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九十七
有心落于点睛,不知画龙之巧。
无意少在九关,未明山海之奇。
有你烟柳画桥、炉起微烟,一笑往生天。
正气山庄多少年没办过喜事了?
办喜事需要做什么?
要亲自设计喜服,要亲自布置喜堂,要亲自拿捏进度,要亲自接待宾客,还要亲自收拾后续……
首先,要准备好大量的红绸缎、红蜡烛、红灯笼、红炮仗、红油纸等等,如此不一列举,好在这些可以用钱买,倒也容易。
其次,桌椅板凳倒是可以临时做几把,反正山庄里最可爱的女孩儿都能力拔千钧,也不怎么费力,半日便就够了,并不需要雕花刻纹,在上面搭上一块漂亮的红布便可。
对此,史艳文虽说有些不妥,但俏如来很委婉地告诉他,来的人或许不是什么善茬,倘或闹腾起来,那些桌椅板凳只怕都成了废柴,究竟也做不得大用,到底还是要放进柴房里的,史艳文只好接受。
再次,此事不宜拖得太久,有些细枝末节也不容他们这些长辈拖延,比如新房床幔、被褥、彩穗等,甚至包括饭菜瓜果、酒水香茶,也不得不请几位娴熟于女红的婶娘私下接济,此事无心主动揽了下来,跑了趟苗疆和金雷村便可解决。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接新娘。
新娘在中原并无固定居所,自然一来就是住在正气山庄的,忆无心本想用自己的闺房来作出嫁地,但被藏镜人断然否定。史艳文便笑道,此事也不难,正气山庄靠后有个夏日采风的爽阁,将那里布置一番便可,最好还是按东瀛的风格。从爽阁出来,不用花轿,也按东瀛的规矩,背出跨院,再由新郎接进喜堂拜堂。
将近各自准备时,史艳文又补充了两点,虽然霜本就算是史家人了,但姑娘进门,总不能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还是叫新郎去画把求亲的扇子,由忆无心请来的婶娘送去方可,这是一点。还有一点,喜房里的枣栗五谷,定不可忘,务必保证万无一失。
雪山银燕被众人似笑非笑地看红了脸,慌忙跑出正气山庄,口中还道:“我去接霜……他们。”
“哈哈哈……”
到底是有经验的人,这流程讨论起来,也算规整。
不过史艳文还是有点紧张。
明明是银燕成亲,他倒比银燕还有紧张似的,那傻小子这两日乐开了花,史仗义都懒怠再笑他,又揪着皓月光折腾起来,被俏如来勒令去伐木做椅,现在还在前院鼓捣。
“艳文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伸手挂上红灯笼,史艳文又拿起油纸开始剪双喜临门,囍字渐渐成型,他的目光又忍不住跑了起来,从房梁都地面,又从地面到房梁。
目光转来转去,落在了素还真如有所思的脸上,
手上动作一顿,史艳文问:“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素还真摇摇头,扬起嘴角,道:“只是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这个?”史艳文剪了最后一刀,将大红的囍字放在他手中,笑道,“幼年从母亲手中习得,大都比较粗放,较细致些却是束手无策,你觉得如何?”
素还真轻笑笑,成对之喜为吉,一笔一划都干净利落,关键处又藕断丝连,他把囍字打开,史艳文蓝眼睛就在囍字之后。他看了素还真一眼,又垂下头,另拿了油纸开始折叠剪裁,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期待的浅笑,好看得紧。
又将囍字折好,堆在那一叠齐整的油纸上,素还真顿了顿,伸手撩过史艳文下滑的头发。
史艳文险些剪到自己的手,不得不停下问:“怎么了?”
素还真身子向前,改成环住他的腰,喟叹道:“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太安逸了。”
史艳文微讶:“你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素还真看他没有反抗,继续靠近,呼吸接近了史艳文的脸颊,“太喜欢了,所以担心它走得太快。”
史艳文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两日前,两人的手指有了瞬间的透明。
时间和素还真上次身体产生变化时是差不多的,不过月余。
史艳文侧头看了看安静的院子,空气中的莲花香依旧淡淡,半晌,他突然倾身在素还真嘴角碰了一下,然后低头继续剪纸。
正气山庄人太多,通常只有两人在时,他们才会有亲密接触的机会,而且,一般都是素还真主动,所以那柔软的触感让素还真一时失了神。
“虽然在九界的时间比较短,但日后也并非没有机会再来,也许……会有改变的。”
素还真无言,史艳文才是最想留在这里的人,最怕离别的应该也是史艳文,该是素还真去安慰史艳文才对,怎么是史艳文反而来安慰他?
