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大结局(上)
帝凰之誓不为妾,【134】大结局(上)
在过去长达五年的时间里,监察院这座黑色的院子在安雅的带领下,逐渐走向了光明。舒悫鹉琻
不管别处如何,至少京中的百姓们已经习惯了每月一次贴在监察院门口的布告栏上,也习惯了时不时院门大开,允许全程围观的审案方式。
虽然这座院子依然没有达到安雅心目中想象的样子,但早已脱胎换骨,离那黑暗恐怖之地渐去渐远,假以时日,安大人有信心,这座院子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成为大魏真正的守护之神。
而在这座逐渐光明的院子之下,还保留有一块黑暗之境,仿佛在不断的提醒着院使们,提醒着安大人,提醒着大魏的皇帝,无论你所见的有多么的清明,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永远有这样一块你看不见的黑暗。
这座监牢的存在,其实只为了一个半犯人的存在,关着无用,放着可惜,犹如鸡肋。
此时此刻,带着一身圣母般神圣光环的李智宸正蜷缩在这一方味道难闻的阴影中,和那只鸡骨头讨价还价。
“朕可以放你回去,但是有个条件。”李智宸看着被活生生穿了双肩的琵琶骨,用极粗的玄铁链子吊在监牢上方的萧牧野说道。
这条链子显然已经有了相当长的时间,穿过人身体的那一部分与人的血肉相连,看起来恐怖极了。
这位原本彪悍、精壮的草原汉子,早在成为俘虏的第一年,就在监察院专门为他准备的监牢中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原本监察院的院使们并没有对他用刑,可萧牧野哪里是个老实的,三番四次的试图逃狱,最接近胜利的那一次,挖出的地道只差一线就要突破监察院的那道围墙了。
天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一来二去,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的院使们一恼火,就将他挂了起来,看你还能使什么幺蛾子。
若不是安雅强令必须保证人犯的生命,萧牧野早就化成一抔黄土,被风吹散,散落到不知名的土地中,寻都寻不到了。
李智宸知道,最伤了他心的,大抵也不是皮肉上的伤痛,而是草原上对他失踪在大魏境内,并且成为安大人俘虏这一事件中所表明的态度。
他最为敬重的父皇,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草原上宣布他暴毙的消息,即刻传位给左贤王,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他最为信任的手下,甚至都没有试着将他救出,而是在他父皇的带领下,归顺了左贤王。
他的妹妹不惜卖身求荣,数次出卖了他的逃生行动,只为了过上看似安稳,实则摇尾乞怜的生活,更有意或是无意的忘记了她的这位好哥哥正是因为她才沦落到了今天的地步。
“你就不想报仇?”李智宸摸了摸挂在萧牧野身上冰冷的铁链,淡淡的问道。
说话的时候,李智宸站的地方离他极近,呼出的带着淡淡熏香味道的温热气息几乎喷到了他的脸上。
萧牧野抽了抽鼻子,他突然有些怀念这个味道,曾几何时,这也是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物品。
可现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褴褛的衣衫,和不用闻就能觉察出的那股子腐烂的味道,他的眼眸中渐渐的透出一丝丝的不甘心来。
萧牧野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明黄色龙袍的青年帝王,透过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你肯?”过了很长的时间,他才直勾勾的看着李智宸,冷冷的问道。
多年的非人折磨让他改变了太多,变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认识自己了,但他血液中流淌着的血性和勇猛,一如往昔。
“我为何不肯?”李智宸站直了身子,淡淡一笑,注视着萧牧野依旧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坦然说道:“你我二人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国家,包括抓你回来的安大人也是一样。我们本就是敌对的关系,对你做出任何的事情来,都是基于必须,无所谓天大的仇恨。”
“这一点,不用我说,想必你比我还要明白这个道理。”李智宸活动了下因为长时间仰着脖子凝视他,而变得有些僵硬的脖子,缓缓的说道:“而你现在对大魏,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了,不是吗?”
萧牧野听到这话,竟没有他预料中受到羞辱的愤怒和不堪,只是微微的睁大了眼睛,轻声的答应了一声:“你想要我做什么?”
李智宸莞尔一笑,如飞花拂面,转瞬间,让这座昏暗的地牢亮上了几分,他踮起脚,仰着头,也不嫌弃萧牧野多年不曾梳洗的身体,正散发着阵阵难闻的臭味,毫不介意的凑到了萧牧野的耳边,轻声的说了两句什么,只看到萧牧野震惊的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看他,半晌才仰天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笑声朗朗,震得牢中积攒多年的灰尘扑簌簌落了下来,正巧落下他大张的口中,他也不在意,“这么做,值得么?”
