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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随死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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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1.两界共主(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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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他当然知道衣飞石身手不凡。可他认识的是多年后的衣大将军。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衣万一还是个半罐水呢?平白折在这里, 他可得心疼死。

  照例守在他身边的侍卫都没动, 外边负责御敌支应的四名侍卫应声而出,齐刷刷地攀上了房檐。哪晓得刚冒头就被衣飞石带来的亲兵射了一弩,各自狼狈地翻了下来。余贤从出面道:“信王府侍卫办差!”

  衣飞石刚制伏两个探子, 回头一望, 道:“夜色昏暗难辨敌我, 还请老实待着!”

  把余贤从气了个倒仰,正要喝令侍卫再上,衣飞石已挥手道:“探头就射!”

  谢茂一向信任衣飞石, 也从未把衣飞石当外人,忙道:“小衣说不许动你们就别动!都没穿侍卫服, 小衣那边也认不全咱们的人。他若能控制局面, 咱们静候佳音。老余,把人撤回来。”

  衣飞石杀敌时窜进了民宅,隔着两栋房听见了寂静长夜里谢茂的声音,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很惊讶在此的竟然不止是信王府侍卫,连谢茂也跑这儿来了?更让他惊讶的是,谢茂脾气居然这么好, 被他强行扫了面子也半点不生气,反而喝令侍卫配合。

  衣飞石带来的亲兵都是衣尚予从边城带回的百战精英,迅速合围堵死了去路。

  衣飞石亲自带队下场捉拿, 很快就将遭遇的四名陈朝探子一一擒获。

  外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谢茂看着衣飞石又从去处飞掠而回, 心想我小衣好俊的身手。

  衣飞石便飞身落入西城兵马司的大堂之中, 确认了立在屋檐下的朱雨、余贤从身份之后,他很规矩地交出身上的弩具、兵刃,恭敬地施礼:“卑职衣飞石求见信王殿下。”

  大堂里此时漆黑无边,仅有檐角一盏荒灯。

  ——箭响之时,信王府侍卫就第一时间扑灭了大多数灯笼,尽量将信王藏于暗处。

  谢茂从人群的阴影中走出来,上下打量衣飞石,很意外地发现这少年竟然受了伤:“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孤行宫中玩耍么?怎么会突然进京来?你来做什么?——谁伤了你?”

  他一句话里问了两句受伤的事,衣飞石脸上青白一阵,似乎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卑职前日不告而别,大将军按军法打了我几棍子……”

  衣尚予?谢茂差点喷出来。

  他就奇怪了,衣飞石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从他行宫中跑出来?原来是衣尚予亲自去接人了。他那行宫圈住衣飞石问题不大,但是衣尚予要上门讨人,家里几个小猫小狗哪里扛得住?就算是皇帝把衣飞石圈了,衣尚予亲自进宫要人,皇帝也得把儿子还给人家。

  可衣尚予为什么会去信王行宫找人?难道是因为容庆?不至于吧。这点小事也能惊动衣尚予?

  谢茂正困惑不解,衣飞石已屈膝跪下,求道:“殿下救我。”

  “怎么了?”从未见过这样示弱的衣飞石,谢茂惊讶之余还有两分暗爽。你也有求爸爸的时候!

  “……今日午后有天使往大将军行辕,向大将军传陛下口谕,请大将军即刻进宫。”

  这句话仿佛只是衣飞石漫长故事的开始,却已经把谢茂震得险些站不住了。

  皇帝不会轻易召衣尚予进宫!更何况是一道口谕,更何况是午后的急召。——圣旨都没有,让衣尚予午后往京城赶,到了宫中只怕都已经下钥了,还见个什么驾?

  最重要的是,衣尚予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普通臣子。他若进京,皇室与大将军行辕都会绷紧神经。皇帝怕衣尚予逼宫造反,大将军行辕则害怕皇帝诱杀衣尚予。

  ——这种情况下,皇帝怎么可能让衣尚予夜里进宫?他找刺激吗?

