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0 修约
修约,也是当初嘉庆提出的三个条件之一,如今反过来唐人也提出了一样的要求。不过大唐的修约自然跟大清的修约那就不会是一回事了。
最早移民条约签订的时候,更多的是确定了一个意向性或者纲领性的文件,全约中最重要表达的一个意思就是,清国有义务协助大唐展开移民工作。至于具体的细节,很多都没有涉及,所以操作起来全由唐人自己说的算,清国偶有商议,不过大唐顾及的时候却不太多。
反过来,这样一个在条款上意义不明的条约,在青州案爆发之后,同样给唐人带来了一些麻烦。由于没有写清楚这个移民应该如何开展,清国的配合应该尽到怎样的义务,每年应该有多少移民总量,双方在移民上应该如何投入,都没有特别的交待。所以清国采取模糊的手法,或者进行消极应对的时候,对唐人来说也很麻烦。
所以事到如今,大唐也希望以一个更确定且更有利于自己的条约重新开始执行。
为了保住皇位,嘉庆对于不再纠缠唐人与青州案的关系,没有什么太大要求。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只要淡化一下舆论,随便惩治一部分人,自然就能揭过去。虽然城外打得稀里哗啦,但两军联合演习这样的名头打出去,多少还是能唬住一部分人的。毕竟现在又不是移动端互联网时代,就算是京内的百姓知道些什么,全天下人不一定知道。而全大清国的新闻媒体,绝大多数都跟唐人有瓜葛。唐人精明得厉害,这些天的报道都是按住不发,所以也给嘉庆留足了余地。
至于“联合军演”需要花钱,自然不可能像唐人开口要800万唐元那么多。但是嘉庆可以着兵部,筹划好几个商演,然后搞几个并不存在的什么军购案。这800万唐元虽然数额不算小,但是对于朝廷来说也不能算太肉疼。
800万唐元看上去比以前大唐打仗所花的钱是要少很多。不过确实大唐陆军第一旅前后只打了三天仗,虽然军队开拔作战,从弹药、油料到粮秣,加上各种后勤保障,都是不小的一笔钱,受损的武器装备需要修复,这都是支出。当然这些支出绝对到不了八百万的级别,数百辆装甲车辆的运作费用虽大。打出的枪炮弹药虽多,然后满打满算100万唐元足以收场。
当然多要也并不是不行,清廷也出得起钱,只是就单纯白南的立场来看,他也不希望过度去刺激清朝,也不希望在清国头上猛发利市。即便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去吞并满清的打算,但是却没必要采用什么过于激烈的手段。他需要的仍旧是清国内部的有序稳定,这样是最佳维护大唐利益的手段。所以,大清国是可以乱的,但是乱必须由白南点头。毕竟是自己的国家。虽然现在坐天下的人是不应该的人,但是这钱还是会转嫁到老百姓身上,白南不愿意太过纠缠。
此时的纪昀心中居然略有轻松。世人皆认为唐人重利轻义,对于金银是精打细算,不喜欢吃亏。唐人却没有抓住这个把柄狠狠地敲诈清廷,甚至还给了一些看上去还不错的梯子,让嘉庆能够顺着下来,纪昀多少还有些欣慰的。
唐人做事强顽执拗,但是却也是敞亮的,用很多老辈人的话就说做事有章法有规矩。就前两个条件而言,纪昀是没有什么意见的。他相信皇上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甚至会跟他一样长长地松一口气。
而最关键的就是看最后一个条件了。
朱永芳手上自然有全套的大唐修约要求细节。实际上在大唐陆军第一旅开始“演习”的时候,大唐国内已经将这些东西发到了驻清使馆。