“……艳文。”
“嗯。”
“就一下,是不是太少了?”
史艳文看向得寸进尺的人。
素还真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史艳文却抬头靠近,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温度,轻轻一吻。他不急着离开,顺势又贴近素还真的耳朵,压低声音,莞尔一笑,却警告道:“素贤人,你要小心,艳文会成为别人要挟你的软肋。”
素还真怔然良久,蓦地失笑,手臂收紧,也在他耳边轻言细语,道:“艳文此虑多余。”
“此言别有深意。”
“记得初去琉璃仙境时,你住的那间客房吗?那是琉璃仙境……唯一的监牢。”
史艳文顿时愣住。
而后,他想起了在琉璃仙境时发生的小插曲。
——你窗台下怎么有铁架子?
——他们夯土奠基的罢。
史艳文哭笑不得,道:“‘史艳文’有这么可怕?”
“只怕徒生意外,”素还真闭上眼,“不过如今看来,艳文确实很可怕,好在素某并不畏惧。”
史艳文摇摇头,不置可否,道:“素贤人说话委实好听,不过艳文却没这么多时间与你再谈闲话……嗯?”
“这话题难道不是艳文先挑起的吗?”素还真不松手。
“等会无心要过来。”史艳文无奈道。
素还真只好放过了他,却道:“我帮你。”
史艳文看他无事可做,想也有几分无聊,便点头应了,将剪刀放在他手里,臂膀贴着臂膀,笑道:“剪字对你来说并不困难,只要注意关节,从这里开始就好……”
……
午后时间,雪山银燕带着一大票人入了正气山庄。
既是亲家来此,史艳文理所应当是该带头招待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雪山银燕过于急躁,来人比预计中早了两个时辰,彼时史艳文还在和素还真写门扉上的对联。
正气山庄林林总总共有数十扇门,自然不可能每扇门都贴着对联,但是除了门,还有门廊、柱子、客厅,算起来竟也过百了。
俏如来正安排着几个婶娘的工作,旁边还由忆无心催促史仗义和皓月光去挂红绸套灯笼,接待他们的就只有藏镜人。
藏镜人哪是会招待人的人?直接一指厅堂,连茶都没管,道:“自便。”
神蛊温皇身为人客不管事,但客人与客人之间却很熟络,熟络就不免交流,一交流就不免谈起史艳文,一谈起史艳文就不免聊到素还真,既然聊都聊到了,那见一面自然也是错不过的。
于是神蛊温皇就带着客人去了那个裂开的后院。
还没走进,已看见地面用石头压着的红色对联,条条行行排列得十分齐整,字迹各有千秋,都能叫人称上一个“妙”字。
再进几步,就听见了交谈声。
“银燕那孩子不擅丹青,做把扇子尚且勉强,画扇……是否有些强人所难?”是史艳文的声音。
另有一人笑了笑,有脚步声靠近史艳文,道:“心意通达,形无所制。不善丹青是有,强人所难倒未见得。”
想必此人就是素还真了。
史艳文嗯了声,忽而奇道:“你怎么比我还胸有成竹?你见过他的画了?”
“很惊讶?”
当然是惊讶的,史艳文搁笔道:“银燕性子淳朴,算是那三个孩子中最好拿下的,你是不是趁机做了什么?”
素还真失笑:“这却奇了,素某整日伴你左右,你可有见我做过什么?是他自己寻来。”
“他连艳文都没给看……他真的给你看了?”
“艳文何必故作不知?”素还真道,“为父为子何异?你关心的事情,他们同样关心,就算素某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一个个来找素某。”
“……你是不是把他绕糊涂了?”
“噫,素某只是为君分忧而已。”
“狡诈,精忠可不会如银燕般好骗。”
“确实,那孩子始终进退有礼,让素某很无力啊。”
“呵。”
“很开心?”
“能见素还真气闷之样,艳文怎能不开心。”
“素某真伤心,”说着,蓦地传来拍案之声,“看了这么久好戏,艳文不打算帮我吗?”
“你!”史艳文惊道,其实却瞬间弱了,“素贤人就不能自立更生吗?等等……你别靠这么近,小心墨水脏了你的衣服。”
神蛊温皇想了想,还是与客人同时转身,就要离开。哪知后方突然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两人登时略感不妙。
忆无心一路小跑,看见两人惊讶道:“温皇先生,赤羽先生,原来你们在这儿啊!”