  “不巧大将军就去行宫寻卑职了,没见着天使。与卑职一齐回行辕之后,方知此事。”

  分明是衣尚予觉得这道口谕蹊跷,不想亲自进宫,可是不进宫也不行,所以才费劲去信王行宫把衣飞石找了回来顶缸。——衣尚予长子衣飞金领兵在外,能代替衣尚予进宫的,就只有次子衣飞石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的目光就变得有点微妙。这么着急的情况下,你爹还有空打你屁股,你肯定犯事了!

  衣飞石哪里想得到满脸正经的谢茂正惦记他的屁股,一字字继续交代:“卑职赶到京城时,城门已闭。因有天子口谕,卑职便请城门吏开门,却不想城楼上弓箭齐射,指责卑职为外族匪盗。”

  他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愤愤,“这不是瞎扯吗?这儿可是圣京城!哪路外族匪盗能凭空摸到圣京城外?”

  谢茂顿时与他同仇敌忾:“对!就是瞎扯!小衣你别生气,孤替你削他!”

  衣飞石有点不好意思:“那,那也不必了吧。嘿嘿,……信王舅舅。”他膝行上前一步,略羞涩又紧张地扯了扯谢茂的衣角,长长的睫毛在夜色中微微颤动,“城楼上那不知道是谁,大约是个校尉什么的……拿箭射我,嘴又臭,我一时气急,就……反射了他一箭。”

  谢茂被他扯得心肝儿麻酥酥的,一直陶醉在“衣飞石你也有今天”的暗爽中,闻言瞬间醒了。

  衣飞石的箭法有多好,如今世人未知,谢茂却是太知道了。

  衣飞石既然说他反射了对方一箭,那就肯定是射中了。至于射中了哪儿,全看衣飞石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要对方的性命。——被他用羽箭瞄准的人,没有任何选择挣扎的余地。

  “……死了?”谢茂做最坏打算。

  衣飞石怯怯地点头:“舅舅,要不……我还是先跑吧?”

  你就装,继续装!你要真害怕,你就不会杀人。你要真想跑,干嘛还往城里钻?谢茂看着他俊秀可怜的青涩脸庞,心里骂开了一片,却舍不得真的拒绝衣飞石的虚情假意。——两世君臣,衣飞石没有求过他一句。他太享受来自衣飞石的哀求了,哪怕是假的。

  火石电光之间,谢茂就明白了衣飞石的打算。

  衣尚予明知道皇帝的口谕有问题,依然让衣飞石进城来探听情况,是不想和皇室撕破脸。

  可是,衣飞石和他爹不同。他一开始就想借信王之手逼反他爹,此时城门外射杀守城校尉,更是明晃晃的搞事情:他奉皇帝口谕进宫,城门吏却拿箭射杀他,他反击时杀了城门吏,就有错处也不甚大。——难道还不许人家反击了?这可是衣尚予的亲儿子,不是什么随便杀杀的人。

  你这杀伤力哦,都快赶上爸爸我了。谢茂忍不住摸摸衣飞石的脑袋,衣飞石脊背一僵,谢茂也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手稍微停了停就松开了:“待会先跟舅舅去见杨娘娘。”

  衣飞石还不知道谢茂对承恩侯府干的坏事,满心欢喜地点头:“谢谢信王舅舅!”

  全程帮忙坑死承恩侯府的信王府诸人:“……”你怎么好意思去找杨皇后哭啊!你刚把人家亲弟弟坑悬崖,把人家庶弟三条腿都废了啊!你还要脸吗?

  谢茂将衣飞石扶起来,替他拍拍膝上的灰尘:“衣姊夫真打你了?疼不疼?要么舅舅给你揉揉?”正吃着嘴上的小豆腐,突然想起有点不对,“你从西城门进来的?”

  衣飞石点点头:“是。”从青梅山大营进京肯定是走西城门啊,难道还绕个路?

  “你进城时杀了守城校尉,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衣飞石不解:“只射了一箭。”我只杀了一个人,能有什么情况?

  衣尚予的名声在谢朝实在太能唬人了,衣飞石杀人不眨眼,对方还未鼓动起守城将士的情绪,一波箭雨之后,衣飞石就将领头的守城校尉射了个对穿,随后吩咐亲兵们举火,露出身上大将军行辕亲兵的甲胄,高喝:“我是衣飞石,衣尚予是我爹,衣飞金是我哥,皇帝召见,还不开门?”

