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说话间,自晃动的树木后走出两个道士,素衣黑巾,背负长剑。前面的一人年纪略长,面容瘦削,双眼深邃。他打量了颜惜月几眼,指尖微动,那道赤红光焰便飞回他手,原是一张灵符。
“正是,不知两位道友来自何方宫观?”颜惜月心怀疑惑地问道。
那人却置若罔闻,转手就将灵符交于身后的少年道士。颜惜月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抬手作势,“道长,这蜥蜴妖怪是我击败的,请将它的元神交还给我,我还要回山复命。”
那人扬唇一笑,向少年道士道:“这倒奇怪,有谁看到是她出手?分明是见我们收妖,想来占个便宜吧!”
少年道士连连点头,“师兄说的一点没错,我们辛辛苦苦搜寻遍山,终于降服此妖,没想到竟有人想不劳而获。这玉京宫的清阙真人也太没本事,竟教出了这样的门人!”
颜惜月听得他居然这样说话,长剑一震便挡在两人身前。
“非但抢我功劳,还敢对师尊出言不逊?!”她脸上稚气未尽,眉眼间却寒意森森,就连眉心那朵红梅亦好似染上了霜雪。
少年道士后退一步,那瘦削道士抬手,漫不经心道:“师弟莫怕,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朝我们动手。”
见他们如此有恃无恐,颜惜月又气又怒,霍然扬起剑尖,直指向那瘦削道士。“你们到底是何门派?”
“怎么,还真要比试比试?”瘦削道士浓眉一挑擎剑在手,耀出如火赤光,随即侧脸厉声道,“师弟,将朱雀灵符好生收起,切莫被她抢夺了去!”
“是!”少年道士应了一声,便将灵符收入袖中。
颜惜月忍无可忍,奋然出剑!
剑影如细丝银网,泼泼洒洒笼向那瘦削道士。他冷笑着袍袖震风,道道朱红灵符扑卷而出,飞在半空分化成无数火焰,尽朝着颜惜月攒射而去。她足踏枯树辗转挪移,剑光触处,火影暴涨,竟沿着寒凉剑身蔓延直上。
火舌狂舞间,眼前仿佛出现赤色巨蛇,怒睁圆目张开血口。
——幻像?!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她急速后掠,在烟雾中疾诵符咒。一声剑吟,寒光如注,她不顾半空飞火缭乱,持剑冲出。那瘦削道士双指一紧,手中赤剑应声刺出,直取颜惜月面门。
她以剑格挡,腰下却空出,在旁观战的少年道士见此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右手一扬便射出凌厉白光。
颜惜月已无暇分招,闪避间身形未定,对方的剑光又侵袭而至。
却在此时,后方满林树叶狂飞,如风雷滚动,席卷一切。数道金芒呼啸着自她头顶飞过,倏然缠向瘦削道士手中长剑。那道士脸色一变,左手拈诀右手凛然出剑,却见金芒肆意盘旋,猛然间汇聚成五爪蟠龙,口中红珠顿现,将那宝剑寒光尽数吸去。
一旁的少年道士急忙出剑相助,蟠龙霍然回首,红珠激射。他只觉强大光焰冲击而来,一下子倒跌进数丈外的水中,脸上尽是乌黑伤口。
瘦削道士情急之下连连出剑,无奈剑光已灭,被那蟠龙咆哮着一爪擒住,连人带剑猛力抛出,正撞在那死去的蜥蜴身上,沾了一身污血。
“何方妖物作祟?!”他撑起身子,哑着声音怒喊。
风吹叶落,金色蟠龙低吟着飞至颜惜月近旁。她正在惊诧,光华流转间,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忽然站在了她身前。那蟠龙绕着他盘飞一圈,便化作五把金色短剑,倏然飞回他的背后。
他背对着颜惜月,没有与她说话,只慢慢朝前一步,朝着对方沉声道:“把蜥蜴的元神还给她。”
*
瘦削道士唇角抽动几下,死死盯着夙渊,忽而冷笑起来。
“竟敢在此威胁本道爷?”他抓过掉在血泊中的宝剑,重重喘了几口气,“没想到玉京宫的人还会偷袭,简直是无耻之极!”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颜惜月越过夙渊就想往前去,却被他抬臂拦住。
“何必废话?”他冷冷睨了道士一眼,右掌凭空一抓,满地落叶忽然簌簌颤动。那道士察觉不妙想要逃离,却觉双足一沉,根本无法举步。低头一看,原本坚实的泥土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泥沼,无数棵碧绿的藤蔓自泥水中钻出,如蟒蛇般自他双腿直缠至腰间。
他惊慌挣扎,但越是发力,藤蔓越是纠缠入骨,转瞬间就将他半个身子拖拽进泥潭。
“云松师兄!”少年道士骇然,跌跌撞撞奔来,眼见泥水不断涌动,已经没到了他那师兄的心口。而此时藤蔓越发粗壮,枝叶间更是生出朵朵花苞,瘦削道士浑身发冷,嘶喊着挥剑去砍,谁料那嫣红花苞骤然绽开,里面竟是森森利齿,顿时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云松不禁惨叫,少年道士吓得面无人色,焦急喊道:“我把那元神交还,快将我师兄放了!”