两人敏锐地感觉到后方呼吸滞顿。
忆无心脸蛋红润地喘口气,又咳了两声,对两人行了个礼道:“俏如来大哥刚才还说起赤羽先生呢,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哪里,”赤羽信之介面不改色,“习武之人,不拘小节。”
“那就好,哦对了,大伯和前辈都在那里呢,赤羽先生是特地来看他们的吧?”她偏过头,单纯而无害地叫道,“大伯,赤羽先生来看你了!”
说罢,忆无心偏过头,忙得没有时间走正路似的,直接从神蛊温皇右侧的栏杆上翻了出去,动作行云流水,颇有乃父风范。
赤羽信之介用折扇敲了下额头,无奈转身,就看见了一个白发飘然之人,臂间拂尘更添道骨仙风,那双独特漩涡眉的双眼果如神蛊温皇所说之深邃,正不闪不避地看着赤羽信之介。
史艳文与之并立,过于年轻的脸不减稳重与锐气,还是那样温润儒雅,但目光似比以往更加澄澈,也更灵动。
史艳文大约是这几日刺眼的大红色看多了,所以看见赤羽信之介这身不显嚣张的黑红色竟觉格外舒畅,方才的尴尬不觉也少了些,开口便道:“一别多年,赤羽先生还是这样精神。”
这句开场挺有意思,神蛊温皇微微勾了下嘴角,羽扇摇得越慢。
赤羽信之介顿了顿,一丝不苟地揖手,笑道:“史君子倒是变化不小。”
史艳文敛眸侧身,道:“不过因缘巧合,两位,亭中说话。”
重对故人,史艳文也知自己这张脸会给人不适应,往日功体精进,也不过是延缓衰老,这等反老之事的确少见,所以下意识会敛容,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当初,更多几分熟悉感。
稍至亭中,史艳文还未坐下,那边皓月光突然出现,看见史艳文在招待客人,又停住了脚。
兴许事情比较重要,皓月光的脸上有点急躁。
史艳文从容不迫,给几人倒了茶,然后才道:“那孩子许是有什么急事要艳文处理,暂且失陪,怠慢了。”
“不必客气。”神蛊温皇道。
史艳文又看了看素还真,而后才走向皓月光,带他走到另一边,问:“怎么了?”
“是赤鸾,”皓月光皱眉道,“前辈,他们说天允山上出现了一只火红的神鸟!”
“……”史艳文听完一叹,“那消息是我放出的,艳文似乎跟你说过才对。”
“不是的,”皓月光摸摸脑袋,“这消息是那两个孩子刚刚传来的,他们说两日前莫权去天允山,在山上听见了悠长的悲鸣,想细看的时候,就被人打了出来。前辈,会不会是狩宇族……真抓住了它?”
史艳文眼睑微阖,脸色稍变,那两个孩子虽然多年流浪,也干过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胡乱撒谎,何况对史艳文。
莫非还真叫他误打误撞碰不成?
难怪,难怪赤鸾这么久没来找他。
“此事先不要张扬,精灵既然针对艳文而来,不宜牵扯旁人……你去告诉精忠,我要暂时出去一趟。”
“就前辈一人吗?”
“我一人便可,狩宇族对艳文并无恶意,何况他也要靠艳文才能回苦境。再说此人伤不了艳文,若艳文以善礼待之,他却恶行相向,到时以恶制恶,对艳文也并非难事。”
皓月光瞄了一眼素还真的方向,还是有些犹豫:“前辈,我觉得还是让素贤人一起较为妥当……”
“别担心,”史艳文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气势立沉,“再怎么说,这里,是九界。”
九界怎么了?
“在史艳文面前,他,还没有放肆的资格。”
皓月光张大嘴巴。
史艳文飘然远去。
皓月光呆里许久,想了想,就要去找俏如来,等到外面喧闹之声再次入耳时,皓月光脚步停住,毅然转身。
果然,还是不放心啊。
“素贤人!”皓月光再次跑了进来,正逢三人注目视线。
素还真看他脸色,站起身来。
“艳文呢?”
“前辈去了天允山,那里可能真有狩宇精灵……”
素还真默了默,对两人道:“失陪。”
两人点头。
素还真快步走向皓月光,又不做停留地从他身边走过,皓月光对亭中两人点了点头,也忙跟上。
留下的两人相视一笑,这下可好,又剩他们了。
“此人如何?”