  城楼守兵中有猫腻的,也就只有被衣飞石射死的那一人。随着此人的死亡,衣飞石指哪儿打哪儿的箭法威慑下,再有衣尚予的名声加持,城门很快就被打开了。——正常人也不会相信圣京城外会出现外族匪盗啊。外族人都打到圣京城外了,大半个谢朝估计也都没了。

  何况,衣飞石带的人也不多,算上他自己也不过二十五匹马。逼宫?肯定没戏。

  城门开得虽然曲折,衣飞石还是凭着一手箭术,与他亲爹亲兄的面子,硬生生砸开了城门。

  他带着人大摇大摆进了城,也没人敢拦下他,说要把他下狱。

  这位是谁啊?衣大将军的二公子。拿他倒不费事,关键是拿下来了怎么办?往哪儿关?甭管是刑部,大理寺,五城兵马司……这大半夜的把衣飞石往哪个衙门送,就是把哪个衙门往死里得罪。烫手的山芋谁想接啊?

  反正都是要跟皇帝告状、等皇帝处置的事,先把衣飞石捉住干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再者说了,守城的卫戍军里,真没人想为那个半夜瞎指挥放箭的同僚出头惹事。

  所以,衣飞石在射死了一个卫戍军守城校尉之后,还能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在京城闲逛。

  谢茂立即吩咐余贤从:“立刻回王府调人,堵西边的口子。”

  甭管西城门如今乱没乱,那一股从清河街杀到合子街的陈朝探子若从西城跑了,这笔账十有八九要算到衣飞石的头上。信王府按律蓄有五百侍卫,他去山中只带了百人,其余人等都在京城信王府待命,因此谢茂才能紧急调人。

  余贤从领命而去,谢茂按住衣飞石肩头,认真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二十四骑。”

  “陈朝探子往合子街去了,你带人和我一起过去。”

  衣飞石蓦地回头,却见城西方向举火撩天,城墙告急!

  他再没有挑衅皇室的心思,道:“殿下,卑职即刻西去驰援。您千金之体切勿轻动!”

  谢茂想到陈朝探子走脱这事儿他要背锅,他也想到了。意识到谢茂是在替自己周全,他心中浮起一种淡淡的尴尬。——这人虽觊觎自己身体,可也是真对自己好。此时也无暇多顾,衣飞石匆匆告辞,身形一翩,人已越墙而去。

  墙外很快响起整齐清脆的马蹄声,衣飞石已带着他的亲兵绝尘而去。

  谢茂倒是想跟他一起去,那也得追得上啊!顿足道:“快追快追!”

  一直在旁边装哑巴的钱元宝忙道:“我家有马!白先生,快,咱们给十一哥牵马去!”

  衣飞石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灌进风的衣袍,想要躲避。

  然而,前边是摆着瓜盘的小食几,后边就是欺身而上的信王,进退两难。他只能僵着脖子,讪讪地架着不让信王的手探进衣内,“卑职自己来。”

  谢茂与他靠得太近,二人脸庞也不过一尺距离,身体就贴得更紧了,几乎把衣飞石搂在怀里。

  ——若是衣飞石仓促之下退一步,要么失礼打翻食案,要么就滚进他怀里。

  此时此刻,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陈朝探子”事发,不走最近的南城门,反而一路杀到了西城,占据了这边的瓮城箭楼。

  巧合得简直就跟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所以,他才刚刚动作,就被谢茂喝止,谢茂质问他的去向,他认为自己是被怀疑了。

  此时谢茂分明是关心他的安危,他也没听出来,只认为谢茂是在质疑自己的说辞。谢茂拍他脑袋的动作,让他有些气血上涌——父兄管教也罢了,这不知所谓还觊觎自己身体的信王,居然也敢如此放肆轻辱?!

  他勉强忍住气,低着头,声音依旧温和诚恳:“卑职箭术尚可。殿下一试便知。”

  不等谢茂再骂“尚可个屁不许冒险”,衣飞石已抽出了自己悬于马鞍上箭袋,迅速纳于腰间,身形一闪,人已踏在马背上借力跃起,顺手取走了马鞍上的长弓。

  衣飞石腾空跃起的那个瞬间,谢茂脑子里空白一片。

  卧槽!这娃是要上天!