纪昀看到的是一份长达数百页的条款。现在跟唐人打交道时间长了,纪昀也渐渐熟悉了唐人的做事方法,唐人有时候很喜欢提纲挈领地给一个东西,但很多时候他们又喜欢把事情拆的特别细碎,一分一毫一针一线都不能放过。纪昀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中国人是格外聪明的一种人,他们很会钻空子,而唐人也是中国人,他们讨厌被钻空子,因为那会很麻烦,所以为了防止之后的麻烦,他们宁愿一开始的时候麻烦一定,尽量把条款做得细致缜密,不给人留下什么空子。
唐人爱法尊法重法,只要落在纸面上的,他们都会拿出来用,而且义正言辞。大多数时候,这些东西不是用来束缚唐人做事的,而是保护他们的利益的。
纪昀翻开手中的新约,知道又要花时间了。大略浏览,纪昀的眉毛皱的极深,脸上的皱纹似乎可以夹死一只飞虫,他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朱永芳,这位使节还是不慌不忙的模样,就坐在纪昀身边喝茶,也不催他快看完,似乎一切都跟他无关。
“怪不得头两个条件那么优惠,原来贵国是在这里等着呢。”
比起旧约,新约不仅在篇幅上大大扩容了,而且对于清国来说更加不利了。新约重申了唐清两国在移民问题上的权利和义务,而实际上权利是单方面的,义务几乎也可以说是单方面的。条约开篇就说明了,清国必须无条件配合大唐进行移民事务处理。
唐国在每年将制定下一年度的移民计划,计划将包括移民总人数、性别和年龄比例结构、移民来源地分布、迁移的补偿金额和模式,等等等内容。原则上,每年移民计划的总人数应为100万-150万人之间。条约上又对可以对移民数量进行调整的几种情况,从天灾到战争等等情况都有考虑进去,不可谓不细致。
这个规定相当于使得清国希望改变自己人口持续性流血的意愿完全落空,如果条约正式签订,清国仍将面临这种严重的持续性人口外流失血的局面。这对清国的社会必然会造成各种问题,而且积累起来,可能愈演愈烈。
纪昀也同时明白。这也是大唐的想法,大唐也许并没有主观上的打算去削弱清国,但是他们对于人口的渴望是显而易见的。这次的动荡。虽然很多人认为青州案是招致冲突的根源,但实质上真正引发唐军不吝动手的。还是嘉庆没轻没重地全面停止了向大唐的移民输送。在一些人看来这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但纪昀对于唐国内部有着足够的认识。唐国需要人口去填充自己庞大而又丰饶的国土。唐国虽然傲视全球,力压欧洲诸国,但是纪昀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还是隐隐察觉到了,这其实是一场一个民族争夺生存空间的竞争。尽管唐国现在似乎生存空间过剩,但为子孙后代、为万世谋福开功业,这向来都是华夏人最朴素最理所当然的态度。
况且大唐在国内有着各种提前预置的建设。清国断了移民来源,实际会给大唐带来连带性的各种损失,一些损失可能是当即出现的,另一些可能是延迟才能显现,纪昀不清楚这个损失规模会有多大,但是他却能够感觉到,嘉庆选择的这个切入点很准,一下子就把唐人打痛了。而痛了的唐人很可怕。
现在是大清国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纪昀继续往下看,越看下去越是心惊肉跳。大唐对于清政府对其移民的配合程度,做了极为细致的要求。清政府从朝廷到地方都有什么样的义务。做怎样的配合,都写得明明白白。更让纪昀恐慌的是,他找遍了所有的条文。没有找到大唐对这些工作进行资助的条款,而只看到了一条,清政府对移民事务的配合而产生的经费自理。
虽说以前唐清之间的移民事务,清廷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自理经费的,但是从移民的运输到官员办差等等花费,实际上是由大唐方面出资的,而现在大唐不仅要求清政府成立专门的机构协助大唐移民局进行移民工作,而且还要求这个机构的花费由清廷自己买单。
