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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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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八章 爹爹怕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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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漪乔对着祐樘勉强扯出一抹笑来,摇了摇头。

  他方才那句“长哥儿马上就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了”,让她忽然心弦一绷,想到了一个之前被她忽略掉的问题——历史上的明武宗朱厚照有弟妹么?

  好像是没有的……

  她方才心下一沉,瞬间感到浑身一寒。

  漪乔觉得自己眼下心里乱糟糟的,便推说又开始犯困了,笑着送走了祐樘。

  重新坐回榻上,她强挤出的笑容已经踪影难觅,面色沉凝如寒霜。

  漪乔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她所知道的正德朝知识,颓丧地发现她根本搜寻不到照儿弟妹的线索。

  漪乔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被单。

  搜寻不到……也不代表没有吧?毕竟她只是因为喜欢而对历史多一些了解,并不精通明史,不知道也正常。

  可……照儿之后是嘉靖帝朱厚熜,从名字看是和照儿同辈的,但她确定朱厚熜不是祐樘的孩子,因为她记得朱厚熜登基时不过十四五岁,他出生的时候已经是正德朝了。

  这只能意味着,如若照儿真的有胞弟,那么这个孩子很可能是早夭了,古代小孩子极易夭折。

  漪乔崩溃地抱住了头。

  记错了吧?是不是记错了……

  她骤感头疼欲裂,“嚯”地一下站起身,沉着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如果她这一胎是个女孩呢?

  再者,她的到来其实已然改变了历史吧?那么随后的历史还会按照原来的轨迹走下去么?但是如此一来,后世的历史岂不是会随之全盘重洗?

  漪乔摇摇头,暗道自己该是没有那样大的影响力。可她转念想想,自己如今一直筹谋的就是改变历史,所以最后的结果不是她一败涂地,就是历史被改写。

  漪乔垂眸静思,良久之后,才神不守舍地坐了回去。

  丧子,早逝……他那样的人,原本已是受尽苦难,不会再让他祚薄至此吧?

  上天两次帮她撞对青霜道长留给她的法子,那么或许,是想帮她促成心愿呢?

  漪乔苦笑一下。天若有情天亦老,这兴许才是世间真谛。只纵然是天心不仁,她也不会退却。

  她轻轻抚了抚小腹,在心里呢喃道:“咱们一家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心中仍是惴惴不安,于是又宣太医来诊脉查探胎儿的性别。虽知可能不太准,但她仍想试试。

  太医都道从脉象上看应当是位小公主,她这才心中稍定。

  祐樘见她又紧张兮兮地召太医来查脉却只为了辨男女,听闻或许是个小公主后便面上一松,心中料定必有隐情,却并未询问,只笑着打趣她了几句。

  他正要差人去清宁宫将皇后有孕的喜讯告知太皇太后,却见一内侍来传话说太皇太后请他去清宁宫一趟,顺道把太子也抱去。

  “太皇太后可说了所为何事?”祐樘瞧着地上跪着的内侍道。

  “回万岁爷的话,太皇太后并未言明。”

  祐樘略一思忖,回身对漪乔微笑道:“我去瞧瞧,乔儿不是乏了么?要不先去歇息会儿吧。”

  漪乔因着上次绿绮的事对太皇太后那边愈加有阴影,此时心里不禁有些犯嘀咕。但她随即又想,兴许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想念孙儿和曾孙了,想让祐樘抱照儿去叙叙天伦之情,这也无可厚非。

  她这样想着,便亲自去将儿子抱了来。

  此时的朱厚照已经快两岁了,已能自己独立走步。他原本趴在漪乔怀里兴致勃勃地拨弄着她的葫芦形嵌珠耳坠,待到见着自家爹爹,立时便踢腾起来,挥舞着小爪子要下去。

  漪乔和祐樘含笑对望一眼,将儿子小心地放了下来。

  刚一落地,小家伙便一路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一步三晃地朝着祐樘奔了过去。

  祐樘有些担心儿子会摔倒,目光紧盯着他,弯下-身半张开手臂,等他迈着小腿跑到近前,他才微微一笑,将儿子稳稳地抱了起来。

  “爹爹,爹爹!”

  “哎,”祐樘听着儿子软软糯糯的声音,面上笑意更盛一分,转眸对漪乔道,“这小家伙吐字还甚是清晰呢。”

  “他如今正是学话快的时候,他学东西又尤其快。我这几日除了教他一些基本的词句以外,还教他读诗来着。只是我瞧着,他叫‘爹爹’叫得最是清亮明晰。”漪乔佯作不满地叹气道。

  祐樘稍稍侧了侧身,指了指漪乔的方向,对着儿子含笑道:“照儿看那是谁呀,嗯?”

  小家伙扭头瞧了瞧,咧着只长了一半糯米牙的小嘴咯咯笑了笑,脆声喊道:“母后!”

  漪乔笑着应了一声,走上前去解下了儿子的围嘴儿:“他这一断奶胃口倒是好得很,总是要东西吃,吃得嘴上身上都是。他这个头比同龄的孩子都要高些,将来还不晓得要窜到多高。”

  祐樘噙笑捏了捏儿子粉嫩嫩的小脸,随即见他抓住漪乔的手指,又拉过他的手指往她的手里塞,继而指了指殿门口:“爹爹一起,好不?”

  祐樘眸光微转,朝漪乔笑道:“他是让我陪着你们一起出去纳凉?”

  漪乔笑着点点头:“这几日渐渐热起来了,午休后我便会带着他去宫后苑那边。”

  祐樘浅笑一下,对儿子轻声道:“爹爹眼下要带你去见你曾祖母,改日再跟你和母后一起出去,好不好?”

  小家伙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自家爹爹,墨玉一般的瞳仁乌亮澄净,有些委屈地瘪瘪嘴,垂着脑袋想了想,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爹爹和母后的手。

  漪乔帮儿子整了整衣裳,又交代祐樘几句,末了见小家伙趴在祐樘肩头朝她笑着挥了挥小手,便也笑着冲他摆了摆手。

  祐樘感受到儿子的动作,侧首看了看,又回头看向漪乔。他的眸光在触到她的目光后微微一滞,继而言笑如常地道:“乔儿去歇息吧,我和长哥儿去皇祖母那里坐会儿便回来。”

  他见漪乔朝他含笑颔首,也回以一笑,将儿子往上托了托,缓步而出。

  之前在偏殿时他便感受到了她的异常,但她只笑着含糊过去了。随后又宣了一次太医查探胎儿是男是女,待到知道很可能是位小公主时竟似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方才她瞧着他们父子时虽然面上带笑,但目光却是复杂难言。

  他向来心细如发,她的这些反常他自然全看在眼里,甚至连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稍加思量也能猜出七八分,但他对此都选择若无其事地一笑而过。

  漪乔从书院回来那天,他批完奏疏后,确实是在思虑边患和天灾的事情,但随后他便由此想起了青霜道长当年和他说的一番话。那是他一直埋藏在心底里的秘密,也是梗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人定胜天么?事在人为么?