“赤羽视其品行,与史君子不相上下。”
“这便是极高的夸赞了。”
“史君子似有麻烦。”
“有吗?”
“你认为没有。”
“咦,赤羽军师,你这可不是疑问啊。”
“你也同样。”
“哈。”
素还真从前院匆匆而过时,众人只觉一阵清幽莲香飘过,然后才见了那人。
见着史仗义时,他们惊讶,因为史家竟不知不觉间把那叛逆小子给拉回来了。见着皓月光时,他们惊讶,因为皓月光的眼睛,不少人下意识以为那是史艳文的私生子。见着史艳文时,他们更惊讶,因为史艳文年轻过了头,那些史艳文比他那私生子还要年轻。见着素还真时,他们最惊讶,不是因为他的外形气质多么令人过目不忘,而是因为这个男人……听说似乎好像大概是史艳文的意中人?!说不定还是木已成舟的那种。
哇!
一片无声哗然。
俏如来恰巧送了酒水出来,正看到素还真踏出正气山庄,连忙上前,却只拽住了皓月光。他先是让众人自便,让后把皓月光拉出门外,悄声问:“怎么了?”
“啊?呃……”皓月光挠了挠头皮,“素贤人找前辈去了。”
“爹亲?”俏如来已经看不到素还真的背影了,只好继续问,“为何如此着急?”
皓月光耸肩:“莫权在天允山发现了赤鸾的消息,前辈便去天允山找它,素贤人担心狩宇族对他不利,这才跟去的。”
狩宇族?
俏如来不动声色,很快做下决定,道:“你不必去了,我去追他,再过四个时辰,若我们还没回来,你就将此事告诉温皇先生或者赤羽先生,他们会有办法。”
皓月光本想答声好,但俏如来没等他说,一转身就离开,皓月光抽了下嘴角,只好回了门内。
然后看见贴着墙壁的一众耳朵。
“……”
“咳咳,”眼上带刀疤的蓝衣青年把皓月光拉进包围圈,“这个……冒昧问一下啊,刚刚最后走出去的那个人,是不是叫什么清香白莲素还真?他真的是史君子的……咳……我是说……那个?”
皓月光点头。
蓝衣青年未来得及惊讶,突然又被另一个大咧咧的青年推开,那青年问:“再冒昧问一下,阁下与史艳文是不是关系很特殊?”
皓月光一脸怪异:“会吗?”哪里特殊了?
大咧咧的青年当他默认,立即倒吸口凉气:“真是?”然后转头对蓝衣青年啧啧道:“哇喔,剑无极,你这个史家第四子,是要变成史家第五子了吧?”
剑无极白眼看他,呵呵道:“哟,史艳文都五个儿子了,你长得都快比史艳文老成了,连一个儿子都没混上,啊不是很可怜?师~兄~”
话音刚落,旁边角落突然出来一句:“大哥,你这样说话会被打的啦!”
可惜人被挡住了,皓月光没看见他长啥样,也算是一遭遗憾——毕竟这句话说出了他的心声。
他说的话倒是立刻被验证了,只见一旁艳丽的东瀛女子给了他一个凌厉的刀眼,微笑道:“哦?原来你这么羡慕人家有儿子啊?我会记得告诉凤蝶。”
剑无极:“……”
神田京一得意地笑了。
史仗义刚从雪山银燕和霜“久别重逢必将脸红”的傻瓜恋爱模式中挣脱而出,又千方百计摆脱了忆无心和藏镜人贴对联的烦人工程,正准备出门,结果还没出门就看见了这幕好戏,当即热心道:“哦~原来剑无极的愿望就是和凤蝶生个儿子啊,这么伟大而迫切的愿望怎么可以不让神蛊温皇知晓呢?”
“我靠!”剑无极不由破口大骂,“史仗义!我没招你没惹你,你又给我找麻烦!”
“我、乐、意。”
皓月光终于聪明了一次,趁着众人转移注意力的时候悄然后退,猫着身体预备退出这场即将发生的乱斗,不想,后背突然被一柄刀顶住了。
他转头,看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歪着头,惊讶地看着他。
好嘛,这下彻底进退无路了。
“有没有搞错,史艳文居然还搞了个私生子回来?!”而且还这么怂。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然他很想当前辈的儿子,但也不该是这种方式啊!
“我不是史艳文的儿子啊!”
烦杂的场面,登时安静下来。
史仗义于寂静中冷嘲热讽:“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