“值不值得的,谁说的清呢,但求无愧于心罢了。”李智宸抚着自己的胸口,像是在感受着自己胸腔中一下一下的跳动声。
“我也有个条件。”萧牧野突然止住了笑声,看着李智宸,缓缓的开口。
“哦?你说说看。”李智宸好脾气的说道,请人帮忙办事,总要态度好一点,他一向最讲道理的。
“我要杀一个人。”萧牧野的声音中带着满满的恨意,咬牙切齿的说道。
“谁?”李智宸有些警惕的问道。
“萧凤舞。”
“嗯。”李智宸点点头,看了看面前的这个与他年纪相仿,却形容迥异的年轻人,答应了一声,表示了他的意见。
反正那个女人圈禁在监察院中,也没什么作用,不过是便宜了那些院使罢了,玩了这些年,也差不多了。
“你不怕我回了草原,入了天空,便不听你的话了?”萧牧野活动了一下他僵硬了多年,因而有些虚弱的身体,冷冷的问道。
“你以为我会给你这个机会吗?”李智宸看了看他,嘴角淡漠的笑着,“你我都是帝王,即便你是曾经的,也不需要不必要的废话,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宁可你现在就死在监牢中。”
“那倒也是。”萧牧野看了看自己肩膀上对称的两个黑乎乎的大洞,自嘲的笑了笑,“几年不当皇帝,都快不知道做皇帝是个什么样子的了,真是没用。”
一个时辰后,这座地下监牢的另一处牢房中,上演了一场兄妹相残的戏码。
萧凤舞一脸震惊的看着刺入自己腹中的细长匕首,嘴角抽搐,抽动半天只听到一句轻到极致的话语,“为什么?”
“你身为辽国的大长公主,可以不勇猛,可以无才华,可以贪图享乐,可以藐视生命,但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将辽国的百年基业始为无物,将社稷江山放在炭火上烘烤,更不该利用亲人对你的疼惜之心,欺骗之。”
萧牧野看着一身是血倒在他怀中的萧凤舞,猛地拔出了手中的匕首,匕首铛的一声落地,染血的手指拂过了她不甘的眼眸,“是我害了你,我以为宠你护你爱你,让你一生无忧,便是我的责任,若非如此,你或许不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为了活着做出任何的事情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萧牧野眉头深锁,缓缓的将她放在地上,淡淡的说道:“可是身为一国的皇室,却做出了偏离治下百姓的事情,我绝不允许。”
“这是我们皇室赖以存在的根基,不能毁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地上,萧凤舞的青丝散落,因了长久没有见到太阳,她的面色有些不健康的白色,可身上的衣服却是干净的,就连料子都是时新的。
在灾难面前,选择是生是死,都是自己的选择,但像她这样混的风生水起的,光是想想就知道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杀都杀了,还在这做什么温厚的好兄长?”萧牧野的身后传来了李智宸淡淡讥讽的声音。
“我杀她,是因为我们身为皇族的荣誉,我怜她,是因为她是我从小宠爱的妹妹。”萧牧野缓缓的站起身,回过头,看着他,“我以为这不矛盾。”
李智宸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小小青瓷瓶递了过去,“这药,一半是毒药,一半是神药,我不瞒你。”
“那又如果?我的仇,总要自己报的。”萧牧野笑着反问道,接过青瓷瓶,将那细碎的白色粉末撒在自己的肩膀上。
看的见的伤口想要治好,容易的很,只需一瓶化腐生肌的神药,而那些在以往的岁月中,一点点的蜿蜒成河,留在他心头上的伤口,想要愈合,不知要花上多少时间。
陡然亮起的灼灼光线,让他的眼睛有些微的刺痛,他先是本能的闭上眼睛,而后大大的睁开,冷冷的注视着头顶明亮的日光,他的嘴角那一丝不屑的笑意,表达了他内心的想法。
收了李智宸摆在他面前的几样东西,萧牧野转身便走,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要做的事情却还有很多。
——分界线——
时至年关,大魏的都城中和往年一样又是白雪纷飞,层层叠叠的雪花,将皇宫门前的这块土地掩盖成了一片晶莹的白色。
鱼贯而出的人们在这一片白色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蜿蜒着,痕迹一直延伸到了宫门口。
