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经

  无论是输是赢，独孤羡都不喜欢太多意外的战争，所以他花费大量时间了解各支军队那一天的经历，从中分析各怀异志的西部联军何以会胜，而兵多将广、准备充分的罗罗却会输。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咱们得感谢多敦。”

  听到这句话，正在来回无目的踱步的顾慎为吃惊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独孤羡露出破解难题似的兴奋，“我猜整件事情是这样的：多敦想要借助罗罗的力量消灭龙军，强迫乃杭族与舒利图军投降，罗罗将计就计，与乃杭族达成协议，打算以一举歼灭我军左翼，从而打开缺口。”

  “看来是这样。”顾慎为的猜测与独孤将军差不多。

  “龙王知道罗罗向我军左翼派出多少人吗？十万，整整十万，他怕乃杭族翻脸，更想速战速决，这就是咱们得感谢多敦的地方，多敦无意中吸引了罗罗大军的主力，若非如此，中右两军的进攻很可能会是死路一条。”

  这是顾慎为不知道的事情，罗罗军溃散，主要将领全都逃亡，普通俘虏说不清罗罗的计划，但独孤羡经验丰富，总能从只言片语的招供中拼凑出整体情况。

  “可离曼当时统领的只有一万人。”

  “嗯，小阏氏后来又带去近两万人，不过用处不大，刚被派上战场就一哄而散，自顾逃命，离曼将军真正可用的骑兵是一万三千六百余人，他是一位优秀的将军，竟然坚持了很长时间，我佩服他。”

  独孤羡并非张扬之人，但在军阵方面，他自有一股傲气，极少对某位将军显示出这样的敬佩之情。

  “可惜他是多敦的人。”

  独孤羡不愿意谈战争以外的事情，“当然，光有多敦的愚蠢，咱们还是赢不了战争，龙王误打误撞兜的那个圈子，才是最关键的原因，龙王破坏了罗罗军的士气，更不用说射断王纛带来的影响。我率领的中军当时已是疲惫之师，舒利图的右军人心涣散，要不是敌人早已乱成一团，我们断无得胜之理。”

  这近似于拍马屁了，对独孤羡来说可是罕见的举动，顾慎为什么也没说，虽然他心里堵着很多话。

  “小王舒利图帮了大忙，让右军赶上战争，说实话，对他我得刮目相看了……”

  “是上官教头让你来的？”顾慎为突然问。

  独孤羡脸上明显有点发红，抬起仅剩的手臂，在额头上轻轻挠了几下，“呃……是我自己……嗯……上官教头的确找过我。”

  “她说什么？”

  “她说龙王心事太重，希望我能开导一下。”既然已经说破，独孤羡也不拐弯抹角了，“战争必有伤亡，我听说杀手之间有一句话，‘你杀人，人也杀你’，打仗更是如此，可是只要赢得战争，一切损失都是可以接受的，龙王……龙军在此役中的表现无愧于一支精锐之师。龙王应该出去走走，听听北庭士兵是怎么说龙军的，简直是把他们当成神兵神将，就在几天前，西域人可还是胆小怯懦的典型。”

  “我明白你的意思。”

  这句话是屏退的暗示，独孤羡躬身退出帐篷，他没有上官如那么担心，龙王虽然年轻，却是他所见过意志最坚定的人之一。

  顾慎为一个人在帐篷里待了会儿，决定接受独孤羡的建议，出去走走。

  环绕龙王帐篷的是直属千人军，主力是大雪山剑客、野人士兵与香积之国的奴隶，战争期间，他们跟随龙王最紧，损失也最大，只剩下二百余人。

  他们正在帐外享受今年最后几缕温暖的阳光，擦拭兵器，彼此闲聊，看到龙王走出来，全都笔直地站起身，行注目礼。

  这是一群沉默的士兵，在龙王面前尤其少言寡语，但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最真诚的敬爱与骄傲，他们在龙王的带领下又一次赢得胜利，将名声传播到西域之外。

  顾慎为缓步行走，迎接每一道目光。

  聂增与铁玲珑跟在龙王身后，尽忠职守，几步之外是韩芬，在诸人当中数她最默默无闻，极少有人知道是这个有点疯癫的女人保住墨出的姓命。

  韩芬一点也不在乎，谁盯着她，她就一眨不眨地回视，她总是胜利者。

  再远一点是普通龙军的帐篷，大都是疏勒国人，很多士兵第一次上战场，对胜利尤其兴奋，一看到龙王立刻起身欢呼，随后由将领武宗恒带头，全都单腿跪下，低头致意。

  这些士兵需要鼓励，可顾慎为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走过去，扶起武宗恒，大声说：“你们已经为自己赢得资格，从今以后不需要再向任何人下跪。”