纪昀不太清楚大唐这些年在移民上花了多少钱,但是一个简单认知是不会错的。那就是比大唐军事投入多得多。大唐铁军已经强到如斯地步,那么移民投入的钱更多。那将是如何恐怖的一个数字。毕竟纪昀隐约知道,大唐的财政收入。数十倍******国。
即便纪昀不愿意相信,但是唐人的骄傲是写在自己的脸上的,唐人的阔绰也是能看得见的。
清廷的配合也许不会支出到大唐花费金额那个量级,但仅是一个零头的话,也会给大清产生巨大的负担。这个投入不会给清廷带来任何的实质回报,反而会导致大清国持续性缓慢失血。纪昀知道这是极为疯狂的,本能就想拒绝。
坐在那儿的朱永芳似乎看穿了纪昀的表情变化,他在沙发里,也没有直起身子,表情仍旧是那么淡漠,他说了一句话:“大学士,我们唐人不擅长谈判,我们只懂讲两个字,一个是好,一个是不。”
纪昀听着他的话,如坠冰窟,这个儒雅的男人即便是没有说任何明着威胁的话,但他那副漫不经心似的表情,还有那轻柔柔的话,都让纪昀顿感无力。清廷如果说同意条约,那么朱永芳就会代表唐人说好;清廷如果说不同意条约,那么朱永芳就说不。除了这两种之外,再没有别的选项。
也就是,大唐不谈判,你们或者接受,或者不接受,就这样。
接受了这条约没什么好讲的,那么如果不接受,纪昀忍不住望向紫禁城的方向,十二年前,现在坐上了大唐总统之位的那个男人亲手把一代英主从龙椅上拉了下来,扔到了海外的岛屿上去养老,一文不名。能做一次,自然就能做第二次,唐军就在城外,华北新军无作战意志,而禁卫军又不堪一用。甚至纪昀都能猜到,朝廷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唐人的暗桩。有些人是拿着唐人好处的,有些人则是趋炎附势的,兴许不用唐军区攻城,就有哪个自认有眼力的把城门打开了。
纪昀的腰不由微微弯了一下,他年纪很大了,坐在沙发里很舒服,刚才看那条约直了好一会儿,这会儿也许是累了,不由微微贴近了那柔软的椅背,这让他感觉到似乎轻松了些许。
这个面积不算太大的会客厅金碧辉煌的,水晶的大吊灯,即便是在白日也照耀着璀璨的光芒,有着繁复而充满美感的地毯,带有浓厚中国传统特征又充满唐人简洁明快审美观的实木家具,从会客厅的一应陈设,似乎都能感觉出一种奢华。或者更精确地说那是一种真正的富贵,带有强烈自信的富贵,这房间昭示着布置者和主人的气场,那种气场此刻十分得压人。纪昀一个老头枯坐于那里,觉得自己身上净是难闻的陈腐气和晦暗的色,被那冉冉亮丽的金光和新而贵的气场,拘束而压制着。
纪昀很不想呆在这里。
少年时,他对于大清国充满了万丈豪情,科场得意仕途顺达,纪昀那时候是个奴才,填词写文的奴才,却觉得自己的腰板子很直,气息很尊贵。现在的纪昀,没有那股气了。即便他已经不再跪,也不自称奴才了。
他很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丢掉的那股气。也许是步入中年时,也许是第一次遇到坎坷时。不过他琢磨了一会儿,终究确定,那股气丢在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城破了。
从那开始,有人不留辫子了,朝服改了模样,大人们不再见上官和皇上就下跪了,城里有了电灯,大人们出行有了小轿车。好像一切都变得更好了,很多官员满足于自己地位的提高,更加努力地在钻营着,包括他纪昀自己。
那时候他就很清楚的知道,城破了是一个新的机会,一个让满朝汉族文官抬起头,扬眉吐气的机会。
但是今时今日,纪昀攥着那厚厚的一摞条约纸文,被那琉璃吊灯照耀着,恍然间发觉了一件事。
十二年前,城破了,国也亡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