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急如焚
临安城中,如此期待的,绝非只有普通百姓。
韩世忠也在期待。他不仅期待,而且忧虑。非常忧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岳飞的处境有多凶险。
祸端,在几年前就已经埋下种子了。
岳飞当年的那一句“迎还二圣”,深深地刺痛了当今的官家。天无二日。若是二圣归来,当今官家当如何处之?
五年前,岳飞进言,提议立皇子瑗为太子,更是为当今官家所忌。天家立储之事,岂是臣子可随意言之的?自太祖杯酒释兵权起,本朝的哪一位官家不对手握重兵之臣忌惮万分?当今官家又岂能容得岳飞这样的重臣对立储之事上心?
两年前岳飞的那一句“唾手燕云,复仇报国”,还有岳飞去年的那一句“直捣黄龙”,再度勾起了当今官家心中最不可为人道的秘密。真让岳飞踏了燕云,捣了黄龙,迎回一个活生生的钦宗,大宋这如画江山,到底该归于哪一位官家?
这一切,韩世忠都看得非常明白。所以,他比谁都忧虑。他知道,这一劫,乃是岳飞的大劫。
圣上啊!九五之位,难道真地比江山社稷还要重么?
反复在心里念着这句话,这一年来郁积在韩世忠胸中的愤懑愈发浓了。他猛地取下挂在柱子上的宝剑,呛啷一声,拔剑于手,在房中狂舞起来。
书房门外,侍立着的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听到房中的舞剑声,脸上露出既心痛又担忧的神色。更远处,清扫着积雪的下人们愈发放轻了手脚。
忽然,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来。管家模样的老者侧目一看,脸色微微一沉,迎上前去,将来人截住,低声喝道:“不好生守在门口,如此慌张做什么?”
来人匆匆对老者一拱手后,凑近老者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老者闻言,面色再度一沉,一边挥手命此处的下人们全都退离,一边随着来人匆匆朝门口走去。
少顷,老者带着一位浑身都罩得严严实实、衣服上披满了雪花的人匆匆走回。走至书房门口,老者轻轻地扣了扣房门,低声叫道:“老爷!”
“何事?”剑舞声略略缓了一缓。
“老爷,杨大人府的客人来了。”老者低声道。
“快进来!”剑舞声戛然而止。韩世忠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将军请!”老者伸手对身边的人一引,正要轻推房门,门却已经被韩世忠拉开了。
“小的杨毅,拜见相公……(注①)”老者身边的人对着门内的韩世忠便要下拜。
“快进来!快进来!”韩世忠一把托住来人,将他连拽带拖,拉入房内。老者伸手将房门轻轻带上,肃立于房门之外,一双原本有些浑浊的老眼变得精光闪闪。
房内,来人掀开罩在头上的毡帽,露出一张极为精干的面庞,对韩世忠再度拜下,称呼也变了,道:“神卫校尉杨毅,拜见元帅!(注②)”
“杨校尉,请起身说话。你家将军可是有口信带给老夫?”韩世忠按捺住心中的狂跳,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对杨毅道。
“是,元帅!”杨毅站起身来,对韩世忠一抱拳,低声道:“回禀元帅,我家将军已接到圣旨。”
“何旨?”韩世忠沉声道。
“监斩!”杨毅道。
“监斩何人?”韩世忠攥了攥双手。
“岳少将军与张将军!”杨毅的声音十分低沉。
“何时?!”韩世忠紧紧地抓住杨毅的双臂,身体微微一晃,声音都有些发颤。
“回禀元帅,今日午时!”杨毅的眼中闪过一丝怒火。
“今日午时!今日午时……”韩世忠的眼中泛出泪光,喃喃道。
“元帅,我家将军说,午时一至……”杨毅道。
“老夫明白!杨校尉,你速去设法通知你家将军,雪势凶猛,能拖上一时半刻,便拖上一时半刻。老夫这便入宫!”韩世忠一边说,一边拔步朝门口奔去。
“元帅,我家将军还说,元帅亦当保重自身……”杨毅紧随韩世忠,一边朝门口奔去,一边道。
“大厦将倾,老夫此身,尚有何惜!韩诚,送客!韩威!韩武!备轿!不!备马!快备马!”韩世忠一把拉开房门,大声呼喝道。
“杨将军,请!”守在门口的老者对杨毅一伸手,正要带着他朝门口走去,杨毅对老者一抱拳,说道:“老人家,卑职自行出府便是。请老人家照顾相公!”说罢,杨毅再度对韩世忠抱拳躬身,将毡帽罩回头上,转身急匆匆朝府门方向奔去。
“老爷,这风雪交加的,您这是要去哪儿啊?”韩世忠尚未行至府门口,两位面带忧色、早已侯在此处的富贵妇人,上前分别拉住了韩世忠的左右双臂。
“入宫!”韩世忠一甩双臂,火急火燎地说道。
“老爷,今日乃是除夕。宫门怕是早已关闭了。”两位妇人当中看上去年龄稍长的那位说道。
“放手!”韩世忠再度一甩臂,一边喝道,一边朝门口挣去。两位妇人紧紧地拉住韩世忠的衣袖不肯放手,被他拖得一起朝门口的方向而去。
“老爷,妾身斗胆,说句不该说的话。老爷您就是进得了宫,也未必见得着圣上。”两位妇人当中的另一位一边拖着韩世忠的左臂,一边劝阻道。
“滚开!”韩世忠怒喝一声,双臂一振,刺啦一声,竟然将两只袖子都挣裂了。两位妇人猝不及防,同时失了势头,朝后倒去。
“唉!你们……还不速速将两位夫人扶起来!”韩世忠一边朝远处的几位丫鬟喝道,一边不停脚地奔到门边。
行至门边时,韩世忠一只脚在门槛上一绊,身体朝前猛地一栽,居然险些摔倒在地。
门外,两位精壮的汉子同时抢上前,一左一右将韩世忠扶住。
“快!上马……马呢?马呢?!”韩世忠站直身,见门口停放的只有自己的官轿,却不见马匹,立即厉声喝道。
“老爷,大雪及膝,战马奔行不便。属下等护送老爷入宫!”两位汉子中的一位道。
韩世忠方才只是乱了方寸。他久经沙场,自是明白以如此雪势,骑马极为不便。他也不多言,一弯腰,钻入轿中。
两位汉子同时上前,一前一后,腰背一沉,搭轿上肩,迈开大步,朝着皇宫的方向奔去。另外四名同样打扮的汉子与此前侍立于韩世忠书房之外的老者紧紧地随在轿子旁边。他们周围,十余名腰悬钢刀、背负弓箭的汉子以轿子为中心,迅速散开,如同十几只猛虎一样,牢牢地护住中间这一行八人。
风雪,又开始变猛了。
注①:岳飞遇害当年,韩世忠任枢密使。“相公”之称,是宋人对枢密使的尊称。
注②:岳飞遇害之前,韩世忠虽然明升暗降,出任枢密使一职,但军中之人,私下依然对韩世忠以元帅相称,以感其抗金之功。