  祐樘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但愿如此吧。

  他正沉浸在自己纷乱的思绪里时,忽觉一只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一低头便看到儿子正微撇嘴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不由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爹爹不开心?”朱厚照仰着小脸认真道。

  祐樘含笑道:“爹爹在思虑一些事情。”

  朱厚照乌溜溜的眼珠微微一转,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伸出小手在自己的袖筒里掏了掏,继而小脸一喜,一把抓出一团东西递到了祐樘面前:“爹爹吃。”

  祐樘仔细一瞧,发现那是一团嫩黄色的糕点,上面还隐约可见精细的雕刻纹样,只是如今已经被蹂躏得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状。

  “你藏的?”祐樘失笑道。

  “母后不许我吃多,我偷偷留了一块,”朱厚照有些含糊地奶声道,眼睛晶亮地望着自家爹爹,“爹爹不开心,给爹爹吃。”

  “真乖,”祐樘眸光微动,含笑接过儿子手里的点心,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不过呢,这东西油腻腻的,下次记得不要这样藏着了,小心回头你母后知道了凶你。”

  朱厚照盯着正拿着一条丝帕给自己仔细擦手的爹爹,眨了眨眼,继而一脸恍然道:“爹爹怕母后?”

  祐樘微微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随即失笑连连:“是啊,爹爹怕你母后,所以你要乖乖听你母后的话,不然回头爹爹也要跟着一起挨训。”

  朱厚照瘪着嘴点点头,旋即又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想不明白。

  感觉到玉辇慢慢停下,祐樘转首瞧了瞧,对儿子笑道:“咱们到地方了。”

  朱厚照放下心头的疑问,被自己爹爹抱着进了清宁宫。

  周太皇太后正靠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听闻内侍通传,缓缓睁开眼睛,挥手示意几个正为她捶腿捏肩的宫人暂且退到一旁去。她面色一直有些阴沉,待到看见孙儿怀里的曾孙才神情稍霁。

  祐樘放下儿子后跟自家祖母行了礼,却见她老人家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只对着地上的小人儿笑着招手:“长哥儿快到曾祖母这里来。”

  朱厚照似乎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目光在曾祖母和爹爹之间梭巡了几圈,最后抬头看了爹爹一眼,见爹爹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迈着小短腿奔到了曾祖母面前,甜甜地喊了一声:“曾祖母!”

  太皇太后笑着应了一声,探身将曾孙抱到了腿上,上下左右端量着,越看越欢喜;“几日不见好似又长高了不少呢!想不想曾祖母?”

  朱厚照点了点头,口齿略有些不清地道:“嗯,想!给曾祖母请安……”

  “哎哟好,我的乖曾孙!小小年纪就这样聪慧伶俐,这学话儿学得真是越发快了。来让曾祖母好好瞧瞧……”

  ……

  祐樘在一旁立着,目光微微闪烁,淡淡一笑,神色从容如常。

  “曾祖母,”朱厚照扯了扯太皇太后的袖子,扭头指了指身后,“爹爹,爹爹……”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拍了拍曾孙的手背,笑了笑:“长哥儿先下去一会儿,曾祖母和你爹爹有些话要说。”她话音一落,便朝着身旁两个宫女使了个眼色,将朱厚照领了下去,又挥退了其余几个内侍。

  祐樘见自家祖母重新坐定,自若笑道:“皇祖母差来传话的人到得甚是凑巧,孙儿彼时正欲着人来给皇祖母报喜的。”

  周太皇太后掀了掀眼皮:“报喜?”

  “嗯,”祐樘勾唇一笑,“皇后又有孕了。”

  太皇太后愣了愣,面上一喜道了一声“甚好”,随即神色怪异地笑道;“那正好。”她言毕面上的笑便渐渐收了起来:“樘儿,尚仪局的沈琼莲是被你赶走的?”

  祐樘笑道:“皇祖母此话从何说起,沈琼莲到了服劳之限,是自己选择的出宫返乡。”

  周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我看定是你和她说了什么!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孙儿,我还不晓得你?”

  “她如今已然离宫,如何离宫为何离宫,都没有分别。”

  “皇后瞧着沈琼莲心中不快了吧?”

  “不关皇后的事。”

  “你就护着皇后吧,”太皇太后面色一沉,“好容易有了个能入得你眼的,末了却又把人轰走了,不是皇后作梗又是什么?”

  祐樘微微蹙眉:“孙儿对沈琼莲只是怀着一份惜才之心,并无他意,皇祖母怕是听到了宫里私底下传的什么不实之言才会作此想。至于皇后,皇祖母不要想当然,皇后从始至终都未曾向孙儿进言遣走沈琼莲。”

  太皇太后阴着脸道:“那沈琼莲我倒是留意瞧了好几回,品貌端方又知书达理,是个知进退的。你若纳了她,就依着她这性子,回头还能和皇后抢不成?何况皇后如今已育有东宫,长哥儿嫡长子的身份摆在那,谁能越过她去?原以为我这回不管不问,反倒能成事,不曾想你倒好……”

  “皇祖母,”祐樘微微敛容,“沈氏出宫是她自己的意思,孙儿也确实对她无意,皇祖母莫要误会皇后。”

  太皇太后憋闷地叹气道:“樘儿,你如今膝下单薄,只长哥儿一个皇儿,祖母不过是让你身边多几个伺候的人,将来也好多多为我皇室添丁。你宠皇后也得有个度吧?你若生在平常人家也便罢了,可你高踞九五,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多想想这大明的江山社稷吧?”

  太皇太后见自家孙儿面色淡淡不为所动,耐着性子又把语气放和缓了一些:“六年前,我逼着皇后饮鸩之事你还在耿耿于怀吧?我当年那也是急的,原本就只是想赏她二十大板挫挫她的锐气,又没想真要她的命,谁想到她骨气倒是硬得很。我后来想想,幸好你及时赶来了,不然啊,我这最亲的孙儿怕是要记恨我一辈子了……”

  祐樘闻言忆及往事,又抬头看到叹息连连的祖母,眸光沉敛,面上神情复杂难名。

  “樘儿,说心底话,这么多孙儿孙女里,祖母最疼的就是你,你是祖母看着长大的,这祖孙情分旁人是万万比不得的,你幼时祖母是如何待你的想来你也不会忘记。今日,你无论如何都要卖祖母一个面子。”

  “皇祖母又要塞人过来?”

