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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3章 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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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唐先天元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气温渐暖,仿佛是在迎合人们渐渐明朗的心情。

  一场淅沥沥的小雨过后,终南山云雾消散,显露苍翠面目,空气也变得清新舒畅。山下的仙都镇恰逢开集,人流络绎不绝。

  集贤居酒楼大堂里,一名说书人站在桌后,声情并茂地说着故事。

  这是名中年书生,此时面色沉凝,昂首挺胸,没有看场间众人,而是眺望着天空,俨然沉浸在自己描述的意境里。

  “只见那老道木剑一挥,那一截江水俯冲而下,直刺向儒圣!准确地说,那已不再是江水,而是被道祖凝聚剑意,祭出了剑圣绝学,一剑蛟龙!”

  书生话音落下,场间观众都如临大敌,心脏紧悬到嗓子眼上,替儒圣捏一把汗。道祖使剑圣绝学,如此精彩的情节吊人胃口,令酒楼里鸦雀无声。

  书生不急不慢,端起瓷碗,喝口茶润润嗓子。

  这下观众们急了,纷纷催促,“崔先生,关键时候喝什么茶啊!”

  当地居民都很熟悉,说书的这中年人叫崔巉,在镇上学塾教书多年。不知为何,年前他突然放弃教书,改行成了说书。

  世俗当然不知情,这位崔先生,表面是斯文儒生,真实身份却是南晋密探,更准确地说,是绣衣坊深埋在此地的心腹,专为监视儒家圣地。

  任真进终南书院前,曾专门来找崔巉,派他去给大先生颜渊送信。崔巉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资深说书人,李凤首本尊。(第115章)

  因而,任真对他的心迹并不怀疑。幼帝登基后,李凤首率全真道归顺北唐,崔巉的卧底使命就算大功告成,不必再伪装成儒生。

  更何况,如今的儒家,已不再归二圣执掌,没必要再苦心监视。

  崔巉在镇上居住多年,早把这里当成家乡,不舍离开,便仿效老师的作派,改行说书,自得其乐。

  现在的他,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唐人。

  今日说的这段,是来往宾客们最爱听的,《战庐江儒道斗法,殉忠节夫子归天》。

  在终南圣地脚下,讲夫子战死庐江的故事,宣扬儒家的忠节傲骨,确实是很睿智的选择。每每讲完,观众们都潸然泪下,敬佩夫子的浩然气概。

  董仲舒这个人,虽然生前野心勃勃,竭力排斥百家,狂傲霸道至极,但在民族大义面前,他从没含糊过,明知旧伤未愈,仍毅然出战,慷慨赴死。

  某种程度上说,最后宁肯自爆,也不愿退避苟活,才是他辉煌一生的最巅峰。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夫子面对那近在眼前的夺命剑气,老脸上毫无惧意,视死如归。”

  “只见他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仰天大笑。整个庐江畔,都回荡着他那句名垂史册的遗命——蔡酒诗,我把儒家交给你了!”

  说到此处,崔巉情绪激荡,热泪盈眶。

  这些年,他从没敬佩过董仲舒,将之视为猖狂老贼,直到最后一战,他才真正领略到,原来儒家的信念和志向如此坚定,真的不惜以死殉节。

  迎难而上,视死如归,这就是儒家的气节。

  满座寂然。

  宾客们心潮澎湃,联想着那副悲壮景象,脸上都流露出对董仲舒的敬重之情。

  二楼雅间里,一名中年男子凭栏而坐,手拈酒盅,正斜眼瞥视下方的崔巉。

  此人披着名贵白裘,眉眼开阔干净,透出莫名的气度。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几样小菜,简单而精致,都是些素菜。

  仅有的一份荤食,是一盆肉羹。

  这些年,他始终食素,生活简朴,几乎不沾荤腥,令同门师弟敬仰不已。没有人知道,他独自外出云游时,对肉羹情有独钟。

  并非他迷恋肉羹的味道,而是人生经历使然。

  自从他名气大噪后,老师便常命他亲自下厨煮羹。弟子服其劳,侍奉师长,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知道,老师心机幽深,从不做没有用意的吩咐。

  他更知道,儒家有句真言,君子远庖厨。老师尊为儒圣,又怎会不知这个典故?

  明知如此,他每次仍毕恭毕敬,给老师熬好肉羹,热气腾腾地端上去,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就罢了,偏偏每次有旁人在场时,老师都会吩咐他,把羹分给别人同食,从无例外,却始终没让他坐下一起吃过。

  这算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我,休想从你手里分一杯羹?

  他心思聪慧,早就看透这些细节,仍保持温良谦恭,不愠不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不发作,不代表不介意。他一直耿耿于怀,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它,越想吃那杯羹。

  这种偏执的信念,在他心里根深蒂固,这些年他偷偷吃肉羹时,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正大光明地坐下来,甚至在老师面前吃上一盆。

  今日,旧地重游,他回到生活多年的终南山。他坐在这里,面对着这盆肉羹,却觉索然无味,并没有曾经那样的食欲。

  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

  如今的颜渊,已非文圣,非大先生,与其说是过客,不如说是丧家之犬。老师陨落,儒家犹在,却仍没有属于他的那一杯羹。

  这真是讽刺。

  “蔡酒诗,我把儒家交给你了!”

  楼下大堂里,崔巉高声喊出这一句,打断了他躁乱的思绪。或者说,是火上浇油,激起了他心底最大的恨意。

  这一切,都是拜小师弟所赐。

  颜渊皱眉,自言自语道:“董仲舒,你选了个好接班人。把儒家交给他?哼,你想多了,前提是还有儒家……”

  他右手一翻,盅里的酒水倾覆出来,却没坠地,凝滞在半空中。

  他左手屈指微弹,一滴水珠从这滩酒里弹射而出,穿过酒楼空间,直飞向正眉飞色舞的崔巉。

  它晶莹剔透,极其细微,场间没人能捕捉其轨迹。当飞到崔巉面前时,它忽然停下来,纹丝不动。

  这是有恃无恐的挑衅。

  崔巉毕竟是大修行者,此时哪还看不到水珠的存在。他面色骤僵,话音戛然而止,如临大敌紧紧盯着这滴水。

  见他神情有异,场间众人愕然,不明所以。

  崔巉抬头,望向楼上,视线跟颜渊隔空相对。

  那日,他替任真去送信,曾见过颜渊一面,此时再看到这副面容,这滴水珠,意识到大难临头。

  长安大战中,颜渊公然行刺新君,已背叛北唐。他重回终南山,怎么可能是好事?对现在的儒家而言,这将是一场危机。

  崔巉站在原地,没有选择躲避或者逃跑。在大宗师的必杀一击面前,他看不出半点生还的希望,纵然招架,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儒生的礼仪,整理好衣襟,神情庄重肃穆,像是在迎候一场盛大的仪式。

  这一刻,在致命的威胁面前,他真正领会到董仲舒当时的心境了。

  他凛然昂首,直视着颜渊,振声吟诵起来。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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