景和十一年的这个冬天,鹅毛般的大雪似乎比往年来的要更加猛烈。
今儿是除夕夜,雪倒是停了,冰冷的寒风从长长的甬道中席卷而来,灌进了安雅厚重的毛裘中,反倒比前几日更冷了一些。
安雅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自嘲的撇撇嘴笑了笑,在大魏活了整整二十五年,还是没能习惯这样寒冷的天气,幸亏她的院子里,纪明轩不惜血本为她营建了地火龙,要不然,这日子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过才好。
她刚走了两步,就有弓着身子的太监从宫门中急急的奔出来,迅速无比的打开手中温热的避风衣,小心翼翼的将安雅包裹起来,又仔细的侧着身子,挡去了她身体两边刀子似的寒风。
安雅看了这位太监一眼,点点头,表示了一下她心中的感谢,却也并不多言。
自她十五岁入阁以来,一直平步青云,直抵九霄,如今已身兼数职,不仅是监察院的院长,还是太子的帝师。
此刻的她,已不需要向任何人屈膝,道谢更是不必要,她的那声谢谢要是真的说出了口,还不知道眼前小意伺候着的宫人要担惊受怕多久。
可她那多年养成的习惯使然,实在是不好意思无端享受了他人的侍奉,也只是淡淡一笑罢了。
这一笑,却如同阳春三月里的那一抹春风,让这名宫人的心暖了一暖,安大人就和旁人不一样。
他愈发卖力的将自己的身子往风口送去,想要让看起来就很怕冷的安大人走的这一道路舒适一点。
本朝的太子当的最是从未有过的随心所欲,偌大的后宫中只有她这么一位小公主,既不用迎接来自兄弟姐妹们的刺杀,也不用面对朝臣们挑剔的目光。
只有这么一位皇位继承人,除非想改朝换代,否则即便是傻子,你也要恭恭敬敬的对她行礼,让她坐到龙椅上去。
更何况,这位太子做的也没什么能让这些朝臣们挑剔的。
好容易走过了这条冰凉凉的路,来到了宫门口,一个可爱的圆润的小女孩站在宫门口,老老实实的弯下腰,重重的行了一礼,“拜见老师。”
这孩子身上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裙衫,领子处露出一截白色的狐狸的绒毛来,将她那巴掌大的小脸,包裹的越发小巧。
外袍上绣着一团展翅高飞的金色凤凰,代表了她高贵的身份。
这一身华服,配了她那张清灵可人的面容,看着粉团团的甚是可爱。
安雅牵过了她软糯糯的小手,踏过宫中长长的走廊,穿过园子,来到了勤政殿中。
甫一进殿,殿中等候开宴的众人赶紧调整方向,齐齐的对着安大人行礼,安雅并没有阻止,只是不声不响的将太子推到了众人的面前。
众官员心中却是一惊,他们只记得安大人,却不约而同的把当朝太子给忘记了,这要是太子记在心中,日后责备下来,怕也是不妥的。
太子笑了笑,点点头,学足了安大人的架势,不疾不徐的开口,用还是稚嫩孩子的童音说道:“今日天气寒冷,又是除夕佳节,诸位大人辛苦了,不必拘礼。”
行礼之余,官员们偷偷看着这位年纪尚轻的太子,发现她的年龄虽然小,但举手投足间却隐隐的具有帝王之气,又看她的行为得体,举止大方,再不敢生了不敬的念头。
抬眼看安大人,倒打从心底里觉出了敬意,帝师难当,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教好了,是太子殿下天资聪颖,和你没什么关系,教的不好了,就是老师愚笨,方法不当,这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听说安大人教学方法独树一帜,如今看来果然是有非凡之处,太子小小年纪,已经如此了得,日后更是人中龙凤,这大魏啊,后继有人喽。
再细细观察安大人现在和太子的关系融洽,并不曾因为教导的严厉而损了情分,反倒是亲密有加,这样想着,看向安雅的眼神就带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深意。
怕是皇上百年之后,这安大人依然能够荣宠不衰,这样的大腿,还不赶紧的巴结着。
李智宸登基十一年,在勤政殿与众大臣共度除夕佳节这还是头一遭。
所以今日来勤政殿中的官员人数众多,就连不少赋闲在家的老人们也顾不上自己孱弱的身体,前来赴宴,林林总总,加起来已近百人之数。
陛下亲办的除夕宴会,谁不稀罕?更何况这次的宴会和以往的不太一样。
陛下为了彰显皇家的恩德,除了邀请了京中的达官贵人,还特意恩准从民间选了二十位有声望的人士一同入宫,以表现与民同乐的精神。
