悬念的完美暗杀。

  顾慎为首先出手，连人带刀从一名骑士身边掠过，头颅像是熟透的果子，颓然坠地。

  另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荷女出手了，第二颗头颅飞起，喷出的鲜血足有几尺高。

  仅剩的骑士完全懵住了，在家门口遭遇埋伏，已经出乎他的意料，而两名同伴死得如此诡异，更让他迷惑不解，竟然没有加快速度逃跑，也没有大声呼救，看样子，他甚至不怎么害怕，手上不由自主地用力，勒住缰绳，四处查看，好像以为这是朋友们搞出的恶作剧。

  这人的表现不仅不像杀手，连最普通的江湖经验都没有。

  顾慎为心中的疑虑骤然增加，再不能随便强压下去了。

  过程非常短暂，荷女出手的时候，顾慎为正好扑向第三名骑士，他临时改变主意，没有出刀，而是勒住目标的脖子，蹲在马臀上。

  马匹扬起前蹄，长声嘶鸣。

  “你是谁？”顾慎为贴在骑士耳边，小声问道。

  骑士终于清醒过来，却又被恐惧所淹没，喉咙里嗬嗬地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慎为用刀柄在他后脑上轻轻敲了一下，骑士像是被注入了一点活力，可以开口了，“我、我、我是小星儿。”

  “那两个人呢？”

  “七、七少爷和小月儿。”

  荷女在地面上已经仔细检查过两具尸体，冲顾慎为摇摇头，表示死者都不是金鹏杀手。

  顾慎为勒住小星儿脖子的手臂放松一些，“你们连夜回来做什么？”

  “老爷派人送信，说寨里来了贵客，让七少爷立刻回寨。”

  顾慎为终于承认自己犯下严重的错误。

  仔细想来，他其实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表明胖族长心怀鬼胎，一切都是从人之本性推论出来的，从前，这一招屡试不爽，今天却失灵了。

  乌山部族的民风或许跟璧玉城截然不同。

  顾慎为跳下马，思考着如何弥补自己的失误，胖族长儿孙成群，但是看他的样子，对哪一个都很喜爱，断不会对“七少爷”的莫名身亡无动于衷。

  他抬起头与荷女对视一眼，两人想到一块了。

  顾慎为稍有犹豫，但马上提醒自己：你是龙王，身后还有一万名大雪山战士。

  他收起刀，对小星儿说：“一场误会，你不用害怕。”

  “嗯。”小五儿顺口答道，仍然晕头转向，“误会，是误……”

  一柄利剑从左侧刺来，正中心脏，小星儿的身子向上挺了一下，缓缓倒在马背上，跟两名同伴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刚才的马鸣引起寨内的注意，一群巡路人跑过来，顾慎为与荷女蹿到三人高的崖壁上，重新潜回村寨内的住处。

  “这不能证明什么，吞风峡仍然可能策划了其它阴谋，只是我们还不知道。”

  荷女说了这样一句话，算是劝慰，顾慎为却警惕起来，怀疑自己不小心露出了一丝软弱，竟让荷女产生同情，这对想要争霸西域的龙王来说可是致命缺陷。

  “可能吧，但现在都不重要了，过几天，龙翻云的先锋军一到，就将这里占领，乌山通道不能掌握在外人手里。”

  顾慎上为将自己的想法提前说了出来，荷女似乎明白龙王的用意，非常恭敬地微鞠一躬，退出房间。

  这是顾慎为刻意保持的距离，他需要荷女，她的武功与地位无人能够替代，但他绝不想跟她走得太近。

  他突然想起上官如，两人走在截然相反的道路上，越来越陌生，却有一点是相似的：都被背叛深深地伤害过，然后各用不同的方式将内心紧紧锁闭。

  顾慎为在猜测阴谋方面很少出重错误，但这的确不是他第一次杀错人。

  当年四处逃亡躲避金鹏堡的追杀时，他遭遇过若干次危机，杀与不杀，需要当机立断，所有情况下，他都选择前者。

  绝大多数时候，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有几次的对错永远也不会有定论，可是也有两回，事后有明确无误的证据显示他杀错了人，死者只是普通的江湖人物，与金鹏堡一点关系也没有。

  选择“杀”，他可能犯错，但不会死，选择“不杀”，他仍可能犯错，死的人却会是自己，这就是两种选择的区别。

  上官如曾经对他说起木老头的恶人分类：低级恶人编造理由，中级恶人被强塞理由，高级恶人创造理由，顶级恶人无需理由。

  木老头自认为是顶级恶人，而将龙王归为中级。

  顾慎为觉得木老头高看龙王了，他做的是最低级的恶人，正为一次误杀而编造让自己心安的理由。

  思绪一旦展开就难再收回来，顾慎为眼前出现一位老和尚的形象，这位老和尚也有一套善与恶的理论。

  四谛伽蓝的法延禅师对他说过，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恶人，恶人都要寻找善的伪装，这伪装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要安抚自己。

