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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随死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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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两界共主(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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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惊慌失措的杨靖不愧是干坏事的祖宗, 见此情形,非但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冷静下来吩咐家丁豪奴,一鼓作气把县衙里所有人都屠了!李护一家二十三口, 县衙附贰小吏衙差总计六十七口,尽数被杀。

  “那日草民父亲在徐乡察看雪洪, 因而逃过一劫。孰料这才是噩梦的开端!”容庆红着眼说, 乌黑的指掌攥紧, 已瘦出了骨形。

  雪洪是雪化时偶然发生的涝灾, 那显然是春天发生的事。现在正值盛夏。

  “杨靖与黎州守备将军简薛勾结, 诬指我父亲勾结匪盗攻打县衙,将我父亲并徐乡三百户农人枭首记功, 上禀圣京。可笑那简薛竟拿庶民首级充作战功,走了承恩侯府的门路,官升三级, 我家就成了逆贼!”容庆气得浑身发抖。

  谢茂知道简薛此人。凭良心说, 简薛是个能打仗的好将军。前世谢茂只知道他走过杨家的门路, 却万万没想过他能顺利攀上承恩侯府, 用的竟然是如此肮脏的手段。

  “你父亲不在县衙,杨靖却要杀你父亲诬指为贼首?”谢茂想不通这一点儿。

  容庆咯咯咬着牙,半天才说道:“家父少时与杨靖同在建云书院上学, 偶有嫌隙。”

  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谢茂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桩华林县叛逆案的存在, 也没听过容庆父子的名字, 只怕这场血案前世就被彻底淹没了下去。明知道容庆口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 谢茂也没有太过分地计较。——就杨靖那个人渣,再杀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杨靖捉你几个月,还被你顺利逃到了京城来?”谢茂问。

  容庆似是被这个话题刺了一刀,脸色倏地煞白。

  “也罢。你有难言之隐,不愿说此前的来历,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说辞,可我相信不够。——你有证据吗?”谢茂又问。

  “满城百姓都是人证!”

  “杨靖诬指我父勾结匪盗攻打县衙,简薛斩了三百户农人首级邀功,三百人呐!华林县统共两条街,三百匪盗不吭声不出气,就排着队走进去也得惊动街坊四邻吧?何人听见一丝声响?”

  “简薛未至时,县衙安好无恙,县衙刚刚烧起大火,简薛就带兵来‘平叛’了。县衙内外被烧得一片白地,李县令一家二十三口与县衙属吏贱役六十七口,尽数被烧成焦炭。大火灭了,简薛就带兵从完好无损的城门西去徐乡,将无辜农人斩首诬指为匪盗。”

  “草民拿不出证物,可天日昭昭,黎庶睁眼!若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前往华林县中询问详查,此案即刻真相大白!”

  容庆气恨难平,满目血泪,冲着谢茂咚咚磕头:“十一王!冤枉啊!”

  仲夏夜里,蝉鸣灯热。

  本该是焦躁万分的气候,听了容庆这字字清晰、句句带血的辩白,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从心尖儿里窜出来的寒意。容庆的声音很惨厉,正常人不会像他这样扯着嗓子喊,他是有多绝望,才会撕破了嗓子去叫喊,好像要把命都付予这一声久不被人聆听的“冤枉”?

  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因为,整座华林城都是证据!

  ——何其明目张胆,何其猖狂放肆?!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为容庆口诉的情形心惊,七品官不算什么,圣京西市掉一块招牌下来,怎么也得砸着一个。可是,京中散官与地方县令又不相同。县令虽小,却是代天牧守一方。京中各衙门中六、七品的小官常在天子脚下,多数也就是大朝会时远远地给皇帝磕个头。谢朝的每一任县令,在赴任前后都要和皇帝单独奏对,殷殷恳谈。

  谢朝统共才不足六百个县,哪一块土地皇帝都看得很重要。

  悍然杀死朝廷命官,杀的还是天子亲授一方的县令!这件事如何不让人心惊胆战?