整个京城中稍有门路的人,怕是个个都削尖了脑袋,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想要抢一张请柬。
能挤到了这座大殿之上的,不用多说都知道花了多少的心血,废了老大的劲,花了数不清的钱银,这功夫自然不能白费。
殿中安雅满面微笑的与众官员见礼,只是这人头攒动,官服混杂,其中还掺着浓浓的汗味,一张张有些陌生,辩的不是太清,但同样都是谨慎和谄媚的脸庞,让安大人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偏生这些人还极没有眼色,只知道一个劲的向着安大人靠去。
那些离得远的下级官员一直没有寻到机会,凑到安大人的面前寒暄两句,将袖中大把的银票送出去,可看看身上的官服,便只能带着三分嫉妒,七分羡慕的神情挤在外侧看着里面春风得意的同僚。
时间一长,莫说是安大人,就连被安雅牵着小手,站在她身旁的太子殿下,也觉得这勤政殿中阵阵马屁臭不可闻。
可怜凄惨的太子殿下那好容易穿戴起来的繁复妆容也被挤得支离破碎,心里不痛快极了,太子殿下到底是小孩子,忍了片刻便也无需再忍。
反正她是君,他们是臣,君王对臣子要有应有的尊重,但也不必过于谦逊,否则别人就当你是好欺负的,这是安大人说的,总是没错的。
太子殿下终于忍受不了这些浑身泛着酸臭味的臣子们,冷着脸咳嗽了几声。
场间顿时冷淡了下来,平时粉雕玉琢的可爱娃娃发起怒来,竟比整日里坐在龙椅上的正牌皇上还要威严几分,让这些人的心中不由的颤了两分,说话的底气也虚了起来。
正在此时,皇上的銮驾从殿外驶来,李智宸的一角明黄色龙袍已经在殿门边闪现,众人忙急急的退去,再不敢停留。
李智宸刚刚跨过勤政殿的门槛,就看到了太子殿下,这位无比悲剧的大魏未来帝君,此刻正衣衫不整,鬓发歪斜,那根精致的九凤衔珠金簪,松松垮垮的挂在头发上,处于将掉未掉之际,活脱脱俏生生一个落魄富家千金的模样。
“身为当场太子,衣冠不整,成何体统?”李智宸登时就怒了,这是宫宴,满朝文武不知凡几,弄成这样,他的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太子殿下如同受伤的小狗一般,也不声辩,只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手来,轻轻的拉了拉安大人的衣袖,这一动作幅度虽小,却丁点不差的落在了一些明眼人的眼中。
好一个审时度势的太子殿下,这种时刻,竟也知道,自己分辨,陛下未必肯听,少不得还要斥责一番,央了安大人作保,这意味可就不一样了。
说到底,太子弄成现在这副模样,和安大人可是脱不开关系,要不是巴结你的人太多太热情,好端端的太子殿下怎会弄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如今皇上正在气头上,求谁都没有求安大人有用,一个七岁的孩子,就能在惊慌中,于刹那间寻到了关键所在,实在是了不得的。
安雅摸了摸太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将那一根金簪扶正,笑着对李智宸说道:“陛下,太子年纪还小,今儿还是除夕,饶了她吧。”
李智宸看了看安雅落在太子头上的手,淡淡一笑,太子当殿失仪,这样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到底,还不是看他的意思。
“行了行了。”李智宸不耐的挥挥袖子,无奈的说道:“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跟了宫人下去换身衣服再来才是正事,穿成这样怎能见人。”
太子殿下答应一声,随了宫人走出大殿,临行前趁了李智宸背着身没有在意,冲安雅伸了伸舌头,那一抹淡粉色的舌尖,让安雅紧绷的脸颊差点破功笑出声来。
这种场面,这种奢华无比却又毫无意义的宴会,用脚趾头想想,安大人也不会喜欢的。
她斜斜的倚在案几上,手上端着杯宫廷御制的好酒,也不喝,只是端在手中做样子,今夜宫宴,宫中守卫等诸多事项皆交由监察院负责,这种时候,她不能神志不清。
她一招手,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位身着黑色官服的特使,凝神看去,正是数年前曾站在监察院的台阶上,鼓足了勇气和安大人对视的那名特使。
安雅压低了声音,淡淡的问道:“宫中可曾出了什么岔子?”
