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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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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雪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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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还真不是个能喝酒的人,但这个秘密被掩藏的极深、极深。

  但也不是无迹可寻。

  史艳文能从蛛丝马迹中发现此秘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以为史艳文彼时极力寻找梦境踪迹,该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青灯殓旧骨,赤云染倥偬。

  史艳文第一次离开推松岩,其实是一次意外,很小的意外,对史艳文来说也是等了许久的意外——不过就是挖出了山中松树之下的女儿红。

  女儿红,不是什么少见的名酒,制作材料也是很普通的糯米和红糖,众所周知的特殊之处便在于它的意义。女子满月时家人酿制数坛,泥封入地,成年出嫁时取出,倒与夫家长辈求取祝福,只是如今这乱世飘摇,太多人疲于奔命,隐约也只有计较家产丰厚的乡绅还都能留的几坛。

  小小一坛,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的瞬间,就象征着一个女子到妇人转折的开始。

  自然这货真价实的女儿红素还真是拿不到的,但那窖藏的一坛子也勉强算佳品,潜尝一口,甜、酸、苦、辛、鲜、涩六味俱全,还称得上正宗,香气浓郁,浸润心脾而无声。

  史艳文对其感兴趣的原因倒不在于陈酿香醇,而是他记得琉璃仙境似乎并没有看到任何酒器。

  那埋酒的地方就在峭壁断松的根部,许是因石壁上的红土连日来遭受大雨的冲刷,泥土滑向它处才露出了潜藏的秘密,史艳文细察天色,那凸出来的半个酒坛恰在石壁上摇摇欲坠。

  翻身拿下之时,外出的麒麟正好回来。

  史艳文方在探究是谁将酒水藏得如此隐蔽,看见麒麟站着不动许久,便犹豫着在它面前晃了晃,蠢蠢欲动地说道,“……试试?”

  自然,麒麟是不试的,素还真原也不想试,不说他此刻不能现出真身,即便能够现出真身,也不会试。

  不过最后他还是试了,被迫。

  那坛酒的确是他所埋,彼时孤身在此,再多筹谋也不过寥寥数语,闲暇之时除了打坐下棋喝茶,总也没个消遣,更何况还有个爱动的小鬼头,那坛酒虽是他埋的,但不是他买的,而是小鬼头偷偷带了回来,被他给发现才埋了起来,只等哪一日赋闲无事,聊为一试。

  熟料接下来的日子,闲暇二字便基本离他远去,这坛陈年佳酿理所应当的被他抛之脑后。

  素还真化身虚幻,就坐在莲花座的另一半看史艳文喝酒,他喝得很慢,很缓,时而皱眉时而开怀,脸颊渐渐染上淡淡的蜜色,神色愈渐倦懒。

  后来还笑出了声,不出意料,果然是有喝醉的趋势,素还真赶紧打眼色让麒麟过来提醒,却没想到史艳文突然抛了酒坛往他这边躺了下去,素还真忽地站起身,随即微怔,无声笑开,他本是虚幻之体,还怕人发现不成?

  可接着事情就有点难办了,莲花座被一人占完,他又不能往人身上坐,便站在一边看他。

  史艳文确实是添了醉意,眸中水雾迷蒙,躺着躺着又嫌不舒服地扯开发带,及膝黑发如瀑布般大片大片的散开,简直要晃花人的眼睛,可是太长了,还有些落在地面,染上尘埃,素还真又想用手去拾起,最终也没有再次犯傻。

  他躺了一会,微风轻拂而过,又坐到了琴台边上,斟酌片刻,一段不成形的调子随即跌跌撞撞流出,前奏将完,史艳文倏尔又吟起了诗。

  回忆迷茫杀戮多,往事情仇待如何。绢写黑诗无限恨,夙兴夜寐枉徒劳。

  让人叹息的诗,素还真感同身受,一生奔波,那几分愤恨悲凉,他又何尝没有过?

  诗停,音静,史艳文趴在碧色七弦琴上,茫然地看着麒麟,昏昏欲睡,“这首诗……谁写的?”

  麒麟只甩了甩尾巴,歪着头看向琴座前边的素还真。

  史艳文似没有注意到它的目光,强打起精神拿起酒坛走到麒麟面前蹲下,刚好挡住了素还真的视线,“你的眼神,和这几天不太一样啊。”

  素还真连忙回到麒麟身上,他没想到史艳文即便醉酒,观察力也不同寻常。

  更没想到,史艳文会把手边唯一的酒全部倒在麒麟嘴边,嗤嗤笑道,“我请你喝酒,你怎么不喝呢?”