  唯有谢茂神色不变,沉吟道:“此事我得仔细想一想。”

  他做了两世皇帝,平定天下之后,紧跟着的国策都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落到刑案上,最紧要的措施即是慎用斩刑。——打了这么多年仗,到处都缺人丁,鼓励早婚早育是一个办法,少杀几个犯人也是办法,毕竟斩首示众也只能肥田,死刑犯不判死,留着去晒盐挖矿干点体力活,也是为谢朝盛世发光发热嘛。

  所以,谢茂在死刑判决上采取了皇帝终审制。全国地方判死的案子先统一送交刑部,刑部初核之后,分会大理寺、都察院复核,最终交皇帝手里斟酌勾决。

  换言之,整个谢朝几十年里涉及人命的案子,谢茂全都看过一遍。

  谢茂表示,奇葩案子见识太多,他心中已毫无波澜。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案子要说离奇刁毒其实也不然。然而,这又确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大案。

  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青天白日之下死在其中的两位朝廷命官、百余县衙吏役、数百农夫,而是,就在距离圣京不过九百里之外的黎州,竟然有人玩下这么大手笔的一手遮天,长达数月之久,也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照容庆所说,皇帝不止被蒙在鼓里,如奸佞所愿给无辜死去的华林县丞容绪岸扣上谋逆大罪,还给杀良冒功的守备将军简薛连升三级!

  ——这事儿,可比杨靖逼|奸不遂、残杀朝廷命官还来得可怕。

  文帝在世时,有人敢将欺君大罪看得如此儿戏么?当今御极不足一年,就闹出这事儿来,这不是照着新君脸上拼命糊屎又是什么?

  要真像容庆所说的那样,杨靖在办这件事上这样明目张胆、近乎傻逼,查出证据是不难的。难的是,……有没有人敢去查?查了又敢不敢如实上奏?这件事可怕之处,不在于杨家外戚的势力,也不在于案子本身复杂难破,而是,它所能造成的政治影响。

  杨皇后娘家再牛,也总有政敌要搞他。可就算杨靖与简薛都被凌迟处死,这件事上被打脸最惨的,仍旧是皇帝。简直堪称登基以来的迎头一棒!

  换了是你,你敢冒着得罪操控着你生死前程的顶头上司的危险,去“查”这个案子吗?成本太高,收益太低,非常不划算。

  谢茂将朝中所有人过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肯做的人……几乎没有。

  哪怕是前两世重生后卯着劲儿的他,出于种种考量,也不会出头去查这个案子。他会把容庆保护起来,他会让容庆再等几年,等他顺利熬死了当今,干掉了侄儿,当上了皇帝之后,再来翻案。

  现在去查?就算去华林县搜到物证、请回人证、甚至拿到杨靖、简薛的口供,他那个小心眼儿又封建迷信、疑心甚重的皇帝大哥,估计都能脑补一个总有刁民要害朕江山不稳、用此事污朕令名的小剧场来。

  根据谢茂对他大哥谢芝的了解,一本奏上去,皇帝留中不发是客气的。真把皇帝惹急了,他就敢把证据直接烧了,证人砍了,再问你一句,空口无凭,以何为证?攀污皇亲,剑指东宫,存心谋逆,罪当诛族。生生冤死你!

  容庆双目眦血,磕头道:“千岁!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华林县人皆可为证!”

  “行了行了别磕了,待会儿还睡觉呢,闹得一地板血,招苍蝇。你这事儿吧,孤知道了,若你所言不虚,杨靖、简薛,有一个算一个,必要他二人伏法授首。”谢茂一只手指慢慢地在榻沿上敲击,“不过嘛,具折告状这个事儿……行不通。”

  容庆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似是怀着一丝希望,又隐隐觉得他要放弃自己。

  谢茂当然不能跟容庆说,你寄望皇帝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皇帝多半觉得你拿屎糊他脸真的很烦。这一种近乎轻蔑嘲讽的揣测上意,他只能死死掩在心底,连淑太妃都不能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谢茂一脸神秘严肃地说,“我虽是一等王爵,可皇父、皇兄都没给过我正经差使。——我还没学会写奏章。”

  这话明显就是扯淡。谢茂虽在朝中没有官职,没有官印,可他有个皇帝钦赐的亲王之宝,大朝会时稳稳当当地站在朝中一品文武的前排,逢年过节的,他敢不给文帝上表庆贺?新帝登基,给他晋了一等王爵,他敢不具折谢恩?

  他现在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写奏章!

  一路朝着文帝陵的方向狂奔了几个时辰,天大亮时,青梅山的衣大将军行辕近在眼前。

  衣尚予此时正在过早。听说谢茂来访,衣尚予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扔下半个馒头就起身,一边往堂上待客,一边问来回事的役兵:“小石头回来了吗?”儿子被拐了,老爹心里着急!

  役兵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

  衣尚予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个谢十一!骗我一兄弟一儿子,今天还敢上门?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往前一步,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吃得满嘴流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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