  武宗恒统领的最右翼一万龙军在战场上表现不俗，那些跟随龙王冲进敌营的疏勒国人更是搏得与直属军一样的英勇之名。

  士兵们慢慢起身，望着龙王，神情渐渐坚定，龙王给予的这一份奖赏，比土地和金钱更珍贵。

  顾慎为继续前行，走进北庭士兵的帐篷群中，身后跟随的卫兵已经达到百余名。

  北庭人离不开马，即使是在己方营地里，大多数人不是坐在地上就是骑在马背上，用双腿走路的人寥寥无几。

  他们是经验丰富的战士，喜欢胜利，更崇敬英雄。

  与罗罗的决战当中涌现了许多英雄，龙王则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射断罗罗大纛的场景，无论是否亲眼所见，都将长久地留存在士兵们的记忆中。

  北庭士兵握住自己的弓，高举过顶，有节奏地用北庭语喊着同一个词，顾慎为知道那是“天之骄子”的意思。

  他接受这个称呼，没有止步。

  营地东南角是块特殊的地方，大部分阵亡将士的尸体都暂时摆在这里。

  顾慎为停下脚步。

  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更不会惧怕死亡，可他无法摆脱一个想法：这些士兵因他而死，一切的目的不过就是替他报仇。

  大雪山与金鹏堡世代为仇，可他们一批批死在异国他乡，大多数人甚至没见过璧玉城的模样，顾慎为曾向他们许诺三年攻下金鹏堡，如今只剩下半年。

  野人和香积之国的奴隶半是被迫半是自愿，或许从来就没弄清楚龙王是主人还是统帅，更不知道战争的原因是什么。

  疏勒国人以怯懦闻名的时候，农夫们尚能苛且偷生，为了证明自己是勇猛的战士，却伤亡过半，近万名疏勒国士兵就此死在草原，永远留在天山以北。

  顾慎为指着一具尸体，对身边的人说：“他叫谢得之。”

  铁玲珑与韩芬凑过去看了一眼，不明白龙王单提这人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顾慎为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以为看到尸体会产生许多感触，结果一无所得，这只是更多的死人而已。

  可他也做不到完全坦然，这场战争和逍遥海之战不一样，龙军是纯粹的外来者，似乎有一百个理由无需参战。

  他又去了伤员所在的区域，照样得到将士们的欢呼与致敬。

  在一项帐篷外面，他见到了上官如。

  上官如冲他笑了笑，脸色憔悴，好像一直没有好好睡过，“孙神医在里面。”

  顾慎为点点头，“你应该休息一下。”

  “我不累，你也有三天没休息了吧？”

  战争结束已经三天，顾慎为感到不可思议，风啸马鸣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嗯，我习惯了。”

  上官如目光深深，“你应该去见见小阏氏，她有秘密要告诉你。”

  她等了三天才将这句话说出来。

  “小阏氏又想玩什么诡计？”

  “我觉得这次不是诡计。”

  顾慎为一下子明白了，上官如仍想挖出龙王的新“身世”，“我会见她的。”他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感兴趣。

  孙神医从帐篷里走出来，一脸的烦躁，头发几乎快要被他揪光了，见到龙王也没有好脸色，“都在这儿干嘛？想帮忙吗？你们谁会治病？让开点。”

  龙王的卫兵都让开了，孙神医是军营里最受尊敬的人之一，没人在意他的古怪脾气。

  韩芬没退，“我会治病，而且还很厉害呢。”

  孙神医可没忘掉自己在晓月堂的经历，“你的‘治病’是让人活蹦乱跳的站起来，还是悄没声地倒下永远不起来？”

  韩芬想了想，“都行，后一个更容易。”

  “哎。”孙神医恼怒地拂袖而去，走出几步才想起来自己过于失礼，急忙转身回到龙王面前，微微鞠了一躬，“龙翻云没死，可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活。”

  孙神医去别的帐篷忙碌去了，上官如面露喜色，“这是好消息。”

  顾慎为知道孙神医的意思，一名剑客从此失去行走能力，只能躺卧在床上度过一生，这对龙翻云来说大概不是什么“好消息”。

  “你不进去吗？”上官如惊讶地问。

  顾慎为摇摇头，尸体与伤者都没能让他内心平静，只剩下一种办法。

  他带领卫兵一路来到中军主帐，独孤羡、舒利图等人都在这里。

  “把他们带上来。”顾慎为说，他的话就是命令。

  阿哲巴的伤还没好，只能用一只脚站立，跟多敦幸存的五名伙伴一样，双手被缚。

  多敦是唯一昂首而立的人，他没能逃掉，龙军追上来，莫林要求王子写下手谕，将他交了出去。

  离曼站在多敦身边，两人身上没有绳索。

  墨出神色慌张地站在一边，他已经失去主帅的身份，同样没能逃跑，韩芬跟得太紧了，直接将他拎了回来。

  这些人自己斩断了大多数“关系”，顾慎为觉得可以动刀了，握住刀柄，他终于获得想要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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