  太皇太后并不答话,只唤了个内侍进来,吩咐了几句,那内侍领命而出,片刻之后便见十来个美貌女子鱼贯而入。

  美人们给太皇太后行过礼后,又纷纷向着陛下盈盈下拜,然而等了半晌却不见陛下让她们起身,便也只好继续规矩跪着,动也不敢动一下。

  祐樘缓缓踱了几步,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都起吧。”

  众女暗松口气,纷纷谢恩起身。然而圣驾之前却都只是垂眉敛目地盯着脚尖,大气都不敢出。

  周太皇太后不悦地看了自己孙儿一眼,随即令众女抬起头来,让皇帝瞧清楚。

  美人们个个粉面桃腮,娇俏动人,袅袅婷婷地站成一排,煞是惹人眼目。

  祐樘冷冷地扫了一眼面前这群莺莺燕燕,忽而凝眉道:“皇祖母有意照着皇后的样子找?”

  太皇太后压着脾气道:“樘儿瞧出来了?祖母这回可是下足了功夫的,她们几个多多少少都与皇后有些肖似,又都规矩识礼,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樘儿挑几个吧,若是都收下最好。”

  祐樘听出祖母这是知道他喜好抚琴和书画,有意投他所好。他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容色淡淡地朝着太皇太后一礼道:“多谢皇祖母美意,孙儿心领了。孙儿想起还有一批奏章没有批,改日再来给皇祖母请安。”

  周太皇太后见孙儿行止恭敬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眼下又自请告退,当下脸色一沉:“慢着!”

  “皇祖母还有何事?”

  太皇太后压了压火气:“樘儿再仔细瞧瞧,好歹收下一两个。不必给名分,等回头哪个怀了龙种再给……”

  “孙儿哪个都不要。”

  “樘儿对她们有何不满?”

  “皇祖母选的,自是好。”

  “只是及不上皇后是吧?”

  祐樘眸光一转:“无人可与皇后相比。”

  太皇太后面色愈加难看,忽而冷着脸道:“樘儿不收下也可以,但却要应下另一桩事——让崇王进京。”

  祐樘忽闻此言似乎并不感意外,只失笑道:“皇祖母原来还惦记着这事。四年前都办不成的事,难道如今便能成么?”

  太皇太后神色微微一滞,继而沉着脸道:“我晓得此事有违祖制,难办得紧。当初泽儿也是因着就藩日久,想来瞧瞧我罢了,原本也有襄王之例在前的,谁曾想,那帮外臣们就炸了锅了。我也不想为难于你,故而这四年间对此事只字未提。只是,我近来渐觉身子不如从前了。我只有两个皇儿,你父皇去了,只剩泽儿一个了,我不过想再见见我的皇儿……”

  祐樘摇摇头,轻叹一声:“若是能成,孙儿自当应下,可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甚广,着实难办,望皇祖母体谅。”

  太皇太后沉默片刻,重重叹息道:“罢了,我不过提一提试试而已。只是,樘儿既不应此事,那方才那件呢?今日好歹遂了一桩吧?”

  祐樘瞧着太皇太后铁青着的脸色,忽而笑道:“挑一个回去也好。”

  太皇太后刚要松口气,便听他继续道:“只不过……有言在先,这人带回去之后,是死是活,可都不关孙儿和皇后的事。”

  那班垂首侍立的女子齐齐一抖。

  “你!”太皇太后正要发火,却又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古怪地笑看着自家孙儿:“皇后有孕,可是有些日子不能侍寝了……樘儿快选吧,就依你所言。你身边怎能就一个人呢,成何体统。”

  祐樘笑了一下,抬手随意一指:“就她吧。”

  太皇太后原本还想让他再多挑几个,可瞧着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循序渐进的好。

  祐樘朝太皇太后躬了躬身:“此间事了,孙儿也该告退了,皇祖母将长哥儿叫来吧。”

  太皇太后闻言往身后的软枕上一靠,曼声道:“眼下皇后有了身子,照管不便,你又忙于政务,我一个人在清宁宫里清寂得很,长哥儿就暂且留在我宫里头吧。”

  祐樘目光微动,心里暗笑皇祖母疼爱曾孙是真,眼下拿长哥儿当抵押逼迫他临幸这女子怕也是真。

  “长哥儿留在皇祖母处也好。”

  太皇太后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未曾想自己孙儿竟然一口应了下来,这令她颇感意外。

  “孙儿告退了。”祐樘含笑向着太皇太后躬身一礼,退了出去。那名被他点中的女子战战兢兢地给太皇太后行了礼,脸色煞白地跟着退下。

  他这一番周折下来倒是花了些工夫,回到乾清宫时漪乔已经小憩醒来。

  “长哥儿呢?”漪乔瞄着他身后,疑惑道。

  “被皇祖母扣下了。”

  漪乔瞪大眼睛:“什么?”

  祐樘将方才之事与她说了一番,末了笑望向她:“那个美人……乔儿看何时安排侍寝好?”

  “你想得美,”漪乔嗔怒地瞪他一眼,“你以为是当初嘛?”

  “长哥儿可还在皇祖母那里呢。”

  漪乔按了按额角:“太皇太后最疼长哥儿,苛待不了。只是总呆在清宁宫也不是法子,我们总不能跑去要人……”

  她正有些发愁,却见他没事人一样坐下来喝茶,撇了撇嘴,戏谑地笑道:“陛下真是艳福不断啊!如今心里是不是美滋滋的?”

  祐樘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叹道:“有艳福也不敢享啊,我怕回头我会变成第二个谢先生。”

  漪乔一愣,随即想到他之前和她讲过,他的恩师谢迁谢先生是出了名的惧内,有次他派内官到谢府传旨,正赶上谢先生被剽悍的谢夫人逼得缩在床底下避难……

  漪乔嘴角抽了抽,正要说什么,却又忽而一笑:“陛下有如此忧患之明甚好,下回可以和谢先生探讨一下得罪了夫人躲哪里比较好,好提前做个准备。”

  “乔儿好狠的心,竟真要将我赶到床底下,”祐樘幽幽一叹,站起身来,“我去瞧瞧今日那美人,看是不是个温柔乖顺的可人儿。”

  漪乔见他说话间竟真的往外走,张了张嘴,不由开口道:“你去哪里?”

  祐樘脚步顿住,回首一笑:“方才不是说了么?”

