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之年

  漆黑的夜幕笼罩大地，连日放晴后的苍穹，铅灰色的阴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来临，起先是细碎的晶莹雪籽，随后柳絮似的鹅毛大雪如期而至。

  走夜路的人裹紧单薄的衣服，发泄似的暗骂一声，随即加快脚步赶路，回家的愿望变得越发迫切。

  温暖的家是停泊被疾风恶浪打压地遍体鳞伤的航船的安全港湾，也是出门在外艰难谋生的人歇息恢复体力的加油站。

  工业区的造船厂传来一阵急骤的汽笛声，隔着不算短的距离，又被无数雪花分散承受，竟然变得悦耳悠扬，伴随着用过晚餐的平民，早早地吹响熄灯号。

  很多人带着满足的微笑进入梦乡，驯鹿之王的圣日前夜，并非伊斯特伍德城乃至西土关税同盟的法定节日，不过在有心人的暗中推动下，似乎有这样的节日还满不错的。

  雪一直在下，房顶、屋檐积累的最多，将所有碍眼的破败残旧掩埋在厚厚的洁白积雪下面。至于地面的积雪，由于道路两旁铺着供暖的管道，也没有多少积存。

  工业区的工厂蒸汽锅炉没有停工，暖热的空气徘徊不散，雪花刚刚靠近就被融化成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

  漫长的冬夜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不经意地过去，当早起的报童们去分销点领取份量重地能压弯腰的报纸，天色蒙蒙亮，缓缓退场的阴云缝隙，稍微透出些许朝阳的曦光。

  公共马车行的车夫，用多件皮毛将自己裹地严严实实，灌了几大口热牛奶煮麦片粥，精神陡然振奋许多，臃肿的身体艰难地爬上马车前面的露天车座，双手抓起缰绳轻轻一振，背上披着毡毯的驽马接连打了几个响鼻，不惧外面的刺骨寒风，冲到只有薄薄一层积雪的街道上。

  鱼贯而出的公共马车往不同的方向前行，此起彼伏的震荡，摇动车架前的小铜钟，发出叮呤当啷的声音，提醒着附近大街小巷的行人，有车子经过，避免撞上停不下来的公共马车，防止身体受伤。

  酣睡一夜的平民们约定时间似的同时睁开眼睛，为了一日三餐的生计，不得不起身工作。

  图克打着呵欠寻找衣服，揉搓着发胀的额头，顺手擦走眼角的些微泪水，下床赤脚走到壁炉前，拨开昨晚吾盖的火种，添加几块碎炭，再度熊熊燃烧的橘红色火焰，散发出一阵阵暖意。

  手伸进壁炉左侧的粮食袋，抓住两把麦子，小心地放在熏黑的陶罐里，又加了一大勺自来水，开始熬煮麦粥。

  做完这一切，图克突然发现自己常年疲乏的身体变得不同了，不仅过度劳累的手脚不再像往常那样不时抽搐，就连体力也非常充足，浑身充满力气似的。

  “也许是昨晚吃了一份煎牛排，没有熬夜上工，睡了一个好觉的缘故。”

  菲奥娜被家里的动静吵醒了，她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掀开打满补丁的被子，匆忙地洗了把脸，换上粗布衣服，套上缝缝补补到处都是针脚的靴子，赶紧去雇佣她的商人家里准备早餐。

  临走前，菲奥娜在图克的脸色轻轻吻了一下，“当家的，昨晚的饭菜没有吃完，你给两个小崽子热一热，待会我可能带一些雇主家里昨晚的剩菜回来。”

  船厂打铆钉的熟练工轻轻点了点头，目送妻子离开恢复温暖的家，顺手把房门带上，当他转过身寻思着怎么处理昨晚没有吃完的饭菜。

  抬头看见大儿子已经穿好衣服下床，与弟弟合力整理床铺，脸上悄然绽放开心的笑容。

  把吃剩的牛肉、蔬菜面饼揉碎了倒进陶罐里，混着煮开的麦粥搅拌几下，很快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大儿子有些馋嘴，肚子非常不争气地发出咕咕叫，站在他身边的弟弟，忽然发现奇怪的事情，走前半步靠近自己的兄长，右手搭着额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与哥哥的下巴看齐，而是与肩膀同高。

  当他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家里的两个男人，图克专注着准备早餐没有在意，他的大儿子却来了兴趣，和弟弟反复验证。

  “一夜之间，身体往上长高了并拢的四根手指头，这一定是昨晚许下的愿望实现了。”

  图克终于发现大儿子的异常，伸手招到面前，讶异地发现他来到自己的胸口位置，十岁大的孩子开始发育了，他感到有些奇怪，简直不可思议。

  精力异常充沛的身体，赤脚踩在石板地面也不觉得冷，往日拖沓的妻子，手脚麻利地不像话，似乎都有些不寻常。

  大儿子和小儿子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图克摸了摸鼻子，没有找到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就将一切变故的缘由推到驯鹿之王的恩眷，这才满足两个孩子的好奇心。

  乱炖的麦粥隐约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或许揉碎的面饼吸走太多的水的缘故，图克连忙转身走到壁炉前，在辛苦的捶打铆钉工作时磨砺出厚茧的手掌，根本不怕烫，抓住陶罐的“耳朵”，拎起后直接放在地上待凉。

