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齐党
费了好大的劲,杀死了无数的脑细胞,方从哲才终于写出了一篇尽可能婉转,但又将自己的意见清楚表达出来的奏折,放下笔吹了吹,疲惫地叹了口气道:“但愿,陛下不会留中,而是像之前对倭作战时那般,重视起来。”
亓诗教一直在旁边伺候着,磨墨添茶,时不时还帮着他老师斟酌一下字眼。
对他而言,这是太珍贵的学习机会了。这一个时辰学到的东西,绝对比当年在国子监苦读一年还要多。因为,他迟早也是要入阁的,也是要和皇上打交道的。所以,能提前掌握皇上的喜好,对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嘉靖朝时,严嵩之所以能权倾朝野,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笔下写出来的青词,让崇道修仙的嘉靖皇帝很满意。后来,青出于蓝的徐阶,写出了更好的青词。所以,严嵩就倒台了。
当然,或许这并不是严阁老倒霉最重要的原因。但是,能够得到皇上的垂青,很多事就会变得简单起来,这是毫无疑问的。
将自己的奏折,与李维翰的急递,一块呈上去之后,方从哲苦笑着问亓诗教,“你是很羡慕我这个内阁首辅?”
亓诗教愣了一下,拱手道:“恩师在位,学生不敢有非分之想。”
方从哲叹口气,“你们啊,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站在外面,都想着挤进来。可真进到了这里的人,又有几个不想着出去呢?当年叶阁老曾上书七十五次要求递补阁臣,为何?在我入阁之后,他又一月之内四次上书请求乞骸骨,又是为何?吴相入阁理政仅一年有余,便坚决请辞,甚至不惜装病,也要归隐田园,又是为何?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亓诗教行了个弟子礼,“请恩师赐教。”
方从哲抿了口茶,心烦意乱之下,索性也懒得再处理政务了,便站起身端着小茶壶走到一边躺椅上坐下。
亓诗教连忙也换了个位置,在方从哲身侧,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
方从哲摆摆手,“你我虽名为师徒,情同父子,不必那么拘谨,坐着吧。”
等亓诗教坐下了,方从哲才悠悠开口道:“这内阁吧,其实就像是个火炉。坐在上面,别人看到的都是你红光满面,可只有自己才知道,屁股底下有多么的的烫。叶阁老当年,为国为民劳心费力,为调解矛盾稳定大局费劲了心思,可最后却落得个两面不讨好的下场,不得不请辞归乡。为师我在入阁之前,因秉公直谏,不惧阉宦,朝野上下无一人不称赞。可是这才不过短短数年,我便成为了一个该死不死的昏老头子。所以说,这内阁,走进来不容易,但想要安然无恙的再走回去,却是更难。一个弄不好,就是粉身碎骨,名声尽毁。所以,可言啊,这内阁里的酸甜苦辣,你真想好了要尝一尝吗?”
亓诗教冷哼一声,“还不都是那些东林余孽煽风点火,造谣生事。恩师,不必理会他们,是非曲直,不是他们靠着一张嘴就能改变的!”
“你啊,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党争误国,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方从哲无力地摇了摇头,“东汉的党锢之祸,北宋的变法之争,最后都给国家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闹来闹去,最后谁都讨不到好处,只会两败俱伤。”
亓诗教执拗地摇了摇头,“要怪,也不能怪我,都是顾宪成那个老不死的,说什么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你致仕就致仕,教书就教书,一介白身,有什么资格参与国政?又有什么资格妄加评论?这还不算,偏偏叶向高那个老东西,也和他坑瀣一气,排挤打压咱们浙齐同僚。这口气,恩师你忍得下,我可忍不了!”
“忍不了,又能怎样呢?”
方从哲叹了一口气,“东林当中,也不乏能臣干吏,像你们去年那样,不分青红皂白一锅炖,实在是,有些不妥当啊!”
亓诗教冷笑一声,“那都是他们应得的报应,三十九年时,他们是怎么对待咱们的?”
方从哲深深地看了亓诗教一眼,“我没记错的话,三十九年的京察,不但没有牵连到你,反而给了你一个忠于职守的评语吧?”
亓诗教攥着拳头道:“那又如何?不过是邀买人心罢了。他们东林党贼,妄议朝政,祸国殃民,早就该一举剪除了。”
方从哲淡淡问道:“果真是一片公心,而无半点私念?”
