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谋杀”
从组织上看同盟会是一个三权分立的机构,但是实际上,因为固有的派系和某种传统,同盟会并不能按照三权分立的原则实现权利互制的功效。执行部是会中的主要机构,负责人是孙忠山,而司法部判事长为邓家彦,广西桂林人,评议部评议长为汪兆铭,广东三水人。也就是说,会中的三个部门的负责人都是两广一系,而湖南这边,虽有宋教仁、田桐等为议员、为判员,但也有不少其他省份的人参杂其中。
同盟会从成立之初,刘揆一就不断向章士钊抱怨兴中会吞并华兴会,章士钊本不想插嘴,但回身细想的时候,却感觉是有那么一丝吞并的味道,若是从公平的角度看,入会的两广、湖北、湖南三地人最多,那三部官长最好是各执一部,如此才能真正的三权分立,若是嫌麻烦,那就索性不要弄什么分立,大家选个头,齐心协力一起干好了。
章士钊在说到“一些阴事”的时候自热而然的想到了以前想过了那些东西,不过他不好告诉杨锐。
杨锐也大致能猜到他要说什么,同盟会本身就是一个极为松散的组织,之后之所以会分裂,就是因为内部混乱极为正常。不过这些他没必要去想,他笑着问道:“听说行严一直在学英语,那是准备去英国留学?”
“嗯。确实是想去英国留学。”年初章士钊刚到东京极为困苦,后面他在实业女校找了一份工作,这才算安顿下来。
“去学什么?”
“想学法学。”
“呵呵,行严举得法学是救国之道?”杨锐本以为他会选择教育或者政治,没有想到他学法律。
“嗯。中国之根本,在于没有善法,也不遵善法,说到底这是一个人情社会。”
“那行严你能跳得出这种人情吗?”
这话直接问到了章士钊心里,他闻言摇摇头。“怕是不能,但即使不能也要学法。”
他的回答让杨锐大笑,一会才歇,道:“本以为行严意志消沉。想不到却勇气可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好,好。行严若是要留学,那复兴会可以资……”
杨锐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章行严拦住了,“我在东京虽然清苦,但赴英之学费还是能凑齐的,竟成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以章士钊现在的情况看,微薄的工资只能维持生计,要想留学怕是不能。不过这个时代的人不比后世。生存重要但气节更是重要。杨锐见状不好坚持,转过话题聊到沪上爱国学社的事情,特别是讲到章太炎借钱只借两元、还有野鸡大王徐敬吾等事,更是哈哈大笑。不过笑过,又想及邹容、张继还有几个学生都已经逝去。心中却是说不出的伤感。
杨锐只待快天黑才离开,他既走,吴弱男也想走,却被章士钊一把拉住,“你去哪啊。不吃饭了吗?”
“我要把杨竟成来的消息告诉……”吴弱男此时已经是同盟会会员,为了会中利益革命需要,她觉得要把杨锐来东之事报告给组织的。
“什么啊。竟成是把我当朋友才来这里的。他不想和同盟会诸君见面,那就不要让他和他们见面。一旦见面,大家又要打起来的。”章士钊来了日本之后便遇见了吴弱男,朦朦胧胧见两人便有一丝情愫,随着接触的越来越多,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明朗化。
“可我是同盟会会员……”吴弱男被他一拦。心中也拿不定主意。
“哎,同盟会除了会拿大棒子吓唬人,还会干什么?走,吃饭去!”说罢把吴弱男拉了进去。
身处海州馆的章士钊吃饭的时候,在越州馆的黄兴等人看着面前的料理吃也吃不下。下午差点闪了腰的马君武又生龙活虎的在大喊大叫:“复兴会这是想收买我们!他们这群假革命,就怕我们戳穿他们的假面具,这才想到用钱让我们封口!同志们啊,这钱不能收阿,不要目光短浅啊!忠山先生离开的时候是怎说的?我们怎么能为了这几百金就没有革命气节!”