  木老头与法延，互不相识的两个人，极恶与极善，说出来的理论竟然有几分相似的地方。

  可惜木老头死了，顾慎为想，否则的话，把这个信奉“作恶即自由”的魔头带给法延，正好可以戳破老和尚“天下人皆善”的论调。

  顾慎为没想太久，就被外面的声音拉回现实中来。

  胖族长的一个儿子与两名随从竟然死在村寨附近，这个消息立刻传遍全寨，许多人还没有起床穿衣服就已经听说此事。

  整个村寨处于悲愤的气氛中，所有族人都聚在族长的洞府之外，表达哀悼与复仇的热望。

  在寨中暂憩的商旅们大都也过来慰问几句，少部分精明者，预感到风雨欲来，一大早就催促手下人出发，连早饭都顾不上吃。

  所有人都在猜测凶手是谁，但是当顾慎为受邀来见胖族长时，经过的地方没人敢吱声。

  杀死七少爷的刺客刀法高超，就算是没什么经验的人也看得出来，然后自然而然地想起龙王。

  胖族长昨晚喝了不少酒，这时却一点也看不出醉意，仍然坐在软榻上，双手捧着一颗人头，沉默无语，脸上老泪纵横。

  侍女们比平时加倍小心，连呼吸都要尽量控制到最小幅度。

  胖族长抬头看着龙王，“这是我儿子，被人杀死啦。”

  哈赤烈比龙王早到一会，神情严肃，小声说：“刚刚发生的事，当时天还没亮。”

  “族长节哀，杀人偿命，这个仇总会报的。”顾慎为语气坦然，他是不会受到内疚感控制的。

  “仇一定要报。”胖族长握紧多肉的右拳，高高举起，向面前的虚空砸了一下，“这是我最喜欢的儿子，原想让他跟随龙王建功立业，谁想……”

  胖族长深吸一口气，止住更多的眼泪，“大家都说，杀我儿子的人是一等一的高手，我想请龙王替我看一眼。”

  胖族长双手捧起人头递向前方，等着龙王来接。

  顾慎为迈步走过去，小心地拿起头颅，看了一会，“刀口平滑，一招毙命，刺客的确是高手。”

  胖族长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龙王，没有马上接回儿子的头颅，“有些小人跑到我面前嚼舌头，说寨里唯一的高手就是龙王和他的女护卫。”

  “这是明显的挑拨离间。”顾慎为回视胖族长的目光，双手送回头颅，既不惊讶，也不多做辩解。

  “没错。”胖族长接回头颅，轻轻地抚摸七子的脸颊，好像他还好生生地活着，“龙王为什么杀我儿子？完全没有理由。肯定是金鹏堡派出的刺客，吞风峡与龙王结交，独步王想用这种方法威胁我。”

  独步王远在数千里之外，不可能了解这里的事情，顾慎为没有纠正胖族长的错误，而是点头说：“金鹏堡会后悔这么做的，我保证。”

  “吞风峡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也要跟随龙王，与金鹏堡血战到底。”胖族长厉声发誓。

  回到房间，顾慎为仍在想着胖族长的举动与言辞，总觉得对方似乎已经看穿一切。

  哈赤烈求见。

  身材高大的哈赤烈在龙王面前显得局促不安，好像拿不准自己的地位与亲近程度，“我想问龙王一句话。”

  “嗯。”

  “我知道这话不该问，我也没资格问。”

  “但说无妨。”

  “是您杀的人吗？”哈赤烈鼓足勇气问道。

  顾慎为没有立刻加以否认，沉默了一会，说：“如果是我杀的，你会怎么办？”

  哈赤烈吃惊地抬头看了龙王一眼，随后又垂下目光，“我不知道，可是……我想我需要一个理由。”

  顾慎为眉毛一挑，理由，他想出的理由只能说服自己，没法用在别人身上。

  “不是我。”他说。

  哈赤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色由阴转晴，“我想也不会，龙王没必要树敌，吞风峡值得信任，我对这一家人都很了解，他们不是势利之徒，老七死得太可惜了，他从小就希望能在战场上闯出一番事业来，他虽然加入安队，参与围攻石国都城，但绝对无意向独步王效忠。金鹏杀手无处不在，我想咱们都得小心，尤其是族长，没准就是下一个目标……”

  哈赤烈还想继续往下说，龙王却打断了他，有点吃惊地问：“族长的七儿子一直都在围攻石国都城吗？”

  “是啊，原来龙王不知道，我还以龙王是因为这个原因不高兴。”

  哈赤烈没有听到仆人小星儿临死前的招供，所以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么重要。

  石国都城与吞风峡相隔遥远，中间还有辽阔的逍遥海，七少爷就算是飞，也不可能仅用两天工夫就得到龙王到来的消息并及时赶回。

  这样一来，小星儿所谓的“贵客”就不是龙王，而是另有其人，一个胖族长隐藏起来，从来没向龙王介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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