亓诗教跪倒在地,一脸诚挚,“我敢对天发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恩师您啊!”
方从哲叹口气道,“那你应该知道,当年是叶阁老举荐我入阁的。如此做派,岂不是恩将仇报,陷我入不义之地?”
亓诗教咬着牙道:“恩师,您还是太善良了,你以为叶老头当初举荐你的时候,按着什么好心不成?当时,李三才案发,叶老头因暗中包庇,失去了对朝局的控制,不得已才要增补阁臣。而当时,除了恩师您之外,最有资格入阁的非赵焕赵尚书莫属。但是,因为赵尚书是咱们山东掖县人,所以叶老头才想起了恩师您,用您的声望,来帮助他度过难关。所以,事实并非是他举荐了您,而是利用了您啊!”
方从哲闭上了眼,满脸纠结。
亓诗教趁热打铁道:“学生以为,李维翰已不适合继续留任。辽东巡抚一职,恩师有何打算?”
方从哲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亓诗教压低了声音道:“恩师以为,孟泰如何?”
方从哲有些疲累地摆了摆手,“再议吧。”
亓诗教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再说话,拱拱手刚要离开,门外却突然闯进来一个满脸兴奋的书吏,“首辅大人,好消息,辽东大捷!”
“胡说什么?”
亓诗教虽然不是内阁中人,官职也不算太高,但齐党领袖,首辅爱徒的身份,却让他已经有了超出他这个官职应有的威严。
那书吏缩了缩脖子,有些委屈地辩解道:“大人,小的没有胡说。”
“拿过来我看看。”
方从哲坐起身来,眼角不停地抽动着,显示出他此时的内心里面,并不像表面看上去这样平静。
颤巍巍地撕开了蜡封,方从哲这一次顾不上再细看了,一目十行跳着看罢,险些丛躺椅上直接跳起来,满脸的兴奋溢于言表,“好!干得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亓诗教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可是当着这个书吏的面,又不好伸手去拿,只能是眼巴巴地看着方从哲。
之前还暮气沉沉的方从哲,此时却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一样,紧攥着拳头大声道:“抚顺夺回来了,建奴被打退了,辽东没有乱起来!”
“真的?”
亓诗教也是满脸喜色,但很快又怀疑了起来,“不会是建奴劫掠一番之后,主动弃城而去,李维翰跟在后面捡了个便宜吧?”
“不是!”
方从哲斩钉截铁道:“急递上写得很明白,是一个名叫宣度的总旗,在危难时刻力挽狂澜,奉张承荫之命招揽败兵,然后连战连胜,不但收回了抚顺城,而且青龙岭一役,更是仅仅以两千兵马,连续作战,先后毙敌五千余人,振斩建奴大将扈尔汉!”
亓诗教却是嗤笑一声,满脸的不相信,“这李维翰,就算是编故事,也不能这么胡诌啊!一个小小的总旗,挽救了辽东大局,恩师,你信么?”
听到亓诗教的话,方从哲也犹豫了一下,“应该不是假的吧,那李维翰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知道欺君的后果。更何况急递当中,将这个宣度的出身来历介绍的清清楚楚,应该不是作伪吧?”
亓诗教嘴角挂着嘲弄问道:“那他是个什么来历?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么?”
方从哲听出了亓诗教话里的讥讽,瞪了他一眼道:“哪有那么玄乎?李维翰说,这人是登州秀才,北上辽东随着父亲行商,不幸遭贼落难,就在抚顺投了军。”
“哪里?”
亓诗教愣了一下,咽了口唾沫,问道。
方从哲不明其理,随口应道,“抚顺啊。”
亓诗教连忙摆手,“不是这个,他是哪里人?”
方从哲明白了过来,哭笑不得地道:“是你们山东人,登州的。”
亓诗教一拍手,哈哈大笑道:“那我信了。”
方从哲指了指他,“我看你啊,是走火入魔了。”
亓诗教嘿嘿笑道:“恩师,我这么做,其实也都是为了您啊!”
至于这句话里更深的意思,亓诗教没有说的太明白。其实也不用说的太明白,方从哲这样的老狐狸,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若没有亓诗教四处奔走,在当今这个朝廷里,他这个首辅就相当于是个光杆司令,没有人会听他的话。
所以,尽管对亓诗教的做法有些不太苟同,但方从哲也并没有拦着。
毕竟,谁也不愿意做个橡皮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