  当然,最没有想到的事情就是,麒麟居然连反抗之力都没有,便直接醉晕了过去。

  “……”素还真无语望天。

  史艳文也没有想到麒麟会“一杯倒”,他看了看手上的空坛子,虽然手上的东西不止一杯。

  “嗯?”史艳文模模糊糊地站起身,扔了酒坛,将外套脱了下来盖在麒麟身上,循着月光前行,蹒跚着进入了迷阵当中,“原来动物不能喝酒,那艳文去找人……”

  素还真闻言莞尔,将麒麟身上的衣服收了起来,默默跟上。

  喝了酒的人不能指望他思路清晰,脾气宽容,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也是在当事人头脑清醒的情况下,尤其是在那人越活越年轻的情况下。所以当史艳文在迷阵转了好几圈仍旧不得出路,很失礼地冒出一句“这是什么鬼地方”之时,素还真也只是觉得好笑而已。

  素还真在原地等了等,等待酒的后力上头,他便准备直接将人打晕扶回去便是,反正喝醉之人,看见什么都有可能是幻觉。

  月色如洗,流光满地。

  青云飘过,素还真见他呆立半天也不见动静,正准备动作,倏然一阵恍惚,眼前白影如鬼魅般闪过,史艳文消失不见。

  素还真一惊,连忙化光追上,却是不过眨眼,贯天的金色光华将黑夜照亮如白日,纯粹震撼的一幕还未消散,庞大的迷阵已然奔溃四散。

  素还真停下脚步,神色为难,隐有一丝艳羡,“真是快准狠啊……”

  不过等见到史艳文做出的事后,他就一点都不艳羡了。

  史艳文只是想找人喝酒。

  只要是两足行走能说人话就行,哪怕他是个和尚,哪怕他手上其实也没有酒。

  “我请你喝酒,你喝酒吗?”

  “出家人不能喝酒。”

  “出家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出家人,就是贫僧。”

  “我问的是出家人和你什么关系,关贫僧什么事?”

  “……施主,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

  “施主,请带路。”

  “……”

  “施主?”

  “施主是谁?他为什么要给你带路?你要去哪儿?嗯?”

  史艳文觉得自己运气很好,才刚踏出推松岩就碰见了一个大活人,可是这个人有点毛躁,比一看见他就出掌袭击,幸好史艳文反应够快,一闪身出现在他后面将之按住。

  而被按住的那人运气大概就不是很好了,眼前无声无息突然出现一个白影,欲动手抵挡,却不料那人身法奇快,唯一庆幸的就是这人只是一个醉客。

  可被醉客缠上也不是什么快事,又在这奔波不停的关口。

  “施主,”沉吟一瞬,那人改口,“你先松手,如何?”

  史艳文眨眨眼,“不如何。”

  “施主,贫僧不欲与醉酒之人计较,但你若再不松手,休怪在下无礼了。”

  “无礼?”史艳文想了想,突然抬起一只手,并起两指,视线看向他的檀中附近。那人头皮一麻,脸色微变,“你想做什么?”

  “我想对你无礼。”十分想当然的语气。

  话音方落,指尖迅雷而下,不料疾风凌厉袭来,飘过半分莲香。

  ……

  史艳文偏过头,眼神微眯,“艳文的梦境,可是琉璃仙境的大门?”

  素还真缓慢而有力地松开他的手,一边将人抱开一边道,“素某是给你带好梦来了,艳文不曾倒履相迎,做了那仓卒主人,在下也不曾在意,又何必那么大火气呢?”

  “哦?”史艳文挣了挣,突然凑近,酒气直扑了人一脸,眼睛放光,“那我虚左以待甚久,那位自称要亲自上门的人,如何不见动静?”

  虚左以待,左为尊,讽刺意味浓的发酸。

  素还真咳了一声,仰头退开些,看向无声伫立良久表情依旧温和的僧人,稍感尴尬,“涉足,我们又见面了。”

  涉足却尘思,三足天之一,昨日才见过素还真的带发僧人,不过那时他还是坐着轮椅由人推着,第二日却腿脚利索地出现在山中,他看向白衣醉客,看起来与这位关系还不错,当下赞道,“素贤人果真医术高明,临别不久方还不良于行,转眼即便大愈。”

  素还真面不改色,“天缘巧合罢了,涉足为何在此?”

  “路过而已。”

  “一际云川途径此地?”

  “嗯,这位施主是?”

  “他是素某好友,史艳文。”

  史艳文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不敢高攀。”

  “……”

  “他不胜酒力,见笑。”

  涉足咳了一声,“无碍,他亦是个有趣的人。只是在下正欲归去,就不再叨扰,这便告辞。”

  “哪里,”察觉酒气入鼻,素还真忍不住将人推远,“素某此刻……还有要事,就不远送了,请。”

  回推松岩的途中也不太平。

  酒气催驰神经,史艳文被夜风一吹,理智反而回了脑中,倒是素还真,竟莫名有些晕乎乎的,好歹平安回到推松岩门口,只有几步便可进入了,他已经看见月下麒麟闪闪发光的羚角。史艳文却停下了脚步,不仅自己停下了,还将本扶着他的素还真给定在了原地。

  他扬起嘴角,颇具玩味地绕着素还真转了一圈,原先沉重的醉意似乎变得有些似是而非了,安静的夜里连树叶椽动都听得格外清晰,他却将声音压得比树叶声还轻,有点催眠的意味,“素还真,你还认识我吗?”