“没有。”那人先是一顿,然后才很肯定的说道。
“哦,那你先退下吧。”
先前皇上没来的时候,安大人的跟前门庭若市,吵吵嚷嚷的让人好不讨厌,这皇上一来,安雅倒是省心了,这些老奸巨猾的大臣们谁都不想让皇上看到他们的那副丑恶嘴脸,一时间就数她的案几前最为清净。
安雅看了他一眼,看着他身后黑色官服上绣着的那朵有些晃眼的红色莲花,觉得今日的这位特使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她摇了摇头,从袖中拿出一盒清凉油,用指尖挑了一点,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她细细的摩挲着手上杯子的花纹,嘴角淡淡一笑,自五年前她执掌监察院以来,如今的院子早已在纪明轩的铁血镇压和杜家公子无双才智之下,剔除了那些害群之马,现在的院子就如铁板一块,哪里能出什么问题。
这样一晃神,安雅突然记起,太子殿下的这次梳妆,耽误的时间未免太久了一点,酒都喝了三巡了,怎么还不见人影,莫不要又使了小性才好。
但安雅细细想来又觉得是不会,太子殿下虽是个鬼灵精怪的,坏点子层出不穷,可向来是个明事理识大体的,这种关键的场合,应是不会。
又担心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情被耽搁了,想到此处,安雅倒是笑了,谁不知道这位小公主在宫里头连走路都是横着的,不去招惹别人都是好的了,谁敢招惹她?
一时间安雅想想这个,想想那个,只想赶紧结束了这场无聊的宫宴,好早一点回家陪着纪明轩对着月色,看着雪,赏着月亮,喝两杯小酒才好。
想到纪明轩,安雅的嘴角溢出了一点笑意,这点笑意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大有深意,不必提起。
正想着,从殿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宫人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惶急的连行礼都忘记了,骨碌碌的滚到李智宸的御座台阶下,放声大喊:“皇上,不好了,太子殿下出事了。”
这宫人也是惶恐的过了头,浑身上下抖成了筛子,隐约的还能看到衣摆的下面湿了一块,但这话大约是被身后已经拔剑出鞘的侍卫吓得,说的倒是清晰。
这一声喊惊得本要抓了他扔出去的侍卫收了手,惊得满殿的大臣们面面相觑的放下了杯子,惊得李智宸手中的杯盏溅了自己的龙袍一身,更惊得安雅猛地站起身,掀翻了面前的案几。
咣当一声,破碎的杯子,滚烫的汤汁,油腻腻的菜肴溅了她一身,安雅呆呆的看着这位宫人,脑子里嗡的一下全乱了。
太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从两岁时的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如今的出口成章,举止雍容,这五年,不仅仅是安雅传道授业解惑的五年,亦是太子融入她生活的五年。
她本以为她会平安到老,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情,她怎能不心急?
勤政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许是片刻,李智宸揉着龙袍的手指握紧再松开,面上的表情已然恢复了平静,他是大魏的皇帝,在任何事情面前,他都不能手足无措。
这一刻他不止是一位父亲,更是一位统御大魏王朝的帝王。
哪怕是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子嗣,横尸当场,他也要面不改色。
“太子殿下人呢?”李智宸几乎是咬着牙齿才能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不那么的吓人,他冷冷的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给朕说清楚!”
“嗯……”这宫人吞吞吐吐了半天也不知个所以然,李智宸终于忍耐不住,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怒斥道:“拉出去,连话都说不清楚,朕看的心烦。”
说罢,他起身,掀袍,抬脚,下阶,脚步看似沉稳有力,实则慌乱不堪的向着勤政殿外走去,也不知自己要去到哪里,只是单纯的想着要早点去到孩子的身边,陪着她。
她还那样的小,那样的柔软,这样的伤痛她如何能承受的起?
