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哪吒在从厢房那边离开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反应中有哪些不对。
他也并非一个完全不会反思自己的人——不过是大多时候不常这么做罢了。生养他的环境便给了他浑然天成的优势,再加上可以傲视很多人的实力,他自然也当得起自己那份自傲。
所以,在他发觉他竟然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敌意时,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要是说单纯的敌意,也并非没有过,作为听命于玉帝的三坛海会大神,许多妖魔鬼怪都是他与父王一同去降服的。在作战时,没有敌对的杀心当然是不可能的,就拿当初与孙悟空的对战来说,两人皆是将兵器化了万万千千的数量,你来我往地打了三十来个回合,被孙悟空使一根毫毛化作分|身虚晃一招打伤左臂才打破了僵局。
之后与孙悟空有所交情又是后话,他不过是觉得,那般敌意又与方才产生的那种有所不同。
往日不过是与势均力敌的对手相敌而产生的感觉,如今却落在了一个实力还不及他万分之一的……小老鼠的身上?
这对于哪吒三太子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是难以想象的。
如今……却是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他并非如他所说,只是因为碰巧才会突然想去看看,不过的确是心血来潮才想起问问她其中一位手下,她现在在做什么。而在听说她正与其中一个独处时,哪吒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正在往那边去的路上。
白榆。
他又默念了一次这个名字,忽然觉得他这个义妹给自己起的名字也不坏。
非常奇怪的感觉。
哪吒承认自己当时心情不大好,发现确实是他多虑以后,情绪便有所好转。
他对于自己情绪上的变化并不迟钝,分析过到底是什么让他竟然会产生这样的变化后,哪吒觉得他也许不得不去正视一种……悖于伦理道德上的变化,也正因如此,他并不想这么做。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仍然会如以往那样在固定的时间段,名为探望交流实为试探地去见对方一面。
在哪吒听说她开始重拾之前的底子,接着开始修炼时,便也减少了去打扰她的时间。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见面的时候多是他主动去找人,白榆主动找过来的时候是少之又少,所以,当这一天他坐在书房里闲来无事地翻翻书时,听见有人敲门后,发现那人居然是白榆时甚至于有些惊讶。
而白榆这一边,别提有多紧张了。
一切都还要从她那个梦说起。
白榆几乎是在梦里就意识到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现实。
……在老鼠精身上发生过的现实。
换句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这一回还真依据束哲所说的方法,成功地得到了先前不管怎么费劲想要想起来却都无法成功的记忆片段。
尽管如此,她的心情却怎么都无法因此而欣喜起来。
膝盖上隔着衣料,不过依然能感觉得到冰凉坚硬的大殿地面,就像以前所能回忆起的老鼠精的其他记忆一样,白榆这时也有一种又像是旁观者又像是亲历了这一幕的人似的错位感。
这一次却还有所不同,也许是想要知道这一切的*太过强烈,她从更深的意识层面上感知到了什么,再加上她以前对此的猜测,白榆渐渐意识到之前发生了什么。
金鼻白毛老鼠精,于三百年前成怪,偷吃了佛祖的香花宝烛却被如来饶过一命,甚至拜了李靖父子为父为兄。
这实乃一生之幸,老鼠精本身也算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向善的机会,奈何义父李靖与义兄哪吒都对此不大上心,自然也没人来真正教导她。老鼠精也并不急在这一时,不久后就自行下了界,却没忘了供奉自己的义父与义兄,设了两块制作精巧的牌位虔诚地供奉于供桌之上并每日上香。老鼠精也就是这时结识了黄喉,无底洞也正是在这时开始建立的,如此这般地过了一段时日,老鼠精到底还是坐不住了。
于是,也就发生了眼下这状况。
坐在上面的,自然就是哪吒三太子的父王,托塔李天王——李靖。
等是也等不下去的老鼠精主动来请见李靖,希望能按照一贯的规矩走一次仪式,而并非只是当个只存在于口头上的义女。
这个要求遭到了李靖的断然拒绝。
“不过是区区一只畜生,”他冷笑道,“也妄想入我李家的门堂?”