  漪乔疾步上前拉住他的手,佯作委屈道:“我不赶你到床底下还不行嘛……”

  祐樘含笑点了点她的鼻尖:“想什么呢,我是要去寻个地方将她打发了。”

  漪乔想了想,犹豫一下,道:“要不我去吧,左右这事都和我脱不开,我去看看她是不是第二个绿绮。”

  “乔儿为何不问问我怎会将她带回来,”祐樘似有些失望地轻叹一声,“怎的也不见吃醋呢。”

  漪乔斜他一眼,笑道:“太皇太后那架势摆着,你不意思意思,她老人家会认为你这是给她难堪。倒不如先遂了她的意,然后让她老人家死心。”

  “嗯,”祐樘笑着点点头,伸手揽过她,“乔儿果然跟我-日久,越发聪明了。”

  漪乔下巴微抬轻哼一声,随即又拉了拉他的衣袖:“那长哥儿呢?”

  “乔儿放心,至多三日,皇祖母定会将长哥儿放回来的。”

  漪乔觑着他,似有所悟:“你是说……”

  祐樘勾唇一笑:“皇祖母只想着我答不答应了,却未曾想过长哥儿愿不愿意。至于那个女子,乔儿看着办吧,如何处置随乔儿喜好,善后有我。”

  “你说得好似我要去杀人一样……哦对了,那个崇王是你的皇叔?”

  “嗯,崇王是皇祖母的小儿子,成化十年就藩汝宁府,如今已近二十年了。四年前,崇王欲援襄王例进京来朝,省视皇祖母。此事一出,前头那帮臣子就急眼了,我虽晓得皇祖母心里极想促成此事,但祖制摆着,外廷阻抑之声太大,故而没有批准崇王之请,以地方藩屏为重义难独违之由贻书回绝了。那时乔儿尚未归来,故此不知此事。”

  成化十年便就藩了,祐樘是成化六年生人,崇王朱见泽就藩那会儿,他还在安乐堂藏着呢……所以祐樘根本没见过他这位皇叔。漪乔心里这样想着,又回顾了一下她所了解的明史,发现实在是知之有限,于是思索着问道:“藩王就藩之后,永不得擅离封地,对吧?是不是因着前面的靖难之役和汉王之乱?那……那位襄王是怎么回事?”

  祐樘略作沉吟,答道:“乔儿可以如此理解。为稳皇室正统,我朝自开国以来便对藩王施加诸多限制,其中自然包括对来京朝见的约束。只是太-祖皇帝时由于是立国之初,虽有规矩摆着,却实则极其松散。但永乐之后,对藩王的管制便甚为严苛了。不仅未经准许不得来京,如有擅自出城越关到京师的,便要被革为庶人,然后发往凤阳高墙圈禁。之后又出了汉王之乱,藩王来京更是无人敢提之事了。”

  漪乔点点头,心道朱棣自己就是以藩王之身起兵从侄子手里夺的皇位,自然对此极为忌讳。后面朱棣的儿子汉王朱高煦又要来一出,虽未成事,但想来已然让明朝皇室对藩王戒心深重了。如此说来,崇王入京可是牵扯到祖宗规制、皇室安稳的大事。毕竟规矩一破,后面就不好办了。

  “至于襄王,襄王瞻墡那前例效仿不来的,崇王不过是拿来凑说辞的。襄王瞻墡卓有贤名,当初汉王之乱时他曾奉命监国力助平乱,之后又出了土木堡之变,当年的孙太后本想立襄王为帝,却被他推辞了,坚持拥立先帝为储。后祖父还朝复位,对襄王礼待有加,还召他入宫设宴相请,对他的劝谏也很是遵从。”

  漪乔闻言笑道:“那我要感谢他了,若非他当年推掉帝位,我可就没有夫君了。”

  祐樘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

  漪乔想想明朝前期这些纷乱的夺位之争,喟叹道:“皇家的宗室就是庞大,好多亲戚,好乱……你们老朱家也是好复杂。”

  “什么叫‘你们老朱家’,”祐樘微微挑眉,“适才刚说了我是你夫君呢,乔儿莫要忘了,你也是我朱家的人。”

  “好好好,咱们朱家,行了吧?”漪乔嬉笑间忽然想到了什么,眸光闪动,轻轻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扬起脸颊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虽然这里是不属于她的时空,但却有着属于她的家。她深爱的丈夫、孩子,足以构成所有归属感的源流。她方才思及此,顿时感到暖流过心。

  她沉浸于自己的思绪里,手臂还勾着他的脖子,脸颊仍和他贴得极近,浓密的长睫无意识地轻颤间,掠羽似的一下下扫过他的脸颊。祐樘一直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此刻只觉一阵细细微微的酥-痒,眸光不禁又幽暗一分,揽在她腰际的手臂慢慢圈紧。

  漪乔感受到他的动作,一抬头便看到他瞧着她的眼神有些怪异。她微微一愣,随即便见他又凑近一分,声音低沉道:“就一下?嗯?我还等着乔儿继续呢。”

  漪乔脸颊飞红,发怔愣神间,他的唇瓣就轻压了下来。温柔地轻触几下后,原本轻浅的吻便变得愈加绵长,愈加热烈,及至后来她整个人都被他圈在怀里,一阵肆意索吻。漪乔暗暗懊恼自己又被动了,搂紧他的脖子,正欲扳回一局,却骤感腰间一松,嘴唇上逐渐火热的触感也即刻消失。

  祐樘调整了一下凌乱的气息,慢慢收回了拥着她的手臂。

  软玉温香抱满怀,却是几乎只能瞧着。

  原本以为几下亲吻没有什么,但他随后便渐觉自己有情动之势,于是只好收手。

  他偏过头去缓了口气道:“这段日子乔儿还是莫要勾-引我的好。”

  漪乔已然明白他方才的举动是为哪般,眼下瞧着他那略有些憋闷的样子,没来由地心情大好,很不厚道地笑个不停:“陛下这样子真是有趣得紧,难得啊难得!哈哈哈……反正孕期的头三个月和后三个月陛下都要忍着,我一直觉着我怀孕受罪,如今这样想想心里就平衡了……”

  然而她笑着笑着便觉好似有些不对劲,一抬头就看到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一阵发毛。

  漪乔心道,这段日子还是小心些不要刺激他了……毕竟她这夫君可是皇帝,身边从来不缺脂粉,她如今有了身孕多有不便,不要给谁钻了空子的好。虽然她相信他会洁身自好,但因着女人的天性和自己夫君的身份,她心里还是存着一份小心。

  漪乔摸摸鼻子,讪笑一声:“那什么,我去瞧瞧陛下带回的那个女子。”

  她正要侧身出去,却被他从背后温柔抱住,随后便听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耳畔:“乔儿莫要胡思乱想,当初乔儿怀长哥儿那会儿我不也是如此过来的?”