夙渊冷哂:“口气倒还是狂妄。”
藤蔓已将云松咽喉死死缠住,少年道士无计可施,只得取出那张朱色灵符,哭丧着脸道:“请上仙饶命!小道们再也不敢抢夺妖物元神了!”
颜惜月贴近夙渊身边,小声道:“不要真的害他性命。”
夙渊一抬手,那张灵符便悠悠飞来,飘到颜惜月身前。她默念心诀,钧天宝镜的镜面变幻千万,如湖水一波一波荡出清涟。忽一瞬间华光璀璨,宝镜自行浮起,那灵符中有一点红光若隐若现,最终挣脱束缚,被宝镜缓缓吸入。
失去了法力的朱雀灵符迅速枯萎,碎成灰烬飘然散去。
与此同时,已将云松缠得半死的碧绿藤蔓倏然消失,地面上亦恢复原样,仍是落叶纷杂,竟不见半点泥水。
可云松却早已瘫倒在地,脸色发白,半天站不起来。
夙渊负手藐视,“不是擅使幻术吗?竟连这景象是真是假都看不出。如此修行还敢说来降妖除魔,真正可笑。”
“你,你在道爷面前使诈,看我不……”云松还待嘴硬,少年道士赶忙与他附耳低语,随后将他扶起。云松瞥了瞥夙渊与颜惜月,哼了一声,这才悻悻然踉跄离去。
*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远去,颜惜月才从那光怪陆离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抬头望了望静默在旁的夙渊,原是想要感谢,但想起自己先前对他说过的气话,又尴尬万分。
两人一时都没开口,昏暗之中,却有点点蓝光从远处飞来。颜惜月见了,不由又气恼:“小七,关键时候你跑哪里去了?!真是贪生怕死!”
七盏莲华委屈至极,嘤嘤道:“人家胆小……”
“以前跟着灵霈师兄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颜惜月低声嘀咕,又皱起秀眉。之前听那道士说到朱雀灵符,如今想来这两人莫非是太符观弟子?
这太符观亦是修仙门派中的翘楚,但隶属北派,向来以炼心炼性为始基,与南派的玉京宫并非同类。加之前代观主与颜惜月的师祖曾因除妖之事有过嫌隙,两派之间就更少来往。倘若刚才那两人正是太符观弟子,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她正在思忖,七盏莲华却又转回来时方向,忽闪忽闪地飞去,像是要带她去寻找什么。颜惜月心中疑惑,跟着它走了几步又想起那先前救下的孩子,回头看时,却见夙渊背后金光飞出,如细索般绕着他们一圈又一圈,很快那两个孩子就已消失无踪。
“你把他们怎么了?”颜惜月惊愕道。
“送回城了,你不是也想着这样做?”夙渊一边说,一边随着莲华慢慢走。
她惊讶于夙渊竟好似能看透她的心思,忽担心道:“但我看他们痴痴呆呆的,不知道能不能恢复……”
“魂魄还完整,应该只是被幻术迷了心神,妖物已死,他们自然会渐渐复原……”他说着,感觉到颜惜月没有跟上,便回过身望了一眼。
她正咬着牙撑住身旁大树。
刚才被那巨型蜥蜴狠狠抓伤了左侧小腿,后来又奋力打斗,倒是忘记了伤痛。如今一旦放松下来,这伤口撕扯得厉害,她弯腰一摸,满手是血。
她抹了抹额上冷汗,瘸着腿才迈步,却听夙渊说道:“等一下。”
颜惜月愣了愣,抬头看他。参天的枝叶遮挡了月色,他等了一会儿,见她怔怔站着不动,便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随后蹲了下去。
“你干嘛……”颜惜月话还没说完,夙渊已经伸出了手,轻触了她伤口一下。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倚着树干坐在了荒草丛中。他却依然沉默不言,屈膝半跪于地,右手覆在她伤处上方,仅有寸余的距离。
雾气飘渺如轻纱,一粒粒的澄澈水滴宛如明珠,绕着她的数道伤口缓缓浮动。这些水滴虽未碰到伤处,但一丝丝清冷渗入肌肤,就好像使得那痛感也凝结了一般。
天上行云缓缓,枝叶间疏落月华,寂静之中,她颇为忐忑。但夙渊却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只是静静地半跪着,低着眉眼,专心致志地为她疗伤。
看着他的侧颜,颜惜月的心跳忽忽慢了几拍,随即又连跳了几下。
自有完整记忆以来,除了灵霈师兄,很少有人会如此温柔相待。
然而就在昨夜,她还冷着脸面地将夙渊赶走,说再也不想见到他。
夜风浮起晶莹水珠,颜惜月垂下眼帘,心中的感觉难以言说。似是有风微动,缭绕起霭霭云烟,轻轻拂过眉睫,却又转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