看着马君武的口水直喷到料理上,宋教仁的头又疼了起来,他本来就有些神经衰弱,今日又发生太多事情,使得他用脑过度,加上他和黄兴已经被批斗一个下午了,耳朵都已经听出茧子了。程家柽、汪兆铭、邓家彦、马君武、胡汉民等几个打什么主意他心里明白的很——一旦复兴会提供资金支持,那会费由孙汶独断的局面就会打破。当初孙汶为什么能做同盟会总理,不就是他能弄到钱吗,可他又给了会中多少钱呢,也是办民报的七百块而已。
“可这些钱是给诸位牺牲的同志的,他们家里也……”雄而不英的黄兴再一次的表明这些钱是复兴会的文先生捐给诸位烈士家属的。
“克强啊,复兴会的钱不能收啊!不管是给谁的,一旦收了钱,那我们就失了气节。”程家柽装的一幅大局为重的样子,心里对复兴会越来越忌讳,不过幸好复兴会走了弯路,不再和同盟会抢夺革命分子。这一次资助事件必须压下去,如此才能保证同盟会之团结。
“若是克强不好出面,那还是由我退回去吧。”说话的是汪兆铭,他其实也明白为什么这钱不能收,为了顾及黄兴等人的面子,便想代他退钱。
“季新说的对,克强是不好出面的,还是我和季新去把钱还给人家。再去看看,这个文先生是不是清廷的侦探。”胡汉民好死不死又加了一把火。华兴会沪上被捕是复兴会救出来的,再之前复兴会还赠过枪,不拆散两会这种潜在关系,为孙先生大不利。
“啊……对!对!对!这个文先生一看就不什么好人,说不定真是满清的侦探……”
马君武话还没有说完,黄兴便“啪”的一声,一掌拍在桌子上,道:“什么侦探不侦探,是不是我黄兴也是清廷的侦探?!人家好心送钱,其他任何要求都是没提。就算是侦探,那这样的侦探越多越好。”
忍了一下午了,黄兴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在他看来。文先生绝不是什么清廷侦探,而是复兴会的上层人物,说不定是七大常委都说不定,下午他回来本很高兴的召集大家来讨论这件事情,更想明天由同盟会正式出面和复兴会深谈一次,可事情只说到一半,马君武就闹了起来。这个人就是一条狗,看着谁就咬谁,着实讨厌。
“克强,不要生气嘛。大家也就是在讨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同盟会自成立起,就是清廷的眼中钉、肉中刺,派人来打探虚实也不是没有,我们还是要谨慎啊。”程家柽见黄兴发怒,不得不出来圆场。之前他也是在章士钊那边的,见到这个文先生和杨国弼在一起便知道他是复兴会的人,当时他心中忌讳,但是章士钊的寓所,不好相阻。
宋教仁见他们这些人越描夜黑,脑袋越来越疼,忽的站起身道:“好了。别说了。我现在就去把钱退了!”说罢便急匆匆的出了门。
宋教仁走的急,诸人都来不及拦住,他一走屋子里的气氛便是一变,程家柽只觉得今日之事只能到此,不过还是要给留下黄兴等人一个把柄,便道:“克强。此事还是要告知忠山先生为好,并且要以此为鉴,尽快通报全体会员,复兴会为假革命,是满清制走狗。任何人不得和他们接触。”
程家柽的“以此为鉴”算是把这件事情定了性,黄兴心中憋屈,但虑及同盟会初立,要想推翻满清那就必定要团结一致,不得不沉默不语——昔日他读洪杨之事,就疼惜天国内乱不止,这才使得反清大业功亏一篑。此间种种,使得他不为一己之私,决心一切以团结为要务。一屋子人的都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的道,“好,我明日就给忠山先生写信。”
程家柽心中暗喜,又道:“好。这件事商议完,那我们就商议如何鼓动留学生罢课一事……”
宋教仁到达中华时报报馆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杨瑞正好与林獬等人商讨马上要发生的学.潮一事——上个月初日本文部颁布的《关于清国人入学之公私立学校之规则》,留学生本不知道,但上月月底各学校贴出布告,要求中国留学生“于二十九日前,须将原籍及现在地址、年龄及学籍经历一律具报,逾期若发生不幸时间,自行负责。”布告一出,全体留学生大哗,除在各自学校演说之外,已经上书驻日公使杨枢表示抗议,但管束留学生本就是清廷之要求,所以杨枢根本不和日方做什么交涉,留学生不满情绪日渐增长,学.潮似乎马上就要爆发了。正说话的杨锐忽闻宋教仁来访,便让林獬、于右任等先行商量。
站住屋檐外的宋教仁衬着夜色更显消瘦,清秀的面容上鼻子高挺峻拔,只让觉得有一股勃勃生气。他一见杨锐出来,便施礼道:“文先生,敝会商议后,觉得还是不能接受贵方之资助,所以,还请先生见谅。”
他的话让杨锐心中微微一愣,不过脸上却笑道:“遁初此来就是告诉我这个的么?还是请屋里相谈吧。对了,吃饭了吗?”