李智宸身后跟着一大波的大臣,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至少是表面上的。
但与皇上和安雅的焦灼情绪不同,他们更多的是对于自己未来生活的担忧,有的人已经在摸着自己干瘪的荷包,掂量着方才送出的银票会不会打了水漂,思索着自己会不会被卷入这件事中。
李智宸走了两步,从勤政殿的大门外再次奔进了一个人,箭一般的速度带起了一地的白雪纷飞,寒风伴随着他的动作而被吹进殿中。
现在的众人根本感觉不到这一阵如刀割面般的凛冽冰风是怎样的寒冷,他们在等,他们在等待这个人给他们带来的关于太子的消息。
严峻熙看了众人一眼,跪倒在地,声音沙哑而低沉,“请皇上恕罪,太子殿下途经玉池的时候,不知怎的,跳上了冰面,没想到本该结结实实的池面上有一处冰面融化了,太子殿下一时不查,落入了玉池中,如今已经救了上来。”
听到严峻熙这么说,安雅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不管怎么样,人还活着,就是天大的喜事。
“太子如今何在?”李智宸退了一步,明显是重重的舒了一口气问道。
“在萧贵妃的宫中,卑职已经去昭宁公主府上请了薛神医过来救治。”严峻熙答道。
今年的冬季异常的寒冷,更依着往年冬季的严寒,还在除夕之日,天气仍未回暖,玉池的冰面断不会无端端的融化,因了这样的缘故,伺候太子的宫人们才没有太过拦着这位太子殿下,毕竟她的脾气是大家都知道的。
安雅当先迈出了勤政殿的大门,那是她心爱的学生,她不能不管。李智宸留在勤政殿中,太子无性命之忧,即便有,当务之急也是彻查宫中守卫力量,这是帝王家不可避免的薄情,任何事情,都要以所谓的大局为重。
安雅一边走,一边想着什么才是所谓的大局呢?
难道陪伴子女就算不上是雄才大略的明君了吗?
她有些不安的摇摇头,皇上的思维大约是和天下人都不相同的吧,李智宸如此,萧牧野亦然。早些年还想着劝劝李智宸,屡试未果,安雅也只能放弃。
劝了也无非答一句,我又不是御医,去了也是无用,还不如做些有用的事情。
安雅路过玉池的时候,视线不由自主的扫过冰面,杂乱的脚印和破碎的冰面看的她的心颤抖了一下,这样冷的天,这样冷的水,太子还那么小,这一场大病恐怕要病很长的一段时间。
此时萧贵妃的宫中已经乱成了一团乱麻,宫人们端着散发着各种药香味的汤药从不同的方向奔来,然后汇集在宫中最大的那座宫殿之中。
能在宫中平安无事的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些宫人都是有眼色的。
陛下这些年已经不怎么临幸后宫了,即便是那少的可怜的几次临幸,后宫中也没见有人怀上龙嗣,关于皇上的身体状况,这些人自然是不敢揣摩的,但不敢揣摩并不代表心中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
眼见着这些年皇上的龙体越发的朝着虚弱的方向走,这位太子殿下的位子八成是坐的越来越稳当,母以子贵,这萧贵妃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这玉漱宫是全后宫所有宫人做梦都想来的地方,贵妃性子好,前途有保障,真真的是一块洞天福地。
万一一个不小心得了太子殿下的眼缘,飞黄腾达的还不是指日可待。
没曾想,今天却出了这样的弥天大祸。
宫中的梅花大半都开在了这玉漱宫中,小小的精致庭院中满是梅花盛开的香味,安雅迈过地上的积雪,迈进了殿中,殿中惶急的众人见到安大人进来,竟是被她那一身带着冰雪味的风霜惊得发起抖来。
安雅的身后朵朵梅花突然溢出了浓烈的香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要将自己的一生绽放,燃尽所有的血泪。
而这样独特悠长的绵厚香气,于此时散开,注定是个被辜负的结局,这样一群惴惴不安的连走路险些都要不会的宫人中,自然是没有人注意到的,就连安雅也不过是抽了抽鼻子,大踏步的迈过院子。
萧贵妃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身为敌国的公主,尤其是她在萧牧野被俘,辽国易主之后,这位小公主便是她活着的根基。
入宫多年,再好性的人都会被这宫中的黑暗浸染的乌黑,唐唐是幸运的,有安大人的庇佑,更有皇上的怜惜,可即便如此,她的性子和当年比起来,实在是天差地别。
见到安雅,唐唐强忍着鼻尖的酸楚,站起身来,顾不上互相客套,便引着她来到太子的床前。
只见太子向来红扑扑,粉嫩嫩的脸上如今却是苍白的可怕,安雅伸出两指搭在她的手腕上,寻到了跳动的脉搏处,皱眉察看了一会。
她的医术比不得兰陵王,也比不得薛神医,但和宫中的御医比起来,还是要好一点的。
“御医怎么说?”安雅放下自己的手,扭头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太医院院正冷冷的问道。
这位兢兢业业的在宫中小心谨慎的过了大半辈子的老院正只顾低着头,不敢注视安大人凛冽的目光,“太子年幼,落水时间太长,今年冬季的温度又实在太过严寒……”
“本大人要听的不是这些。”安雅也不发怒,仍旧是淡淡的说道,但她语气中溢出的凌厉寒意让他瘫坐在了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的心乱成了一团,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唐唐接过了安雅的话,冷冷的说道,“你的医术本就在宫中的这些御医之上,何必为难他们。”
唐唐的声音很是冷淡,刹那间,安雅似乎感受到了一阵滔天的恨意迎面而来,她收了神思,怔怔的看着这位被她亲手卷入宫中的辽国公主,她好像有很久不曾这样近距离的看着唐唐了。
为什么会恨她?