  漪乔怔了怔,旋即意识到他这是洞悉了她方才的心思。她心里一动,回头冲他会心一笑,轻应了一声。

  “去吧。”

  漪乔点点头,待他松开手,她又笑着回身抱了他一下,这才出了偏殿。

  祐樘目送着漪乔离开,嘴角残存的笑意逐渐消弭,转身缓缓步到书案前。他面上的神色和这殿内的氛围一样沉寂,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光滑的紫檀案面。

  他伫立良久,忽而轻轻一叹。

  压下心头诸般纷繁的思绪,随手拿起一封奏疏,打开扫了几眼后,他嘴角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低语出声:“那丫头出不去了。”

  已经安稳地坐在了昭仁殿上首的漪乔忽然掩嘴打了个喷嚏,一旁侍立的尔岚见状问道:“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皇后如今又有了身孕,她们自当倍加小心地伺候着。

  漪乔摇摇头,并未在意,只瞧了瞧殿门口:“人呢?”

  “回娘娘的话,即刻便到。”

  漪乔盘算着来瞧瞧这个太皇太后派来“沾雨露”的是哪路小妖精,要是个厉害的她还能顺道长长见识,谁想到那女子一见着她就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口中跌呼“娘娘饶命”,扑通扑通不住给她磕头,若非漪乔喊停,她似乎就打算磕死在这里。

  漪乔抚了抚额头,面色微沉道:“你这样子,是在暗示本宫心狠手辣苛待于人么?”

  那女子一愣,随即赶忙伏地道:“娘娘明鉴,奴婢绝无此意……”

  漪乔暗忖,这女子的样子不像是故意的……难道她的形象已经这么可怕了?

  漪乔让她抬起头来,继而目光定了定,暗道这女子的容貌似乎和她略有些相像。只不过原本也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如今额头上却磕出了一片淤青。

  经过询问,漪乔得知这女子刚进宫不久,家在京郊的驼子庄,名唤黄女儿。

  “噗,黄女儿?咦,黄女儿……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漪乔仔细回忆一番,忽然想起绿绮身边那个焦尾,入宫前似乎是叫王女儿,当初她调查绿绮那件事时,曾经让叶蓁将焦尾的所有情况整理一下呈给她看。

  这几个人不会都认识吧?漪乔心里暗笑。

  “你方才吓成那样是为哪般?”

  黄女儿伏地犹豫片刻,才战战兢兢地道出了缘由。

  原来她是听到陛下方才在清宁宫和太皇太后的那番“有言在先”,又一早便听闻当今皇后独得帝宠、圣眷无双,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是来送死的。

  漪乔瞧着她描述清宁宫一幕时那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心中恍然,原来是被自己夫君吓的啊……

  漪乔思虑了一下,赐了伤药给她,嘱咐了她几句,便打发她下去了。

  果不出祐樘所料,两日之后,漪乔去清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她老人家便一脸头疼之色地让她把长哥儿也带回去。

  小家伙一看见她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漪乔哄了好一会儿才哄下来。

  她从儿子口齿不清又断断续续的诉状里听出来,他那日留下来那一会儿还算是安稳,后来新鲜劲儿过了就开始闹,哭着喊着要爹爹和母后,然后睡了一觉第二天继续闹,直把清宁宫上下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太皇太后怎么哄都哄不下来,最后只得跟这小祖宗妥协。

  漪乔暗笑难怪都道知子莫若父,祐樘真是料事如神。

  只是周太皇太后的如意算盘刚砸了一桩,紧接着便又落空一件。那个被带走的宫女在乾清宫只呆了一个月,便又在自家孙儿来请安时顺道被送了回来。太皇太后虽已猜到孙儿的意思,但还是找嬷嬷给她验了身,结果的确仍是处子。老太太越想越憋气,想归咎于皇后,但那宫女回来时虽是吓得腿软,却一口咬定皇后并未苛待于她,是陛下根本看她不上,这一月以来连正眼也没瞧过她。老太太又着人查验了一番,发现她确实毫发无伤。

  太皇太后顿感一阵头疼。

  她猜测着兴许是孙儿和孙媳做了一场戏给她看,但终归没有凭证。她了解自己孙儿的脾性,晓得他做至如此恐怕已是给足了她面子,她不好再说什么,更不好再如法炮制一回。她如今已然明白,孙儿答应带走一个其实是为了令她绝了给他找女人的念头,并非他做出了让步。

  崇王入京之事没成也就罢了,如今这件事也弄成这样,还连个撒气的由头都没有。

  曾孙和孙儿没一个省心的!

  太皇太后气恼之下将她之前挑选来的那帮宫女全打发去了浣衣局。而对于依然如故的孙儿,她是彻底没了脾气。

  太皇太后思忖,当年要是给他选个姿色平平又老老实实的做东宫妃,兴许就没有后面这许多破事了。原本是不想他重蹈他父皇的覆辙,不睬中宫却骄纵一个祸乱朝纲的妖妃,不曾想目的算是达到了,然而却是严重的过犹不及……太皇太后思前想后,最终也只能慨叹如今为时已晚,她想接着抱曾孙曾孙女,都得指着皇后的肚子了。

  漪乔并不知晓太皇太后的这些想法,她只是发觉她近来请安时老人家瞧她的神色有些怪异,不过她晓得太皇太后横竖总是对她存着些不满,这些年来她也几乎习惯了,是以并不深究。她比较纠结的倒是另一件事——原本说好的三月之后她再去百泉书院取书,结果日子到了,祐樘却以她身怀有孕要安心养胎为由,回绝了她的出宫之请,任她如何软磨硬泡都无济于事。

  漪乔心中诧异,但又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将去书院的事推到生产之后。

  光阴荏苒,夏去秋来冬又至,转眼便迎来了弘治七年的正旦节。

  此时的漪乔已经快要临盆,照例免了皇后、皇太后和太皇太后三宫的命妇朝贺。

  因着第一次分娩的痛苦经历,她近来越发焦虑。祐樘笑着打趣说这几日正值群臣和四夷朝贺,他还要忙于大小祭祀,抽不出工夫来陪伴她,让她一定等到他休假时再生。漪乔郁闷地暗瞪他一眼,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挺着大肚子出去散步,为生产做准备。

  弘治七年正月十一,例行以上元节赐文武群臣假十日。

  终于到了一年一次的休假,祐樘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待产的妻子。他一早便找来了好几个手熟老练的稳婆和乳母,又令太医院院使施钦和一众御医们随时候命,只待孩子降生。

  漪乔自怀孕以来便享受到了国宝级待遇,这几日更是登峰造极。毕竟被皇帝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地贴心照料着,这种待遇基本是旷古绝今的。他看她近来都闷闷不乐的,这几日除了亲自扶着她出去走动外,还换着花样给她解闷儿。她嘴上虽然依旧和他贫嘴嬉笑,内心却是感动非常。

  漪乔心里默默数着日子,眼看着已然到了预产期,孩子却迟迟不降生。她愈加焦虑不安,又想起自己当初的担忧,心情复杂地坐在窗前发呆。

  “看你母后又神游太虚去了。”

  “爹爹,太虚是哪里?那地方是不是很好玩?”