  ……不不不不不!前面是徐子连弩的杀阵啊!五百骑兵冲锋都能一波杀尽!

  你是疯了不成?

  谢茂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腾起的身影,身体比意识先一步作出反应,那就是伸手去抓!

  想当然他不可能捉住身法奇快的衣飞石,他两只脚还踩在马镫上,身体前倾就栽了下去,哪怕有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谢茂还是摔了个膝盖破皮,一瘸一拐地疼!

  恐怖的弩机绞动声齐刷刷地响起,十座徐子连弩在五息之间,统共射出了二百五十支重弩|箭,原本被射死在地上的卫戍军又被犁了一遍,箭雨过后,摔得七荤八素的谢茂才被扶着回头,他仓惶地搜寻衣飞石的身影……

  满地卫戍军的尸体再次被重弩|箭分尸,血肉横飞,谢茂目瞪口呆:“我小衣呢……”

  张岂桢因离得近,又因身在卫戍军,对守城利器徐子连弩比较熟悉,解释道:“王爷放心,清溪侯并未受伤,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射程,我指南边,您看北边……”

  张岂桢果然指着南边,因离得远,谢茂不管看南边还是北边,箭楼上都无法辨认。

  瓮城靠北渐进城墙的地方,果然看见了衣飞石飞速靠近的身影。他没有使什么规避的身法手段,就是一条直线往城墙边冲刺。在这个距离,无法移动也无法调整上下角度的徐子连弩,已经拿他没什么办法了。

  张岂桢解释道:“徐子连弩本是守城之器,对付大队人马采取覆盖杀伤,对清溪侯这样的高手意义不大。”

  徐子连弩虽然在大规模杀伤上效率惊人,缺点也很明显。

  太远的碍于射程射不着,太近的因本体笨拙无法调整角度也射不着。

  不过,能像衣飞石一样凭着身手穿过杀阵箭雨的,这世上也确实没有几个。大部分人都会死在十弩齐射之下。徐子连弩虽有缺点,能利用这个缺点的,依然只有极少数人。

  张岂桢话音刚落,一阵箭雨咻咻咻再度降临!

  这疾速射来的一阵羽箭皆来自箭楼,尽管徐子连弩无用,箭楼里却常备着弓箭。

  谢茂看得一颗心都揪紧了,悄无声息地看着衣飞石在箭雨中腾挪躲闪,他身边似乎还有一抹闪亮远远射了回去,张岂桢为他解说道:“丁位弩机处有人中箭。”

  随即,张岂桢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赞叹,“……神乎其技啊。”

  箭楼上的出箭口只有巴掌大小,本就是防止弓手中箭故意做的遮挡。衣飞石能在十多名弓手对他齐射的瞬间活下来已属奇迹,最让人震惊的是,他竟然不是狼狈逃窜,还能顺手反击!——丁位弩机方向的弓手是否死亡,张岂桢无法肯定,但肯定已经失去了战力。

  衣飞石如此年轻就有了这样漂亮的身手,明知他乃将门虎子,在场所有人仍是惊呆了。

  连信王府侍卫中堪称佼佼者的黎顺、常清平,都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与担忧之色:衣飞石的功夫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了,而是好得让他俩都心惊!信王又爱和这种等级的高手拈三搞四,惹毛了人家真要下手杀人,怎么抢救得及?

  谢茂知道自己身边的侍卫谁功夫最好,指着黎顺,问:“你看侯爷有危险吗?”

  对面瓮城城墙之下,衣飞石已壁虎一般攀爬在城墙上,他开始东挪西折,在两具徐子连弩之间交替向上爬行。

  瓮城箭楼上共有十座徐子连弩,然而,衣飞石窜进之后,能够将他纳入弓箭射程的,仅有六个弩机方位,因衣飞石挑选的角度比较刁钻,这六个弩机方位之中,南、北两端的两个想够着他也比较勉强。

  黎顺估算了一下,谨慎地说:“若对方没有身手与侯爷相当的高手,侯爷保持目前的状态不松懈,性命无碍。”

  半点都没让谢茂觉得放松,他把黎顺拽到身边,低声问:“他厉害你厉害?”