安雅有些疑惑的看着她,正在此时,被安大人惊住了的太医院院正终于回过神来,呐呐的答道:“太子脑中淤血,若能打通,当是无碍,若是不能……”
院正看了萧贵妃一眼,艰难的咽下了口中的唾液,惶恐不安的说道:“怕是终身都不能恢复智力。”
“你的意思是,本宫的女儿从此就要变成一个傻子了吗?”唐唐的声音透着那么一股子的不甘愿,也有一点淡淡的如释重负,但安雅现在的心思并没有放在唐唐的身上,想必是没有觉察出来的。
安雅想了想,觉得打通脑中淤血这样的难度,应该难不倒薛神医,实在不行快马加鞭的请了兰陵王入京也就是了,这样想着,她就这样说了。
“贵妃请稍安勿躁,薛神医这阵子正在京中逗留,想必定能药到病除。”
院正听到这话,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一些,擦着头上的冷汗,忙不迭的说道:“有薛神医出马,那定是无虞的。”
他这话说的中肯,萧贵妃却像炸了毛的狮子一般疯了,一手拉住了安雅,一手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路推搡着,直将他们二人推出了殿门,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沉重的宫门。
安雅念在她爱女突遭横祸,并不想和唐唐计较,隔着殿门温言相劝道:“你是在担心么?不要害怕,要是薛神医治不好,我再替你找别的大夫,本大人遍寻天下,难道还找不出一个神医来么?”
“不!”门的那一边,唐唐一声凄厉的惨叫,犹如十八层地狱中被火焰缠身的厉鬼,发出了极为惨烈的嘶吼,“我宁愿我的女儿一生痴傻,也不要她因你而死。”
安雅拍打殿门的手猛地停住了,她偏着头,有些疑惑,这件事从何说起啊,再细细一想,她的后背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要是今夜太子殿下真的不治身亡,那么最大的受益人是谁呢?
自然是她这位昭宁公主了。
虽然她这位公主是干的,并且朝中上下亦只知安大人,不记得有这位昭宁公主,即便拥有这两个身份的,都是一个名叫安雅的女人,但是在先祖留下的皇位继承法中,她具有与皇室正牌公主相同的继承权利。
她相信,这一条不知记在法典哪一个犄角旮旯的小缝中的条文,在必要的时候,总能被人们想起,而现在,无疑正到了这样的时刻。
虽然她自己都忘了自己的这个公主头衔,但替她记着的人肯定是大有人在,再联想到今晚那个特使带给她的那一丝异样,安雅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中哀嚎一声,“不会吧。”
“来人,将安大人带下去。”
身后是李智宸的声音,他的脸色铁青,冷冷的发着命令,安雅蓦然回头,她自打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那股森然的杀意。
他对她和颜悦色,予取予求的时间很久很久,久的安雅都忘记了,站在他眼前的人是一国之君,传说中伴君如伴虎的帝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样的雷霆之怒,终有一日,降临到了她的身上。
安雅慢慢的回过身子,她的每一点移动都无比的艰难,好似能听到自己骨骼咯吱咯吱的转动声,她迎着李智宸的视线望去,惨然一笑,她听见自己的心如同梅花花瓣一般的绽放,枯萎,凋谢,化作尘土,散入风中。
“我没有做。”
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更显得她愈发的消瘦和挺拔,她无视身边数之不尽涌上来想要制住她的兵士们,一动不动,只是站着,只是站在那里,固执而骄傲的看着李智宸,淡淡的说道。
“不是我做的。”
她以为他会明白,她以为他会知道,原来他还是不信。
今夜光华流转,月色丰盈,散发着淡淡的莹白光泽,月下美人皎皎,依旧蛊惑人心,可在场的众人都没有欣赏美,热爱美的心情,至少现在没有。
李智宸大手一挥,止住了安雅身侧重甲在身的兵士们鲁莽的动作,他的声音是一种别样的风情,那种睥睨天下的霸气豪情,从不曾出现在面对安雅的这张脸上。
安雅心中一寒,在这样一个时代,失去了帝王的恩宠,她要拿什么和庞大的国家机器抗衡,除非她愿意将纪明轩辛辛苦苦建起的名剑山庄拖下水,可显然,做出这个决定,比让她去死,还要艰难。
她热爱生命,珍惜鲜血,惧怕死亡,和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却又更加的顽强,能活着她绝不会选择自寻死路。
这一刻寂静的夜色似乎格外的苍凉,她能够听到隐藏在暗处的名剑山庄暗卫们拔剑出鞘的声音,她知道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一声令下,这些不惧生死的暗卫们随时都会从黑暗中跳将出来,挡在她的面前,替她争取宝贵的逃生时间,代替她去死。