这话中的轻蔑之感就连白榆听了都一股无名火起,更遑论跪在那里的老鼠精了,她闻言身体猛地一抖,却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可当初在佛祖面前——”
“那是另一码事,难不成你还真由此便觉得因此便可以拜入宗堂?”
只怕老鼠精还真是这么以为的。
“我李家子嗣无一不是个忠良,还断然落不到收个妖怪进门充数的份上,”他说这话时,老鼠精也闻言抬起头来,白榆也由此看见了正背着手站在前面的李靖,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这位李天王,“李家的恩怨托如来才有所化解,于你的问题上也是由此来在如来跟前做个脸面。该怎么做,便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了吧。”
白榆感觉到老鼠精的右拳用力攥起,指甲也掐进了掌心。
“……是,我明白了。”
半晌后,她如是应道。
“如果哪日到了佛祖那边,我会按照您想要的那样表现的。”
接着,白榆却听老鼠精说道:“不过,我也不会毫无缘故地这么做的。”
李靖显然听懂了老鼠精的意思,他皱起眉头道:“你想要什么?”
“一个要求,其他的我也不缺,只是暂时还没想到需要什么。”老鼠精看着李靖的表情,语气中也有些讽刺,“您大可以放心,我是绝不会以这种形式再污您李家清白的。”
“那就这样吧。”
李靖闻言毫不迟疑地说:“既然你也就是为此事到这里来,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老鼠精起身得也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不过只有她和白榆感觉得出她的脚步有些飘忽,她就这么径直又下了天界,这回的心境倒是全然都不一样了。她一路回了陷空山无底洞,这时的无底洞还远不如白榆所见过的那般,住在里面的也不过几个,在其中当然见不到鸳鸯或是竹青,头个迎上来的反而是于白榆印象中也大为不同的黄喉。
“这是怎么了?”
他想是看到了老鼠精阴郁的表情就这么问道,而老鼠精不过是看了他一眼,就快步从他旁边走了过去。这时的黄喉也并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就跟在了后面,老鼠精也不去管他,直接自顾自地走到了一间房中。
里面摆着的就是一张供桌。
老鼠精在供桌旁边站了许久,右手不断地攥起又松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突然,她右手用力地往旁边一挥,将右手边离她最近的那块牌位猛地打落在了地上,身后的黄喉像是也惊讶于这情况,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眼看着要将另一块也砸落,她的手却擦着边收住了,堪堪没碰到它。
事到如今,白榆也明白了。
被砸落在地的牌位,也就是她见到的留下了摔打痕迹的李靖的那块。
而还留在桌上的,自然是哪吒的。
“你出去吧,”老鼠精说道,“留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等到黄喉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她又站了片刻,就弯下了腰将摔落在地上的牌位捡起,扯了块放在角落里的红布,连同哪吒的牌位一起包在了红布里。
“畜生?”
白榆听见了这喃喃自语的声音,语气竟然不似先前她听老鼠精说过的任何一次话。
“也对,”老鼠精嗤笑一声,“畜生总是改不掉自己的畜生本性的。”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抬眼就看见了睡前被她放在了桌上的红布包裹。白榆比之前任何一次看到它们时都还要心情复杂,她将视线挪向窗外,发现天已蒙蒙亮。
等到天光大亮,她就去主动找了哪吒。
“你来找我还真是稀奇,”哪吒将书卷放在一边,直截了当、毫不避讳地说道,“难不成是终于想好该如何跟我解释了?”
白榆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对这个决定还是有点犹豫。
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道。
“……是。”
这次惊讶的人变成了哪吒,主动提及的他却像是完全没料到白榆会这么回答。
“我确实是想解释一下牌位与那封信的事情,”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狂跳,“拖了这么久,我觉得也该是时候想清楚了,不然我也枉让你等了那么长时间。”
她紧张得悄悄捏了捏拳头,以此来试着激励一下自己。
“其实我……”
她说。
“并非你以前知道的那个金鼻白毛老鼠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