宋教仁本想说完话然后再将六百日元退还就走人,但杨锐这一句“吃饭了吗”让他心中一暖,下午回到越州馆的时候,想吃饭也是被马君武这帮人给吵了。杨锐见他神色一怔,顿时笑道:“这边还有饭,有什么事情我们边吃边谈。”说罢便起先进了门。
见杨锐进了去,宋教仁也只好脱鞋入内,在客厅坐定,便有下女送了工作餐过来,他看着这一汤两菜心中感叹,去年这个时候他就在沪上,天天就是吃这个东西——那时候潭州举义事泄,他却茫然不知,直到从桃源去到潭州才发现大家都已经撤到了沪上,待他到了沪上四马路余庆里的时候,又惊见印捕守门,后面才知黄兴诸人具已被捕。诸人虽入狱,但都是化名,故而在复兴会帮助下方才脱险,而他当时就一直在复兴会下面的一个学校等候消息,只待后面诸人脱险,这才和杨笃生、杨皙子等人一起赴日。
宋教仁饿极。加之饭菜都是中国厨师做的,甚合口味,很快便吃完了,他这边刚要起身洗碗。杨锐放下手中的民报让下女把碗收走了,他笑道:“遁初是客,这碗便不要洗了。”
宋教仁不好说当初在沪上的时候洗的可不少,只是道:“文先生客气了。”复有想到退钱一事,他又道:“文先生,复兴会为何要支持立宪呢?贵我两会在中国影响甚大,若是能合作举义,革命之成功当是不难?届时赶走满人,还我汉家江山,这可是盖世之功勋啊。”
杨锐只觉得他的话里有那么一丝孙汶的味道。想来也是听多了孙汶的讲演才如此的,也不以为意,道:“若是为了什么功业,我们啊早就不革命了。再怎么大功业,我想都远没有在租界里茶楼戏院里。喝茶听戏舒服。复兴会之革命,只是想着如何从政治、经济、文化上改变中国,若只是换个门面,这革命就太不值得了。”
“同盟会所言就是要去*之弊,行民主之政。届时以中国之资源,为世界之进步国家当是轻而易举。”
“这些都是你们的说辞,你看。”杨锐抖了抖手中的民报,道:“上面一大段一大段的都是,我正在看呢?我只想问遁初,以中国之基础,能行这共和之制吗?即便是行了这个共和之制,按照贵会孙汶先生的说法。二十年就能富强中国?”
此话问的宋教仁心中一突,他只觉的这个文先生很是友善,可似乎对于同盟会却并不怎么认同,虽然他心中也不认为二十年就能富强中国,但是内外有别。于是道:“若是全体中国人都能似日本人这般具有爱国心,那中国之富强,便是二十年不够,那也不会超过三十年。”
杨锐闻言只觉得摇头,后世排除那十年,也用了五十年,这还有民国几十年的人才积累和苏联的帮助,而现今,虽然科技水平不高,但一穷二白之下,没有四十年中国怕还只是一个大国而不是强国,他不好再和宋教仁争辩什么,这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以现在复兴会的立场,自己说什么怕宋教仁都听不见去。
屋中只有杨锐和奉茶的下女,两人一不说话气氛就怪异起来,宋教仁此时便把西装夹带里的六百日元拿了出来,道:“文先生,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敝会商量之后还是觉得不应收这个钱,所以……”他说道这,便双手把钱递了过来。
杨锐心中惊讶,但见自己不接手就不放,叹气的同时只好接过,然后摇头道:“贵会哎……真是!哎,不说了。”
宋教仁心中也觉得下午的事情很没道理,但他不好在杨锐面前说什么,只是起身告辞,杨锐见他要走,道:“据闻猛回头之作者陈天华君就是湖南人,我对他仰慕已久,遁初认识吗,是否可以引见一二。”
宋教仁想不到杨锐会想见陈天华,本想答应,但想及陈天华之前对君主立宪也有奢望,怕杨锐一见便把人给拉拢过去了,当下道:“星台这段时间课业众多,先生要见,还是下次吧。”
杨锐听出他话语中的拒绝之意,也不强求,当下送他出去。只待转身回屋,把杨国弼叫出道:“陈天华现在何处?”
陈天华早就是关注对象,杨国弼道,“他就住在越州馆附近,先生要见他吗?”