可她不能,她的生命是宝贵的,这些人的生命同样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她不愿将他们送上必死的战场。
更何况,她焦灼不安的胸腔中有一个声音在无声的呐喊,悠远空旷的声音由远及近,一点一点的叩响着她的心扉,她不信她看走了眼,她不信她无条件信任了半生,执着了半生的人会在今夜,又许是在未来的某一日将手中冰冷的刀剑送入她的身体,夺去她的生命。
这是一种执念,一种属于安雅的执念,她不信站在对面,一脸升腾的怒气,对她喊打喊杀的男人是他。
她突然发现,到了最后,到了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才知晓她平日里所仰仗的一切都是他给予的,他给了她权倾天下的官位,为所欲为的权利,他助她直上青云,亲手将她塑造成了大魏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一人,而他原本不需要如此。
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她选择了相信,她信他,一如往昔。
没有人知道安雅做出这样的决定下了怎样的决心,就像也没有人知道李智宸为了能若无其事的站在这里,用了多大的努力,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一夜,究竟输的是谁,成全的又是谁?
李智宸在离安雅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淡淡的看着她,他看到她目中流露出的信任和不解,以及种种闪念间的情绪,却独独看不到他想要的看到的恨意。
“你要看证据么?”李智宸冷冷的说着,他的身后,那一群官员略带着讥讽的表情看着安雅,即使在不久之前,他们曾经还站在她的身边,拍着她的马屁,此刻的他们,是幸灾乐祸的,是洋洋自得的。
你也有今天?
安雅不用深思,也知晓他们心中的所思所想。
“不必,既然能让你对我拔剑相向,那证据想必是真的不能再真。”安雅不以为然的挥挥手,似乎根本不在意,“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态度。”
“宫中守卫向来是你负责的,不管这证据是真是假,太子今日出事,你都难辞其咎。”李智宸淡淡的看着她,安雅无法从他的眼神中揣摩出他心中的想法。
她对他实在是太过熟悉,熟悉到一举一动都了然于心,而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彼此之间,都知道怎样做才能隐藏住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如果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看明白。
“圈禁永巷,你可服罪?”
“永巷?”安雅愣了愣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永巷所代表的意义,那是冷宫,走着进去,只有死了,才能躺着出来。
“我去。”安雅点点头,她背在身后的手指交缠,在无人看见的角度里做出了几个繁复的手势,示意隐藏的暗卫们接着隐藏,她无事,不必相救。
既然没有性命之忧,那就表示事情有转机,没有必要让他们枉送性命。
李智宸此举的含义让她有些捉摸不透,她正好可以趁着被圈禁的这段时间,好好的想一想,这其中的深意。
她那身厚重的朝服被脱下,头上的簪子被拔出,腰间的天子剑被拿走,她只是冷眼看着,看着这些曾属于她的,代表了大魏王朝至高无上身份象征的物件,一一从她的身边拿走,她只是淡淡一笑。
这本就不是她所在意的,失去了又有何妨?
她扫视着站在她对面,在她落魄屈辱时露出最真实表情的官员们,浅浅一笑。
月光下,她青丝飞扬,黑色的柔软里衣被雪地里的水汽打湿,粘在她的身上,将她曼妙的身材展现的淋漓尽致,不少朝臣们都暗自吸了一口浑浊而冰冷的气体,他们的视线在她的身上上下扫过,但终究还是低下了头。
剥除了她身上那一层闪耀的让人无法直视的权势,安大人还是一位九品上的强者,他们没有必要贪图一时之欢,反误了卿卿性命。
安雅看着李智宸,迈出了走向永巷的第一步。
一步清浅,落地无痕,再走沉重,雪地染印,她就这样深深浅浅的走着,走过李智宸身边的时候,安雅停了停,然后擦身而过,空留下一抹淡淡的宛如空谷幽兰般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