  这时简陋的木门响起熟悉的敲打声，听节奏肯定是隔壁邻居，年轻的机械师梅利先生，不知道他早起拜访的原因，图克擦了擦双手，随口应了一声，连忙走过去开门。

  “成功了！图克先生，我成功地改进了双轮车。你提的建议真不错，不如你亲自试一试？”

  造船厂的熟练工很快想起昨天早晨下班回家的途中发生的事情，嗯了几声，立即走进屋里，顺手把房门带上。

  梅利.奥.布雷恩不清楚图克先生的想法，没过多久，提出好建议的邻居再次出现，换上了保暖的皮靴，随即明白刚才自己的举止多么冒失。

  图克坐在擦拭过犹带油灰痕迹的双轮车，面前多出一个斜着往前的支架，安装着马戏团杂耍小丑常用的独轮车，只是去掉坐垫和脚蹬，用它控制转向果然轻松了很多。

  可惜刹车的部分没有妥善解决，依旧要用双脚落地才能停下，在街道的平地停车，难度还不是很大，如果在砂石地，鞋子的磨损就有点头疼了。

  “感觉怎么样？图克先生，有什么发现和体会吗？”

  船厂的铆钉工轻轻点头，“奔跑的马车在紧急事情发生后，车夫会第一时间挽缰拉马，如果速度过快，就会放下镶铁皮的木桩，抵住车轴紧急制动。梅利先生，我想刹车轴还是有点慢，不如直接刹车轮。”

  梅利.奥.布雷恩眼睛一亮，他发现图克身为外行人，却总是能看见自己没有注意的地方，高兴地搓着双手，“还有呢？你还有其它发现吗？”

  “独轮车的脚蹬，踩上去感觉更好、更省力。连轴曲柄，老实说，我不是很习惯。”

  “对啊……你说的没错，单纯的机械设计，最终得从使用者的体验出发，至少得为他们考虑。”

  年轻的机械师哈哈大笑，其实这些修改的地方他也能发现，只是缺少换位思考的罗汀学院高材生，拉不下面子。

  图克不慌不忙地又提醒一句，“梅利先生，你的发明创造改进后，已经不能叫双轮车了，得改名为三轮车。”

  梅利.奥.布雷恩笑着点头，“没事，毕竟是我抢先一步获得成功，冠上任何名称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情绪兴奋地有些忘乎所以，不过肚子饿地咕咕叫，可没有给布雷恩先生面子，年轻的机械师忙了一天的成果，除了完善改进双轮车，还让自己的肠胃饱受折磨。

  图克强行忍住笑，下车把它停放在家门口，又推又拉地把梅利.奥.布雷恩领进自己简陋的家。

  一大碗热乎劲还没有散去的麦粥，夹杂着几块熟香的牛肉丁，年轻的机械师感动地流下眼泪，也不怕烫嘴，稀里哗啦地吃地碗底朝天。

  “抱歉，一天都没有吃东西，都在忙着改进双轮车……嘿！这是我的骄傲，事业的起点。”

  图克轻轻地点头，“能够帮上你的忙，实在太好了，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梅利先生……噢，不对，应该会很快地称呼，布雷恩阁下。”

  年轻的机械师立即意识到，相处几个月的邻居，造船厂的熟练工不简单，于是旁敲侧击地打听图克先生的来历。

  他叹了口气，“进城前，我是斯托克男爵领的铁匠，可惜我从小磨练的手艺，大工厂根本看不上，也不需要。船厂也只是要一些肯卖力气的雇工，可惜这双手每天敲打铆钉，手艺全丢光了，手差不多也废了。”

  梅利.奥.布雷恩的心里，尽管还惦记着蒸汽沙龙的朋友圈公示的悬赏款子，对于铁匠出身的图克先生，也没有忽视。

  “如果我的双轮车能够建立一番事业，我希望你能过来帮忙，工钱薪水好说，就算是事业腾飞发家时的元老，怎么样？”

  提醒年轻的机械师少走一些弯路的目的就在这里，图克等候了很久，终于听到梅利.奥.布雷恩先生的承诺，心里释然地同时却没有显露出多余的情绪，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似的。

  “还是先等你的双轮车得到验证再说吧！多嘴说一句，皮革真的不适合填充在钢圈里，外面蒙皮也没什么用，很快就会磨损，最好的材料是柔韧，有弹性，容易制取，成本不高。”

  年轻的机械师右手握拳，往左掌心用力捶击：“果然有见底，不亏是资深的铁匠，提出的建议都很中肯。图克先生，你别以为我刚才的话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好的，好的。布雷恩阁下的事业要起飞了，就像停泊在地面的飞艇，积蓄足够的热气动力，转眼间冲上云霄，漫步在云端之间。”

  梅利.奥.布雷恩听到这番有些露骨的夸赞话，换做平时会虚伪地应付几下笑声，现在的心里却很受用。

  没有决出胜负，竞争对手还有机会。突然意识到时间紧迫，年轻的机械师匆匆地告别后，带着他的发明创造，前往朋友们热衷的蒸汽沙龙，悬赏和获得注资的机会，甚至能攀上西土首席骑士奥德里奇.特里斯的交情。

  这一切，对于没有继承权的没落贵族次子来说，绝对是不容错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