  “唔,这个要问你母后了。”

  漪乔蓦然回神,一回头就看到殿内的宫人内侍们乌压压跪倒一大片,俱是恭恭敬敬地朝着进来的一大一小行礼。

  自她有孕以来祐樘便给了她见驾不必行礼的特权,近些日子更是连通传都免了,笑言怕惊着她,漪乔哭笑不得地说她哪有那么脆弱,祐樘却是不以为然地回驳说,谁教她近来总是出神。

  朱厚照兴奋地上前拉着漪乔的手问道:“母后母后,太虚是哪里?”

  近一年过去,朱厚照说话已经流利完整了许多。

  漪乔看了祐樘一眼,又低头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你爹爹都不晓得,母后就更不晓得了。”

  “咦?不对呀,母后明明就在这里的,怎么去的太虚?那神游又是什么……”朱厚照正叨念着,忽而瞧见母后高隆的腹部,好奇之下伸出小手就要拍上去,却忽然被自家爹爹抱了起来,那一爪子便落了空。

  “爹爹,”朱厚照不满地撇撇嘴,“我要和妹妹打个招呼。”

  祐樘笑道:“照儿莫急,等你妹妹出生了再说。”

  朱厚照挠了挠头,盯着自己母后的大肚子疑惑道:“爹爹说妹妹在母后肚子里,可……妹妹要怎么出来呢?还有还有,妹妹怎么会钻到母后肚子里去的呀?呃……妹妹是从哪来的?”

  漪乔在一旁哑然失笑,见儿子一脸好奇地盯着她看,遂揶揄地瞟了祐樘一眼,含笑道:“这个啊,你得问你爹爹。”

  祐樘朝她微微挑眉,继而见儿子转头期待地看他,微笑道:“照儿当初也和你妹妹一样,在你母后肚子里呆过,难道不记得了?”

  朱厚照小脸上一片迷茫:“不记得……”

  “那就慢慢想,总会有知道的一日。”

  朱厚照对自家爹爹的话深信不疑,歪着脑袋想了想,继而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漪乔在一旁掩嘴窃笑,暗道这话亏他想得出来。

  “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陛下可想好这孩子的名字了?”

  祐樘颔首笑道:“想好了,这回不必等半年了。”

  漪乔至今都记得当初他从她怀长哥儿起就开始想名字,结果一直等到长哥儿出生半年后才赐名,这是她头一次见他慎重至此,原本瞧着他的样子暗笑连连,想揶揄揶揄他,但后来想想,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漪乔在心里叹息一声,面上却笑道:“陛下怎么话说一半?是什么名字?陛下雅人深致,又是给女孩儿取名,想来这名字极是雅致。”

  “对呀爹爹,”朱厚照也扭头盯着自己爹爹,“妹妹叫什么?爹爹还没说呢。”

  祐樘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微微一滞,旋即拍了拍儿子粉嫩嫩的小脸,看了妻子一眼,回眸冲儿子笑道:“等你妹妹出生了,照儿和母后自然便知晓了。”

  漪乔面露不解:他还卖个关子?漪乔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觉得他那神色里似乎透着些别的意味。

  不过既然他不说,她也不会追问,毕竟临盆就在这几日了。

  弘治七年正月十四,正是上元节前一日。

  宫里各处都已张设好了彩灯,乾清宫丹墀上已经照例安置好了七层牌坊灯,明日要展示于寿皇殿等宫殿前的巨型鳌山灯火也开始搭建,身着灯景补子蟒衣的内臣宫人们往来穿梭,忙碌而有条不紊,处处透着热闹的佳节喜气。

  “手脚都给我麻利点!别磨磨蹭蹭的!”内官监掌印太监李广来回检视,亲自在寿皇殿前督促鳌山的搭设。

  “李公公,李公公!”

  李广闻声转头,远远地便瞧见司设监太监蔡昭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疾步而来。

  待到蔡昭走近,李广才笑着道:“蔡公公所为何事?”

  蔡昭喘了几口气,道:“今年不必燃奇花大爆了,乾清宫附近的烟火也都要禁放,乾清宫前的鳌山移至坤宁宫。”

  李广奇道;“万岁最喜与娘娘和千岁爷一同观鳌山和奇花大爆啊,如今为何临时改了?”

  蔡昭笑着解释道:“大喜呀!娘娘刚在乾清宫诞下一位小公主,万岁爷龙颜大悦,却又怕宫中烟火声和观灯喧哗声惊着小公主,故有此圣谕。”

  李广面露了然之色,跟着笑道:“确实是大喜,是咱家糊涂了,早听闻皇后娘娘临盆在即,原该想到这一茬的。只是……来传话儿的怎会是蔡公公?”

  “说来也是巧了,”蔡昭陪着笑脸,“咱家方才碰着了乾清宫内使刘山,他奉上头之命来传话儿,可巧咱家也是来找李公公的,就帮着来捎话儿。”

  “万岁喜得皇女,龙心大悦之下想来乾清宫那些个当值的都有赏吧,”李广叹着气笑了笑,“可惜咱们这些人是无福领受圣恩咯。”

  “听刘山说,确实都有厚赏,他一个小小的内使便领了二两银子呢。”

  李广唏嘘一阵,似乎才刚刚想起蔡昭之前的话,扯笑道:“蔡公公找咱家何事?”

  蔡昭虽心有不满,但也只能憋着。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李公公可知万岁爷好什么?”

  李广轻哧一声,笑道:“宫中谁人不知万岁爷好琴好书又好画,但也只是余暇时为之,并不沉湎。”

  蔡昭瞟了瞟四周,对李广附耳道:“咱家这里有绝世好琴一把,李公公可有兴趣?”

  李广眼珠子一转,却又不动声色地笑道:“此话当真?”