  素还真恭默守静,握着拂尘手慢慢滑下,还未至地面又被他费力捞了上去,眼皮沉重,好在意识尚未走远,“你……没醉?”

  “当然醉了,”史艳文刻意离他近些,吐出的气息晕染他人鼻息,那点稀薄的醉意变得越加折磨人了,“若不醉,你怎么会出来。”

  素还真轻笑一声,毫无怪罪之意,“你使诈?”

  “何必惊讶,不过是彼此彼此,”史艳文又走近些,近的能看见素还真颤抖不已的睫毛,就像他方才未运功消磨酒气之前一样,“艳文又不笨,物似主人形,但也没像到那个地步。”

  好个一语双关。

  一面提醒他进来目光放肆不加遮掩,一面则不轻不重地踩了他一脚。

  “聪慧内敛,但,素还真会笨吗?”

  “素还真昂藏七尺,满腹经纶,只是‘一杯倒’而已。”

  “……”是时候让屈世途修改整理一下书楼的内容了。

  “你的麒麟竟然在这一点上随了你,着实让人忧心。”

  素还真有苦难言,史艳文大概是临时起意,他也没有防备,这才着了道,“那你想做什么?”

  史艳文摇摇头,先扶着素还真慢慢进了里面,点了一只红烛,轻声道,“我只是想跟你告别,从初来此地,我便一直想要离开,你应该早已察觉,所以一直未曾出现,不过你大约小瞧了艳文。”

  “你……”素还真撑着石床,已是意识朦胧将要睡倒之态,“不能离开……灵气充裕之地。”

  “我知道,可艳文从不是被动等待之人,何况……”他看了看石室的书架,“何况,这机会可是白莲先生自己提供的啊。”

  “你……想去哪里……找……”

  话未说完,人已倒下。

  史艳文贴心地替他盖上薄被,眉毛微微上扬,“你藏在麒麟身上这么久,却还是三缄其口,你若真心想要告知,需要一拖再拖吗?”

  “……”

  史艳文走的相当潇洒,堪称两袖清风。除了屈世途送来的两本书与原先身上所有之外,史艳文带走的只有那品碧色七弦琴,还留下了一片金叶子,其上阵法受损严重,可见下手之人何等果决,说不定积愤已久。

  素还真醒来后与麒麟面面相觑,良久,终于沉重地叹了口气,“一者清香白莲,一座仁兽麒麟,竟然毫无防备就让人跑了,好搭档,这件事要记得保密,知道吗?”

  “嗷……”

  史艳文走的其实没有素还真想象中的潇洒,喝醉的时候得过且过不大在意,清醒后就不一样了,比如,下山后遇见的第一个分岔口,到底是走左边,还是右边。

  他想了片刻,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先前被他缠住的僧人,虽说不过是他随意找的,不过到底麻烦了人,这一遭借势,一声多谢一声抱歉却是少不了的,当下也便有了方向。

  他走的极缓,本想着是先到到最近的镇子上去打听情况,所以并不赶时间,且他无牵无挂,想来也应该没有人会来找他麻烦才是。

  岂知行至后半夜,险些与人撞在一起。

  那人身背金剑,一身金衣金发,即便伸出黑夜的依旧耀眼夺目,化作流光横冲直撞,忧心忡忡的自岔路口冲了出来,若非那一身金忙太过扎眼史艳文早一瞬察觉,手上的古琴怕是会直接被撞飞。

  史艳文坐在树下揉着脚踝,若他朝回了九界,一定不能忘记四处游历一番,至少要搞清楚自己的天运是否喜欢因地制宜,还是说,这是老天对他先前他借酒装疯的惩罚?

  正暗自叹息,那满身金色的人又折返了回来,躬身道,“抱歉,是倦收天找人心切,冲撞了阁下。”

  倦收天,名剑无名,道家人,而且……

  史艳文眼皮一跳,眼神有些微妙,撞着人也就罢了,偏又撞着一个和素还真与弦首相熟的人。

  “无妨,倒是阁下行色匆匆,想来必有要事在身,还是不要为旁人停留的好,请。”

  说完便干净利落,毫无迟疑地转身。

  倦收天微愣,却也真的没有停留,只是略感怪异地转身离开。

  少顷,史艳文再次停步,心虚地往后看了一眼,见无人跟上才又松了口气。他本不用如此紧张,可惜自出了推松岩,身体似乎就不受控制的虚弱无力了些,能安然避过才是上策。

  “唉……”

  素还真啊素还真,我入这武林才遇见两个人,两个人都是你的熟人,到底是你的人脉太广阴魂不散,还是艳文的运气已经差过某位矩子了?

  冷不防,背后又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你怎么了?”

  “……”

  “我观阁下似有不适,此地近日不大安全,让我送你入前方露水三千暂做休憩……”

  史艳文心情复杂地瞪着自己的鞋面,如果他没记错,素还真好像刚好就在露水三千。

  “如何?”

  自然是……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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