“不要了,见了也没用,你最好段时间找两个人看着他,要是他一个人出门,对我们有什么危险举动,就……”杨锐说到这里停止了。
“先生?”杨国弼不明白杨锐到底要做什么。
“算了,没事了。”杨锐道。
杨锐回到屋内,林獬、于右任等人的讨论算是完了,谢晓石拿出最后的结论道,“一、组织留学生集体聚会,向留学生介绍退学后转学欧美诸国之切实办法,二、将日本之学术水平和欧美之学术书评作切实比较,以吸引自费生前往欧美各国留学,三、将前段时间调查整理的留日学生之境况刊出,让所有留学生看到日本教育之低下水平,四、公布沪上教育会留学生招生之章程及人数,吸引留学生前往考试就学,五、欧美语培训班、留学中介机构人员,要深入到之前调查出来的四千八百名留学生中。说服他们转学欧美,六、组织留学生向驻日公使请愿,要求减少每年官费留日学生之人数,并同意留日公费生转学他国。”他念完就吐了口气。道:“就这六条,就怕我们一出报,那警察就上门了。”
“怎么,有哪些是违法的吗?”杨锐奇道,报馆是有专门律师的,两年下来什么能刊什么不能刊,编辑们都很清楚了。
“上面虽然没有违法,但比较日本和欧美学术水平,还有那个什么,对。调查出来的留学生境况之事,怕是日本人接受不了。这上面说的日本人太坏了。”谢晓石看过那个调查报告,上面说日本黑心房东为了多住人,对留学生的住房隔了又隔,不断加价;更曝光一些皮包学校。只有招牌,但没老师,只要交钱就给毕业证;再有就是说有日本老师从来没有吃过皮蛋,偶然吃了之后愈觉美味,便将学生的皮蛋偷了一半;再有就是留学生雇用的那些日本下女,不但偷钱,还喜欢把留学生刷牙的牙粉搽在脸上……等等等等。反正就是把小日本说的极坏,他担心日本人会报复。
杨锐听说到后面日本老师偷皮蛋和下女搽牙粉就觉得好笑,更想着是不是要便一个段子——说日本人太穷,皮蛋都吃不起,他想过之后道:“日本人本来就是这么坏,我们所言都是事实。又没有胡编乱造。再说,他们可以在朝日新闻说中国留学生放纵卑劣、嫖.妓闹事,我们就不能说他们偷东西?官费留学生每年的给款是四百五十元,一万多名留学生就是五百多万日元,每年给日本人送五百万钱来。但东西呢,就拿到一张假文凭。”杨锐越说越气愤,只觉得这些留学的凯子上了日本人的大当,他就是拼着中华时报被封,也要把留日学生给搅散了。
于右任在日本日久,对各种情况也熟悉的很,当下道:“就按先生说的办,若是报纸被查封,我们也要坚持下去。”
林獬、林素宗、杨国弼、谢晓石几个听了都具是点头,不过林素宗道:“先生,同盟会似乎也有运动留学生以拉拢会员的做法,就不知道我们和他们会不会有冲突。”
想不到同盟会也有类似的计划,杨锐问道,“他们准备怎么做?”
“还不知道,有人说提议罢课抗议,但留学生会还没有定论,要明日大家在留学生会馆商议之后才知道。”
“哦,这样啊。那现在留学生会会长是谁?”杨锐问。
“是湖南人杨度杨皙子,不过他似乎并不希望留学生把事情闹大。”谢晓石一直在做学生工作,对留学生会的情况很是了解。“不过学生的情绪很激动,认为在日本只有妓女才会被限制居住,日本学部这是在侮辱中国留学生。”
“还是不要谈那么多感情吧。”杨锐道:“我们只要把留学日本和留学欧美做各项对比就好了,国内也马上会大肆宣称留日之不可取;更会有一些朝廷大员会上折子给满清,说留日学生来的越多,革命党就越多……总之,这是一场整体战,我们只能打赢,不能打输!”
杨锐最后的发言表明了把学.潮鼓动到底的决心,在座诸人立即去忙了。只有杨锐还坐在榻榻米上久久不起。他脑子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从踏上东京便开始想了——按照资料,正是因为陈天华的蹈海,留学生才开始退学回国的,陈天华要是不死,那学生的情绪如何调动?
刚才他一时间心软,想通过宋教仁去见陈天华,但要求被拒后,又让他有一种无力感和解脱感。这样似乎给了他一个借口,不是他没有去阻止,而是别人阻止了他。他心里一边希望陈天华生,因为他是个大好的爱国青年,更是才华横溢,死了极为可惜;但另一边又希望陈天华死,如果陈天华身死,那整个在日留学生都会震动,适时再抹黑一下日本,复兴会的留学计划便可借助外力而实现小半。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必须要用“谋杀”人命的手段才能达到政治上的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