  蔡昭点头道:“自然是真。咱家有个同乡,前几日来京城几经辗转找到咱家,说家中有一把祖传的古琴,想寻个达官勋贵出手换些银钱,但又苦无门路,想让咱家看在同乡的份儿上帮着找找。咱家寻思着,还找什么达官勋贵,圣上可不就好琴?当下就来找李公公了,咱家想着,此事还是李公公出面稳妥。”

  蔡昭脸上笑着,心里却是不住叹气。他原本是想自己去献琴的,万岁若是瞧上眼了,他自是少不了好处。但他后来又想,万岁还不至于因献琴之功就调他到司礼监那样炙手可热的衙门去。

  这宫内的二十四衙门,因着所司之职不同,三六九等划得甚是分明。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司礼监,次之就是内官监。他和李广虽同为掌印太监,但他所在的司设监职掌的不过是各宫冬夏帘、凉席、帐幔和伞顶这类琐碎的繁杂事,最是繁重苦累,地位远不及管辖宫中内侍和营建之事的内官监。

  李广混到如今这位子,在宫里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知道,李广其实一直都想接着往上爬。他这回若是越过李广自己去献琴,或许能得些赏赐,但却定会得罪他一直巴结着的李广。若是李广回头报复,处处给他穿小鞋,那这事就太不上算了,倒不如送李广一个顺水人情。

  李广是个人精,听蔡昭话说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心中大悦,抚掌笑道:“如此甚好。不过,这琴到底是否绝世好琴还待商榷,毕竟是他人一面之词。若是以次充好,这说大了可是欺君之罪,你我有几个脑袋也担待不起。蔡公公尽快将琴拿来,咱家亲自去寻懂行的琴师验一验,这才放心。”

  蔡昭连连点头:“还是李公公想得周到。”

  李广笑着客套几句,便告辞回去安排圣令去了。

  蔡昭望着李广的背影,又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眺望一眼,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重重一叹。

  前日落了一场大雪,乾清宫外一片银装素饰,呼啸的朔风掠过眇上檐下垂挂的冰凌子,扬起一片雪沫子,带来一股肃冷的寒意。

  与外面的天寒地冻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乾清宫东暖阁内的温暖似春。

  两鼎三尺高的鎏金青铜大熏炉分别矗立东西,腾腾热气源源不断地从银丝网罩里散出。地火龙亦是热力强劲,将地毯都熏得温温热热,火道里的热气更是把空心的夹墙熏烤得足可暖手。

  一室静谧,一室温黁。

  漪乔望着怀里安然酣睡的小婴儿,微微出神。

  她这次分娩十分顺利,不似上回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一样。知道孩子已经顺利出来,又听稳婆说是位小公主,她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想生女儿,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她觉得是个女儿的话,这个孩子更可能活下来。

  孩子刚一出生,她这个做母亲的首先想到的却是这个问题。漪乔思及此不禁苦笑,心头泛起一股酸涩。

  “乔儿醒得好快,我这才出去一会儿,一回来便见乔儿坐起身了。”

  漪乔听到这个含笑的声音,即刻收敛心神,小心地将孩子放入摇车,朝着来人笑道:“其实是有意的,专挑陛下不在的时候醒的,好单独瞧瞧女儿。”

  祐樘放下手中的袖炉,转身叹道:“乔儿这是有了女儿便不要夫君了?”

  漪乔勾唇一笑:“哪能呢,我还等着老了以后找陛下算账呢,把年轻时候受的欺负都找补回来。”

  祐樘眸光微动,面上却是神色不变,拉着她坐到床边笑道:“乔儿莫要在孩子们面前乱说,一直受欺负的分明是我。连长哥儿都瞧出来了,问我是不是怕他母后呢。”

  漪乔一愣,张了张嘴,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什么?长哥儿说你怕我?”

  她见他一脸揶揄地瞧着她,撇撇嘴,轻哼道:“那猴孩子还小呢,不晓事,等他长大了便知道其实是他母后总被他爹爹欺负。”

  祐樘挑眉道:“乔儿不用辩解了,反正乔儿是声名在外了。都怎么说的来着?嗯……中宫凶悍跋扈又善妒,迫得今上不敢纳嫔御……”

  漪乔也知道自己如今在外的名头怕是不太好,毕竟一个皇帝放着特权不要,却非要死心眼地独独守着皇后一个人,如此洁身自好,不是被皇后逼的是什么?

  漪乔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背了个黑锅,嗔怒地瞪他一眼:“陛下明知道会做此想的都是些无脑之辈,还传给我听……信不信我坐实了这凶悍之名?陛下小心步谢先生后尘,回头被赶到床底下去。”

  “乔儿不是说不把我赶到床底下么?怎么,我一把美人送走乔儿就要变卦?”

  漪乔狡黠一笑:“怎么会,我向来说话算数。我只说不把陛下赶到床底下……可没说不逼到其他地方啊!比如桌子底下啊,墙角啊……”

  祐樘略一扬眉,笑道:“我瞧着乔儿似乎觉着自己背了黑锅甚是委屈,那不如我待会儿便差人拟旨,广选良家女充盈六宫,再放话说选妃是皇后劝谏的,以彻底破除乔儿跋扈之名,如何?”

  “你敢!”漪乔话一出口便惊觉自己声音略大了,转头瞧见女儿尚睡得香甜,这才放下心来。

  祐樘也回头看了看摇车的方向,继而和她一起收回视线。他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如此不是甚好?乔儿得了贤后之名,我也不必再在乔儿孕期受罪了。”

  漪乔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脸颊晕红,羞窘之下恶狠狠地抱了他一下:“明面上做大度状规劝自己夫君多多纳妃甚至帮着塞女人但是转过头去就在背地里黯然神伤抹眼泪的贤后谁爱当谁当去!我只想做个独霸后宫独占皇帝的‘闲后’,那群蠢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反正我也不在意他们——诶?你看我是不是个当妖后的好苗子?你……你笑什么?”

  “乔儿除了容貌上佳之外,哪里有妖后的样子?要不乔儿先去祸乱朝纲试试?”

  漪乔撇撇嘴,窝在他怀里低着头不看他,心里想着转移话题,却是想起一件正经事:“对了,你还没说给女儿取的什么名字呢。”

  祐樘面上笑意微敛,旋即低眉浅笑道:“毓秀之秀,欣荣之荣,秀荣。”

  “秀荣?秀荣……”漪乔口中轻念了几遍,抬头不解地看向他:“这名字……是不是俗气了点?我以为会很雅致的……这名字有什么寓意么?”

  “秀者,谓美而不俗,谓优异突出,谓葳蕤茂盛;荣者,谓繁茂兴盛,谓清名良誉,谓草株开花。《尔雅》云:‘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秀荣秀荣,有花又有实,葳蕤繁盛,这两字也分别是好字,乔儿觉得如何?”

  漪乔怔了怔,没想到他思虑得这样深邃周祥,一个看似简单的名字却是无论拆合都寓意颇深。

  祐樘沉吟着继续道:“至于乔儿说这名字俗气了些……嗯,我也想到了。但民间不都说粗名好养活么?何况我瞧着这名字挺好的,我思量了很久才拟定下来的……”

  漪乔一愣——粗名好养活?她又想起他方才释义时一直强调繁茂兴盛,难道……他看出了什么不成?