  ……黎顺略无语。说得好像您知道我有多厉害似的?

  王爷问话不能不答,黎顺再三考虑之后,略不甘地承认:“卑职略逊一筹。”

  论杀人手段,黎顺自认不逊任何人。可是,衣飞石的轻功实在太好了。

  刚才那一场徐子连弩砸下的箭雨,黎顺就闯不过去。城墙下十多名弓手的齐射,黎顺能活下来,可也绝不可能做到毫发无损。衣飞石呢?看着对面轻飘飘翻上瓮城女墙的少年身影,黎顺再不甘心也得写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能在箭阵中毫发无损地活下来也罢了,还能形若清风,步似落叶,闲庭散步一般,若非尚有余力,岂能如此从容?衣飞石的轻功,远不止如此。

  “好,你去吧。”

  谢茂得到了答案,一颗心就彻底放了下来。比黎顺厉害,那今天肯定能活下来。

  他开始放心大胆地欣赏衣飞石的表演。

  衣飞石在攀墙的过程中就张弓射了三箭,单手配合手肘、脚掌、膝盖等等地方搭弓的功夫,军中不少精英都会,可谢茂觉得吧,谁也没有小衣做得好看!小衣真好看!这腰,这臀,这腿……

  别人打起架来跟滚地葫芦一样,我小衣杀人跟拍电影似的……随便看一眼都能做壁纸……

  【能截图不?】谢茂突然问系统。

  【能。】

  【那你给我截下来!我眨一下眼你就……哦不,都能截图了,能录视频不?】

  【能。】

  【那快录,刚才的录了没?你有缓存功能吗?】

  【请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辅助系统的子目录提供视频、截图等功能。】

  谢茂考虑了很久很久,遗憾地表示:【那算了吧。】

  衣飞石已杀到了徐子连弩之前,面着三面铁质挡板,他的弓箭当然射不穿,他的弓箭也不会拐弯。可是,箭不会拐弯,他会拐弯啊!他当然比重逾千斤的笨重连弩转得更快!

  衣飞石身形腾挪跃起,凌空开弓搭箭,蓦地转身,三箭齐发!

  咻——

  三支箭同时飞出,划破空气的啸声同时响起,仿佛只有一个声音。

  箭矢射入三名控弩手的身体距离却不相同,一短两长。位于中央的控弩手胸膛中箭,发出短促的哀嚎时,左右两边的羽箭方才尖锐地分别破开控弩手的眉心与咽喉。

  衣飞石一手挽弓,展颜一笑。

  大局已定。

  他已在箭楼杀出了一片立锥之地,接下来的,就是对方的末日了。

  ※

  衣飞石从瓮城上下来时,上边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

  他知道这事对自己很不利,就因为他手欠先杀了一个守城校尉,所以,这一批尽数死在瓮城上的“陈朝探子”,反倒让他有了杀人灭口的嫌疑。——毕竟,这伙人为何要从南城往西城跑,是一个很让人费解的巨大疑团。坑得衣飞石差点想哭。

  钱彬带着卫戍军去收拾残局,谢茂则板着脸看着冒险归来的衣飞石:“小衣。”

  衣飞石手中还握着弓,腰间箭囊里还剩下一支箭。他不想应付谢茂的质疑,又忍不住想,我能不能哄骗他?他若甘心情愿为我辩解……朝廷,会有变数吗?

  两个信王府侍卫取走了衣飞石手中的弓箭,跟随衣飞石而来的亲兵略有躁动,衣飞石微微颔首,亲兵们即刻安稳不动。

  “殿下。”衣飞石温顺地走近谢茂身边,斟酌要怎么开口行骗……

  谢茂看着他微微松开的发髻,颈上汗湿的晶莹,哪怕刚才看动作大片赞叹不已,这时候也忍不住想骂娘:照我穿越前的年纪算,你现在还是个中二学生!玩什么个人英雄主义!

  ——好吧,你都拯救世界了,那我就不能再当你是未成年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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