  她抿了抿唇,忽然浅笑着打断他的解释:“我也觉着秀荣这名字极好,就这个吧。”她说话间便起身走到摇车旁,看着襁褓里犹自酣睡的小婴儿,声音极轻地道:“荣荣,你爹爹为你取好名字了,日后你就叫秀荣,好不好?”

  祐樘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旁柔声轻语道:“乔儿欺负她人小又睡着,不会答话,嗯?”

  漪乔就势靠在他怀里,沉默片刻后,淡淡一笑,双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祐樘,我觉得有你和孩子们在,我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从未后悔自己当初重新回返的决定,我能感应到你在等我。我回到那个时空的那段日子跟丢了魂儿似的,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要浑浑噩噩地过下去……还好……还好,上天又让我重新见到你……”

  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当初做出了多大的割舍。她的至亲,她规划好的前程,她所熟知的世界。只是这些,她都绝口不提,即使今日触景生情,也并不言及。

  她一直对自己的母亲深怀愧疚,自从她归来后这份愧疚便一直有增无减。及至后来她自己作了母亲,却让她慢慢想通了一些事情。

  祐樘看着怀里的妻子眼帘微阖,似乎正沉浸在什么思绪里。他的目光又触及摇车里的女儿,眼眸逐渐变得愈加幽深。

  他如今心中百转千回,然而再多的苦痛挣扎也只化为嘴角一个复杂难言的笑。

  “乔儿不是一直都想跟我学琴么,”他低头看向她,笑了笑,“都嚷嚷了两三年了。我这几日难得有空闲,正可开始教琴。”

  漪乔从他方才的沉默里感受到一丝异样,但此刻偏头看过去却发觉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她心里感叹也不知他心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面上笑道:“陛下不问我要束脩了?”

  “一个照儿一个荣荣,这束脩交得差不多了。”

  漪乔斜他一眼,继而又笑道:“这琴嘛……我还是六七年前在张家时学了些底子,陛下心里要做好准备,到时候不要被气得吐血啊。”

  “乔儿放心,我连乔儿做的绣品都看过,没什么扛不住的。”

  “你你你……”

  祐樘笑着拍了拍她黑沉的小脸:“走吧,该用膳了。对了,还要叫两个乳母来看护着荣荣。另外,我之前拟好了一份饮食禁忌,方才出去差人送到尚膳监去了。乔儿坐月子期间处处都要多加注意,近来天寒,轻易不要出去……”

  对于自己的短板被戏谑,漪乔心下大囧。但随后听到他这番近乎唠叨的话,又不禁抿唇一笑,任由他拉着去用膳。

  漪乔原本以为他只是说笑,却没想到,次日他还真的拿来了几本琴谱,又差人搬来一架琴,笑吟吟地冲她招手让她来试音。

  她对这类文人雅事并不热衷,之前说要跟他学琴主要还是为了迎合他的喜好,能更好地融入他的世界。

  漪乔原本是拿出了当年在课堂上的劲头想认真修好这门课,可她忽略了她身边还有个活泼好动的猴孩子。她无数次地扶额想,为什么这爷儿俩的性子如此南辕北辙。难道真是由于童年经历差别太大了?

  她坐月子期间不能久坐,于是祐樘多数时候都让她躺在床上听他讲听他弹曲子。

  漪乔的心思并不全在这上面,她还惦记着去百泉书院的事。只是眼下她坐着月子,外面又冰天雪地的,暂时去不了。她思虑着这些,躺着躺着就开始分神,然后渐渐困意泛上来,阖上眼皮睡过去之前隐约听他拨了拨弦,叹息说这琴的音色不够好云云。她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她觉着都差不多……

  一个月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二月中旬。

  这日,祐樘正在弘德殿里批奏疏,忽见内侍来通传说内官监太监李广求见。他并未在意,以为李广是来奏请内官监的寻常事宜,却未曾想他竟是来献琴的。

  李广跪地叩首道:“启禀万岁,此琴名曰‘霹雳’,乃一乡人家中祖传古物,此人此次入京是专为卖琴而来。小的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拿到手,特来献于圣上。”

  祐樘仔细查看了内侍呈上来的古琴,越看心中越是惊叹,及至将琴放稳试了试音,不由会心一笑。

  他垂眸沉吟片刻,旋即看向依旧跪伏于地的李广道:“那乡人呢?”

  李广见万岁仔细地瞧了那么久,心中便知这琴是入了皇帝的眼,当下便松了口气,心头暗喜。此时见万岁如此问话,心思一转便大约猜到了用意何在,连忙顿首道:“回万岁,小的不敢让他候在宫门外,已差人将之安置在了皇城外的客栈里。”

  祐樘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下方规矩跪着的人,忽而淡淡一笑。

  李广这人他之前零星见过几次,但并未留意过他。他方才那句问话确实另有弦音。他喜好的那些文人雅事,在外廷那帮无所不参的御史言官眼里,都是不当之举。今日之事若是被那群专会挑刺的言官知道了,明日纠劾他的奏章便会雪片一样落满御案案头。

  他有一次见画工吴伟的一副画作颇妙,心悦之下便赏了吴伟彩缎数匹,却也不忘交代他快些拿走,不要被前头那帮酸腐文人知道了。毕竟,麻烦能少一桩是一桩,节外生枝从来不是好事。

  今日献琴之事自然也是同理。

  这李广人伶俐还挺会办事。近来他在教授皇后琴艺之事他八成是打听到了,再过些日子又是皇后的生辰,这献琴的时机怕也是特意选好的。

  祐樘又将那架古琴仔细端量了一番,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琴确乎是好琴,该赏。”

  李广将头埋得更低,一颗心却是紧张得砰砰直跳。他竖起耳朵等了半晌,忽闻圣上开口道:“出内帑金千两赐予那乡人。”

  李广顿时瞪大眼睛,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险些忘了代人谢恩。

  一千两黄金!那可是近乎等同于万两白银!!

  殿内侍立的内侍们也是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暗叹自陛下临御以来,罕闻有浓赏若此,今日真真是奇了。

  李广谢恩之后见万岁似乎已经赏赐完毕,有些心灰意冷,他筹谋了这么久竟然只是为他人做嫁衣。他见陛下只是命人将琴收好,心里正想着要不要告退,却又听圣上玉音悠悠传来:“自今日起,内官监掌印李广即兼任御前牌子。”

  李广闻言一怔,随即即刻反应过来,面上一喜,忙不迭地叩首领谢皇恩。

  祐樘眸光暗转,嘴角划过一抹意味难解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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